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得到我，只有他想抛弃我。

他说他很快回来，让我等他……

他没说，是我在骗自己。

——我是泉客。

我的命不长了。

避水决是要靠消耗寿命命撑的，我撑了十年，没告诉他。

我很想他，也没告诉他。

甚至连我爱他，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其实在没有看到国王尸体前，我曾经独自一人沿着排水系统去王国中找过淡水，那时我就知道他的国家已经摇摇欲坠了，可是他说过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那国家成也好败也好，又与他何干呢？

十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成熟，最初火一样的热情也已褪成温水一杯，我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怕他在某天醒来时会忽然和我说，“泉客啊，我厌倦了，你送我回去吧。”

我不要这样……

十年前是他撕开我的防备，强势地走进了我心里，我用尽日复一日，好不容易爱上他，怎么能允许他弃我而去？

所以我隐瞒了王庭被攻占的消息，每天和他粘在一起，只期望他不要再想起陆地上曾经的纸醉金迷。

然而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世，他的离开也许早就成了定局。

在埋葬了父亲的尸体后，王子连拥抱我都变得疏离起来，直到最后，他说，“我要回去。”

“知道了，”为了不让他看到我内心的挣扎，还要笑着问他，“不过……你不是说想要守候我一辈子，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望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因为你不需要我，而我的国家，我的子民需要我。”

说这话时，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国王，而我，则是被绑在绞刑架上的死囚。

临走前，我送给了他一颗粉色的珍珠，告诉他，“如果你想回来，就把珍珠碾碎，我去接你。”

他不言语，将珍珠放进了贝壳做的小盒子里等着我送他走。

他终究还是要离开，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我将他送上岸边，看着他直到变成几不可辨的黑点都没有回头，我告诉自己，他回不来了。

“我爱你……”我的视线模糊了，“你会回来么？”

等你胜利了，就会来找我吧？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家，不让他再被人鱼破坏了，等你回来后，你的虾一定会长得很大很大，你一定会开心的吧？

我用手抹抹眼睛，却不当心揉了一眼的海水，逼得人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一颗颗掉进水中，变成浑圆的珍珠。

对了，你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呢。

我为自己找到了靠近他的借口，向着他的背影游动不已，直到浅滩的沙砾卡在坚硬的鳞片上，使得我无法再前进半分才停下来。

你问我当你变成游不动泳的老头子了，我还会不会爱你。

王子啊王子，你身上流的是我心头血，已经是不老不死了，怎么会变成游不动泳的老头？你好傻啊，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刮完胡子？没有胡子之后，你就可以自己看看了呀，你的长相，和十年之前究竟有什么不同？

没有的，没有任何变化的。

只是看起来成熟了而已，可成熟的是你的眼睛，而不是你的相貌啊！

你问我死在你面前，我会不会心痛，我怎么可能让你死在我面前！

王子！明明要死的是我！

是我啊……

王子，王子……我爱你，求你回头看我一眼……只一眼，好不好？

我愿意和你一起回去，我愿意变成你的刀剑，也愿意做你王宫中的玩物，王子，求你，带我走吧！

万千话语堵在胸口，最终喷薄成一道将自己都震到耳鸣的尖啸。

“王子——”

“噗啦啦啦……”

“唰啦啦啦……”

林间震起一片飞鸟，海面上翻滚起一道又一道巨浪，游鱼们纷纷拍打在岸边上。

我的王子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我扑倒在沙滩上，海滩上的贝壳从未如此坚硬，每一片都像是穿透我的皮肉，直刺心脏。

在泪眼婆娑间，我忽然意识到，十年了，我从鲛人变成了泉客，可王子依旧是王子。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

这场对弈，从一开始我就输了。

我只念着他为了我有家不能回，却也忘了自己曾经也心心念念过东海的纯净。

我由着他带我去和人鱼交涉，只当是为了我好，根本不顾那也是在处理两国邦交。

王子他从未放弃过他王子的身份，而我却轻易地放弃了我自己。

他给我的爱，太热烈，太盛大，灼热到未见过世面的我稍一触碰就被他融化，可是他呢，他见过太多美景，对于他来说，我也许只是个新奇的玩物，呵，一个玩物，玩了十年，是我赚了。

父亲……我该怎么办，我想回家……想回东海……

我在沙滩上搁浅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转过身，抓着海中握不住的细沙，一步步爬向海洋。

然而回家的路那么远，我们从东海到西海就用了将近三百年，以现在的我，还能回得去么？

海洋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前路。

也许是太过悲伤，也许是没有王子之后，我不用再硬撑这副身体，在栽进水里的一瞬间，我忽然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回到那个充满自己和王子回忆的黄金小屋。

