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爱他，也可能是他。

——我是人鱼公主。

我是父王最小、最聪明，也是最疼爱的女儿。

我比姐姐们先会说话，先会游泳，先会读书，我的双眼比其他人鱼看得更透更远。

我是人鱼王国的骄傲。

在我出生那天，父王率兵将这世上最邪恶丑陋的巫师赶回了深海监牢，他告诉我说，我的诞生，就是奏响他胜利的凯歌。

对此我曾深信不疑。

直到我七岁那年，巫师带着他的随从来和父亲谈判，我躲在珊瑚礁后面偷偷地看，才发现巫师，远没有父王口中那么不堪。

他的长发是缎带一样的黑，额上长着人鱼没有的小角，尾巴似乎和我们也不太一样。他的尾巴圆滚滚的，与其说像鱼尾，倒不如说是海蛇的尾巴，而上面的尾鳍看起来比我们更加飘逸，更加灵动。

他好美，美得让人窒息。

我抱紧王国珍贵的纪录石刻，屏住呼吸，目光焦灼在他身上，一刻也离不开。

我以为会看到父亲将他打得落荒而逃，却没想到他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强壮的父王弹回了城堡。

多么强大的力量！

在那一刻，我甚至忘了关心自己的父王和害怕，满眼看到的都是他将一个气团拥抱在怀里，极速离去的背影。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可却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想方设法地在书籍中查找有关他的消息，也从族人那里打听他的事迹，起初他们还瞒着我，不过人鱼数量那么多，总有几个会说漏嘴。

我仔细记住他们说的话，并在书中东拼西凑地拼出了整个故事的大概。

三百年前，巫师的父亲带着尚且幼小的巫师来到西海，在躲避人类追捕时，因为闯进我们的领土而被下令杀死，而巫师本人也被拔去所有鳞片，刮掉尾巴上的血肉扔进了海底深渊。

他当时还那么弱小，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有自保能力，一定会葬身海底，成为鱼虾的腹中餐，但是他没有。

他用两百多年的时间从深洞中挣扎上来，回到我们的领地，屠杀半数族人，最终因体力不支，被再次重伤，丢回了深海。

至于为什么明明知道他如此危险却没有杀他的原因，姐姐们悄悄告诉我，是因为那时候人鱼族正是政权交替的时候，他杀的人鱼，都是祖父这一派的敌人。巫师杀了那么多人鱼，正是帮祖父推翻了前朝政权，这样的英雄，他怎么能亲自动手绞杀？只能由着他自生自灭。

我知道祖父的做法没错，单是觉得巫师好可怜。

一个人流落到这么远的西海，在失去父亲后，还要被流放到连人鱼都抵达不了的深渊，受尽百年孤独，这对于他，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凌辱？

不过还好，我从来没见过巫师落寞的样子，他来人鱼王国时，总是温和的笑着，紧紧拥抱怀中的气团。

我问过祖母那气团里面是什么，祖母和我说，那是他的随从，是他捡回来的人类。

人类呀……可惜我离着他们太远了，看不清人类的模样，不过我能感觉到，巫师在望向那气团时，眼中的柔和，仿佛被打磨过的珍珠一样。

人类，原来是可以让巫师都心动的存在么？好想看一看。

几年前，父王不堪巫师一次次无意义的骚扰，最终决定下令与他和解，虽然也没有过于热烈的交往，但好在不像传说中那样剑拔弩张了，这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是不是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靠近他，近距离的欣赏他了呢？

真棒！

我陷在自己的幻想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来，我一定会用最美的珍珠装饰小王冠，用最鲜艳的花来染红嘴唇。

这天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徜徉在洋流中，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忽然听到来自海面的一声尖啸。

那声音凄厉无比，似乎带着无限的绝望和彷徨，让人一听就为之心碎。

我悬在海中捂着发烫的胸口思索半天，最终还是摆动鱼尾，朝声音方向游过去。

声音的来源太接近海岸，我越游越心慌，再近一些，就要抵达人类的领地了，如果被父王发现，即便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一定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可是这哀鸣声又太让人心痛，像是深海的漩涡一样吸引着我。

我从不是听话的好宝宝，该进该退，结果一目了然。

我游向浅海，在月光投射进眼底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正在下坠的他。

他滚圆的银色长尾随着水流无力地弯曲摆动，周围星星点点的粉色珍珠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夺目。

怎么会有这么多粉色珍珠？

血泪？

我险些哭出来，飞快游过去，咬牙将他托举在怀里，叫他的名字。

“巫师！”

