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荒诞的笑话（三）

沈厌

他是个小叫花子

他流浪了很久，也记不起以前的事

他只记得，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吃饱的感觉了

那年冬天很冷，他去和一条狗抢食，然后遇见了她。

她很漂亮，像仙女姐姐。

她给了他一块碎银，还给了他半包蜜饯。

那时他九岁，那是他觉得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后来他听说，那是尚书家的嫡女，高贵着呢。

他把他要饭的地方挪到了尚书府后面那条街，为此还和好几个小叫花打了架

有一天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坐在尚书府的院墙上，他想，佛祖总算听见我的心愿了

一群丫鬟婆子眼看着就要从大门过来，他来不及细想，冲上去就拉着她跑开了

跑到最后天都有些黑了，他看见她笑的很开心，于是他也觉得特别开心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说她不想进宫，也不想嫁给皇帝，可是家里人都逼她，她只能逃出来，可是逃出来也没用，她哪都去不了，也什么都不会，她说她害怕

那时他听见自己说：不用怕，有我呢，我给你找吃的，吃饱了带你出去玩

那几天他去要饭，去摸鱼去捉兔子

破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他却觉得像家一样

因为有个善良的姐姐陪着他

有一次运气好，捡了半只烧鸡回来

晚上月亮特别大，他们在破庙门槛聊天

他听见自己说：

阿静姐姐，等我长大了天天给你吃鸡腿

你想去哪我也陪你去，就陪你一个人

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不明白那个女孩为什么突然就笑了半天

但是他记得女孩的回答

她说好，好，还揉了一把他的狗头

后来…后来他们还是被尚书府的人找到了

阿静姐姐被带回了家学礼仪

他受了顿打，然后发卖给了人牙子

一年的时间眨眼就过了

地窖里相熟的孩子前前后后都被买走了

他样貌不好看，当不了小倌

身子又单薄，也做不了家丁护院

拖到如今，已然是十三岁了

听新进来的孩子说，上个月皇帝大选

尚书府家的小姐是个有福的，已然抬进宫了

他想逃走去找她

刚爬到地窖口就听又有人来买小孩儿

说是要送进宫当太监

他那时还不懂太监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能进宫

变成太监的过程很疼，杂役房的活儿也很重

老太监都欺负他们，变着法的压榨钱财

他没有钱，也不会哄人，所以也认不着干爹

两个多月了，还没能进到宫里见主子们

直到三皇子宫里头来挑人

大家都没人敢去，终于轮到了他

听说三皇子脾气暴虐，母妃又下贱，跟着没前途

但是他依然很感谢，尽心尽力侍奉

日子长了，三皇子也信了他

逐步让他接手手头上的事

他开始逐渐明白，三皇子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困在一方庭院里学着阴暗里的算计

她在蕉麓殿恩宠正欢，听说已经是静嫔娘娘了

他性子沉稳，已然帮三皇子处理了好多黑账

主子高兴，赏他当了小总管

他想着他终于可以去见阿静姐姐了

还没有见到，就听见宫里乱了一团

静嫔娘娘的孩子没了，一夜之间失了恩宠

他第二天一早就去照顾她，说他一定护好她

他明里暗里打点了许多也拦不住拜高踩低的宫人

她是那么骄傲，却只能任由他人磋磨

她无数次醉酒哭泣，她说她熬不下去了

他再也忍不住跟主子求救，哪怕知道会恼了主子

三皇子说他救不了静嫔，只有太子能说得上话

他知道，主子是要把他送给太子殿下了

私底下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喜欢玩男人

他不算是男人，幸而有一双太子殿下喜欢的眸子

太子殿下很中意他，变着法子折腾他

不出几天，静嫔娘娘又复宠了

听说是一曲雅文赋唤起了皇帝对已故皇后的愧疚

太子床笫之事上荒唐，平日里却对他不错

明知他是三皇子送来的人，却依旧给他掌事太监的位子

太子说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心里必然也是个良善的人

太子还说，你既跟了我，我便护着你，三皇子若威胁你做什么，你同我直说

他想，能遇见一个磊落的主子，是他第二大幸事

一场倒春寒让皇帝沉迷酒色的身子彻底垮了

听太子说皇帝撑不过一个月了

他不想他的阿静姐姐给老皇帝殉葬

所以他去求太子，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太子说他登基后就会赦免静嫔一命

还说可以放他们两个去乡下过活

又是一个月亮很大的夜晚，他溜去了蕉麓宫

他想去告诉她：我们终于可以一起离开皇宫了

她心心念念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也终于要来了

她听了之后果然很开心，笑起来和当年一样

她说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说她终于熬出了头

她还让他把她新调的香带回去给太子殿下

说是太子殿下日夜操劳，也只能奉上这微薄谢礼

于是就在他最开心的这夜，太子殿下暴毙了

她说这香能让人放心安睡

他却是没想到这是要让人一睡不起了

宫里的太医很快就查出来是他点的香有问题

可是他却无法招认真正的凶手是谁

百般酷刑加身，也没能唤回他的神智

她知道香有问题吗？

她是故意的还是受人胁迫？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她现在还好吗？

天牢里审讯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各方的猜测层出不穷，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都怕了他突然发疯去指认了谁

又都盼望着他去招认了自己的劲敌

可笑他一个小太监，竟也炽手可热了起来

有人许诺他黄金千两，有人想以他的家人为威胁

他遍寻不着的近二十年的家人

居然在各方势力下一朝水落石出

可惜无论是家人还是钱财，都抵不过一个她

这一点，只有太子和三皇子知道

太子已经死了，所以三皇子来见了他

三皇子说，这都是静嫔的主意

三皇子还说，只要他当了皇帝，就许静嫔为后

他想，原来那晚她说终于熬出头了是因为这个

三皇子刚走，他就招认了四皇子为主谋

供词，证据，接头人，早已备好，只待他点头

他愿意随了她的意，尽管他知道她弃了他

他只是想不明白，那个宁肯逃也不愿入宫的女孩

到底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死了呢？

他们重逢后的那些天，她待他可全是作戏？

当三皇子的皇后，可是她心之所属？

他到死，还是没能等来她的只言片语

他素未谋面的家人，是在刑场相见

他才知道原来株连九族要死三百多人

他才知道人活剐了一千多刀还能不死

他在愤怒的民众脚下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刻是千人踩万人踏全无尸首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她来接他走，死也没闭上眼

三日后老皇帝暴毙，举国大悲

又过半月，三皇子登基，静嫔封后，尚书为丞相

先皇戎马半生，先太子文韬武略

都随着皇陵埋于地下

唯有他一个叫花子出身的太监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忘恩负义，委身男人身下，卖主求荣，心狠手辣

未曾想过名垂青史，却也勉强够遗臭万年了

一日新皇帝与新皇后闲聊

皇帝问她：那夜他说与你一同返乡归隐时你当真连半分心动也无？

她知，他始终是新皇与她之间的一根刺

所以她随意道：不过一个身子残缺的恶心禁脔罢了，怎比得陛下英明让臣妾拜服

自此一句，注定了她的后位稳固

你瞧，他这一生，果然是个荒诞的笑话

不过半包蜜饯一块碎银两句肯嫁三日相伴

就使得他入得宫门做得禁脔招得假供死得凄惨

他不过是她荣华一生中的一只蝼蚁

她却是他举目无亲时唯一的一缕温暖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当你独自在冰冷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随便闯进来个谁，随便什么缘由，就能成为信仰，就能成为执念，赴汤蹈火，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