小屋没了避水决的庇护，整个都浸回了水中。

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猛然坐起来，忍着头晕四处望了一圈。

摆设还是那些摆设，只是在蚌壳做的小床后面，露出条漂亮的粉色鱼尾。

“谁！出来！”我用指尖点向鱼尾，轻飘飘地一勾，藏在小床后面的人鱼就被我轻易地隔空勾了出来。

“啊啊啊……”那条人鱼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不能吃我，也不能把我变成青蛙！”

我望着对面带着五色花环，但还没长开的小人鱼，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先说你是谁，我再决定吃不吃你，”我疲惫地歪靠在蚌壳中，拿过王子剩下的一颗扣子，在手中来回把玩。

“我是小美人鱼！”人鱼姑娘挺起她平坦坦的胸膛，“我是这片海域里最美丽的公主。”

“呵，”这姑娘的盲目自信冲淡了些我对王子的想念，我提了提身体，开口问她，“最美的公主，您今年多大了？”

“十岁！”小公主鼓着红彤彤的脸，小尾巴在地上甩得啪啪作响，“听祖母说，在我出生那天，我父王还带人和你打了一架呢，把你打得落荒而逃，再也没出过这片海域。”

听到这，我的心又是一阵抽搐。

十年前我和人鱼们的最后一战，不就是遇上王子的那天么？

十年了，我和王子已经在一起十年了啊！

为什么这十年过得这么快，可和他分开的日子过得就这么慢呢？

我喉头发甜，捂住嘴巴咳了两声。

小美人鱼见我咳嗽，顿时也有些慌了神，赶紧游到我身边，用手轻轻拍我的脊背为我顺气，故作大人模样道，“哎呀，我不说了嘛，你你你你别难过啦，输了就是输了，不管你再怎么难受，时间都不会倒流，还不如好好锻炼一下，或许还能有赢我父王的一丝机会呢。”

我被这孩子弄得哭笑不得，她那当国王的父亲，居然敢这么欺骗女儿。

可她说得倒也没错，时间不会倒流，无论怎么，我和王子都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王子王子，又是王子，王子这个名字，都已经刻在我的骨血里，除非我死，估计后半生都逃不过这个诅咒了。

我强压住自己的思念，问小公主，“那您救了我，需要我用什么作为报答呢？”

“您真的什么都可以么？小公主眼睛亮晶晶的，“我祖母说，您是这海中的巫师，可以完成我任何一个愿望。”

我摸了摸鼻子，不忍扫了小公主的兴致，便语带询问的说，“也许？”

“哇，太好啦！”美人鱼公主开心的跳起来，在半空翻了个跟头，又落在我面前，“巫师！祖母和我说，当我们十五岁的时候，才会被允许到海面上去看看，我今天才十岁……”小美人鱼微微有些落寞，但又很快提起精神，“我好想好想看看海面上的东西，想看看他们那里是不是真有人类生活，人类长得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和你一样有这种小小的角吗？”

人类啊……

王子呲着白牙傻笑的面庞又浮现在我眼前，被我很快挥散了。

这姑娘可能就是我唯一个人鱼克星，她总能用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然后用最尖锐的问题，翻搅我的心脏。

“他们没有角，但是他们有脚。”我指着自己的尾巴，对小公主讲，“是从这里分开，分成两条腿，然后下面是脚，每只脚上还有五根脚趾。”

每一根都是粉色的，曲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赶紧止住自己念头，望向小公主。

小公主抱着尾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和一个人类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

“因为我是巫师。”我舔了舔嘴唇，微微笑道。

“我喜欢人类！”小公主在我面前快活地游了一周，“我以后一定要嫁给人类！”

「我也喜欢。」

“人类很擅长挖心的，”我握紧手中扣子，一字一顿地警告小公主，“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很擅长。”

“我要嫁给人类～我要嫁给人类～”小公主自动屏蔽掉我的话，自顾自地唱着歌游走了。

海底还是只剩我自己一人。

王子养的虾在鸟笼里活蹦乱跳，常用刀叉和餐盘规规矩矩的摆在龟壳上，一切都像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样子。

然而他人却不在了，只要想到将要在这没有他的屋子里日复一日的活着，苍白难堪地等一不归人，我就再也承受不住这寂静的压抑，冲出房子，破着水流疯狂游动，想一直这么游到东海去。

可是力气用完，我又回来了。

万一……万一他想回到海底我又不在，这可怎么办，虽然他没有答应我，但是我已经把珍珠给他了呀，我还是要等他回家的。

我缩在蚌壳中，像抱着他一样抱着自己的尾巴，乖乖地陷入睡眠。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水流荡醒的，好不容易从梦境中挣扎出来，扫掉硌在身底下的珍珠，打开房门就看到小人鱼公主又来了，身后还跟着数十条人鱼，抬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

