办公桌上的灰白烟缸里横横竖竖堆着八九根烟蒂。

临门的两扇窗户半开着，陈浊而焦腐的味道大半都消弭在流动的空气里。

俞泽半靠在窗边的欧式棕皮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最新一期的《金融时刊》。

“多少年没见了……上次他回来，还是你大哥走的时候。如今只怕是更生分了。”余仲辰掸掸手头燃了一半的烟，“你二哥十五岁就一个人去了英国。他跟你一样，也是个有主见的，这么多年愣是没让我操半点心。只是他越这样独立，我越觉得亏欠他许多。”

俞泽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杂志内页上，语气吐净似的寡淡。

“总归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

“小岙一向无心从商。我倒从没料到，他愿意回余氏帮忙。”

“正好。我想休两个月的假，他回来，也能让我省些心力。”

余仲辰浓眉一挑，颇感意外：“休假？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身体出了些状况。”

“怎么？严重吗？”

余仲辰倒也习惯了他这个小儿子惜字如金的模样。虽知道他一惯不会多说什么，还是多问了一句。

俞泽并没有正面回答：“医生建议静养一段时间。”

“也好。”

余仲辰道：“我看你这段时间脸色不好，还是回去好好地休息调整，毕竟身体才是本钱。只是……有你在余氏坐镇，我总放心些。”

俞泽听他这样说，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

他将那本时刊合上，站起身将它放回余仲辰办公室那方奢华的紫檀书柜里：“余岙的能力，您也清楚。总归都是您亲生的，余氏由他帮着打点，也是一样，不是么？”

他背对着余仲辰，在书柜面前缓缓挪着步子，偶尔翻看一眼那些千篇一律的经济类书籍。

余仲辰一言不发地望着余氏大厦的玻璃帷幕，眉间的沟纹堆皱地紧簇无比，像被刀生生琢上去似的。

这样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被经由那扇巨大原木门传递出的、略带迟疑的敲门声打破。

余仲辰连忙将手中的烟掐熄了，缓了缓才道：“进来。”

“二哥。”

余岙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侧过头去极自然地面对着相距不过几米远的余仲辰，眼中仿佛盛满掩不住的欣愉。

“爸，我回来了。”

余仲辰似乎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你和爸那么久不见，该好好叙叙。”俞泽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到门口，“我先回办公室了，有任何公事上的疑问，随时来找我。”

关门声并不沉重。

空气里却像忽然匀了铅似的，气氛有些微妙地沉坠下去。

余岙将手里的公文包放到沙发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表盒。

“爸，我记得您一向钟意Patek Philippe的手表。我走之前，从伦敦一个朋友那里拿到了最新款的Calatrava系列，您看看喜不喜欢。”

余仲辰接过盒子，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块鳄鱼皮的精奢手表，感叹道：“难得你还记得。小岙啊，你…有心了。”

“爸，这么多年我都在国外，本来就是不孝。要是连这都忘了，我真没脸回来了。”

“说什么孝不孝的，看到你们都那么出息，我这辈子就值了。经历那么多死别，我倒也看淡了。除了余氏，的确没什么多的牵挂。”

余仲辰双手负在身后，脚下的步子有些沉缓。

“知秋和余毅先后走了，如今你……”余仲辰的话在这里蓦地止住，酝酿一番后，才又继续道，“你二叔……唉……原本，我不愿跟你提起他。大概是人老了，越容易伤怀。”

他抬眼望了望余岙，见他神色未有太大起伏。只是双唇牢牢抿着，并未答话。

“仲黎临终前告诉我，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或许还怨他，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可小岙，仲黎他当年也是……”

“爸。我知道您要说什么。”

窗外飘进几股热腾腾的风，令室内开始闷燥起来。

余岙的声音却格外平静，如沉淀日夜的海。

“不管怎样，我都姓余。这就够了。过去的那些是是非非，就随他一起掩埋吧。”

余岙淡淡一笑：“您放心，我既然选择回来，就一定会和小泽一起，尽心尽力为余氏做事，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余仲辰闻言，欣慰地点点头。

“好！小岙，爸相信你，一定会是小泽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玻璃窗外有白影掠过。

一只飞鸟在烈日下横冲直撞，扑翅乱飞，茫然而暴躁。

它终于野蛮地迎上了那面玻璃。

一斑血色蜿蜒在上面，强光的明耀下，竟有种诡异的鲜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