“你这是干什么？”我游出去，到大理石旁边转了一圈，人鱼见了我纷纷向后退让，为我让出一条路来。

“巫师！”小美人鱼搅了一阵水泡到我面前，“父王跟我说，大理石放在我的花园里，是不会腐烂的，所以我就找了这块石头，请您帮我雕刻一个人类吧。”

人类……

我转过身，回了房子。

“巫师！求求你啦，你帮帮我吧！”小美人鱼将头卡在窗子上，朝我喊，“我父王都已经雕坏一块，就剩这么一块完整的石头了，要是你不帮我，就没人帮我啦！”

“我凭什么帮你？”我感觉有些好笑，却又不忍拒绝这个满心希望的小家伙。

“凭什么…凭什么……”小美人鱼扁扁嘴，思索过后，又亮起眼睛，“凭我救你回来的！”

“你不救我我也能回来。”我面对她，不自觉地挑起嘴角。

“那还能凭什么……”小美人鱼“啵”的一下把头拔出去，“你又没什么事做。”

我一愣，是啊，没了王子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之前的三百年，我是被人鱼囚禁在这方寸之间，想的都是快点康复，好离开西海，回到家乡，那时我是有目标的。可是现在呢？我变成了自己的囚徒。

这么一想，我是真的没什么事可以做，与其陷在这种空落落的情绪里，还不如与人为善。

“你什么时候要？”我问小公主。

“什么时候？当然是越快越好咯，”小公主把脸贴回窗口，开心起来，“您答应了？”

“不答应你能不来了么？”

“嗯……”小公主想了想，确认道，“不能！”

“这不就得了，”我躺回床上，“明天来取吧。”

“这么快！”小公主瞪大眼睛，“那我该怎么报答您。”

“不用报……”我看了她一眼，忽然变了主意，“那你以后，让我叫你‘幸运’吧。”

“为什么？”小公主疑惑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难道和她说，因为她每次出现，都像是阳光破开云雾么？

十年前她出生的那天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东海的鲛人相信命运，我觉得幸运就是我命中的救世者，她的要求，我必定会答应的。

她可能就是认定了这一点，在之后的几年中，在不断地用她明媚笑容一点点抚慰我心头的创伤的同时，也从我这里顺走了不少东西。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快死的人了，留着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十年前遇上了他，在他走后，又遇上了她。

他们总是能在最孤单的时候在我心上开一扇窗，使我不必被那灭顶的孤寂吞没。

又想到王子了。

其实在他走后不久，我也曾在深夜逆泅到王城中，想听听有关于他的消息，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可是不行，王城的水道被人用钢网封住了，我进不去。

不过后来我躲在礁石之后，听渔民说，王子回去之后召集国王旧部，大杀四方，轻松平定了作乱叛军，而后便封锁了所有水路，不让任何生物随意进出。

万幸万幸，他还活着，他活得好好的。

还好，他没有受伤，也没有死，他只是不要我了而已。

我欣慰地笑了，那一夜，我睡得无比安心。

就连幸运第二天来看我，都说我看起来不太一样，我问她哪儿不一样，她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衰弱了。

衰弱到就连听到他全面胜利的消息，都没法提起兴致。

我问自己的心，我是不是不爱他了啊？

它说，不，我还在跳，还疼着呢。

哎……

不想了，先准备送给幸运的礼物吧。

明天就是这孩子十五岁的生日了，我准备连夜重新雕一座石像送给她。

因为之前太过想念王子，所以连雕像都不自觉的按照他的模样刻出来，这样可不太像话。

天亮了，我收起法术，一具东方人面孔的雕像雕琢完毕，我捂住嘴轻咳一下，摊开手掌，鲜红的血丝溃散在水中，很快便消弭于无形。

我蜷回蚌壳中，听到远处庆贺盛典的声音。

太累了，再睡一会儿吧。

这次醒来时，庆典的歌声已经不在了，我坐在蚌壳中呆滞半天，才想起现在是王子走后的第五年。

房外一片寂静，这不应该。我和幸运约好了，她会在生日庆典之后来看我，让我给她这世界上她最想要的礼物。

可是她没有来。

不但是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来。

我有些坐不住了，决定去找她。

然而就在我打开门刚游出不足一米，便和极速游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幸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模样，她的皮肤又白又嫩，像飘落在海面上的花瓣儿；她的眼睛是和王子一样的蔚蓝色，像是晴日里的海面；就连她的胸脯，都不像以前坦荡了。

“怎么这么急？”我用尾巴勾住她，让她不至于撞到其他地方。

“巫师！”幸运眼睛里噙满泪水，双手死死地拉着我，“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