他眉头紧皱，狠狠咬着嘴唇，仿佛被噩梦侵袭，无法醒来一般。

他这是怎么了？

被人打伤了？他这么强大的人也会被人打伤？为什么看不到伤口？

他的随从去哪儿了？

我抱着他四处逡巡了一周，除了游鱼，什么都没看见。

不管了，先把人送回去再说。

巫师的家真是太远太远，他又比我高大太多，当我操纵洋流将人运到那座黄金小屋时，累得都快虚脱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推到蚌壳做的床上后，便瘫倒在他身边，大口大口的呼吸。

这期间，我借着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房间。

这……和我们人鱼生活的地方相差太多。

他的房子使用一枚枚金币像鱼鳞一样叠铺成的，有鱼群游过的时候，会被映得流动波纹一样的光；房子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龟壳，龟壳上有两副人类才需要的刀叉和盘子，旁边还固定着一个红酒瓶和两只酒杯，旁边就是我们所在的巨大蚌壳。

我皱了皱眉头，感觉有些奇怪。

我撑起上身，抬头望向蚌壳旁边。一双人类的靴子在水流的托举下升到半空，紧紧和屋顶贴在一起。除了这个，还有人类的衣服和裤子，虽然都贴在房顶上，但也不难看出之前平整叠好的样子。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用心。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违和呢？

我敲敲脑袋，一样一样对比着我的小花园的模样想了半天，在看到蚌壳上两个向上飘的枕头时，忽然意识到这根本不像人鱼能够舒服生活的地方。

太小了。

对于我这种还没长大的小人鱼来说刚好，可巫师他的身型足足是我的三倍，这么一个小房间，根本不够他伸展鱼尾。

再说作为人鱼，为什么要建造房顶，反正都是在海底，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这个房子的精心程度超过我的想象，每一块拼合的金币之间都用尽心思，与其说是为了住得安逸，看起来反倒像是在讨好。

讨好？

我被脑袋里跳出的这个词猛然吓了一跳。

他可是最强大的巫师，他会去讨好谁？他这么孤单，他需要讨好谁？

不对不对，他不孤单，他还有随从，那个人类随从……人类？

人类！

我倒吸一口海水，再次环视整个房间，人类身高的房子，人类的衣服，人类用的龟壳……如果用空气填充整个房间的话……

所有衣物在我脑海里还原到他原来的位置，小屋本来面目一点点重新呈现。

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类居住的宫殿！

原来那个人类……他不是巫师的随从，而是他的主导者！

而这个主导者，竟然弃巫师而去了！

天啊！

我惊诧地从贝壳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望向巫师。

人类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驯服这么强大的巫师？明明那么弱小，连在海中生活都做不到，他们凭什么！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巫师在昏睡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由心血熬成的粉色珍珠顺着他眼角滚落，我不小心听到了他的梦呓。

“我爱你……求你……留下来……”

是爱啊。

我恍然大悟，又陷入新的困扰中，人类是这么值得沦陷的种族么？就连巫师都不能幸免？

我很想问问巫师，爱上人类，是一种什么感觉，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心痛。

他的眉头又皱紧了，我赶紧伸出手替他抚平。

你这么美的人，本应是强大而自由的，只有这样，才不枉我崇拜您一场。

天亮了，我没有离开，而是躲在蚌壳后面，等待他醒来。

果然，他醒了，发现了我，我用尽一切耍宝能事，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过。

安抚了他一个早上，我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家后，能够距离接触过巫师的兴奋感久久无法平静。

“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不不，该怎么样才能让他将压抑在心里的痛苦释放出来呢？”我不由得苦思冥想。

整整一天后，我终于有主意了！

父王说过，无论是什么带来的痛苦，只有直面它，才能越过它，走向新的胜利，它才会从我们的生命中淡出。

既然是人类给巫师带来的痛苦，那就让他直面人类好了！

我找来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给巫师送过去，让他忙我雕琢成人类的模样，巫师很快在我的劝说下答应了，第二天，他便将刻完的雕塑送到了我的花园里。

我望着其他地方都栩栩如生，只有面部混沌一团的雕像，暗想，这不是很简单嘛，只要一直面对现实，总有一天会将往日的痛苦，揉成酸酸的回忆。

那一年，我十岁，浅薄的人生中还没有解锁一个叫“刻骨铭心”的词语。

就这样，我每天都用着自以为是的方式去骚扰巫师，让他给我讲关于人类的事，他一开始十分抗拒，后来经不起我一直在他耳边叨扰，便把我按在他的尾巴上，讲人类生活的样子。

巫师在讲故事时，目光总会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在望着他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他讲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事情，可就是不说那个人的名字。

这是为什么呢？

晚上回到花园里，我抱着冰凉雕像的双腿，仰头看他面目不清的脸，回忆巫师讲的故事，思绪在缥缈间，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令巫师魂牵梦绕、无数次在睡梦中泣下珍珠的人类，究竟长什么模样。

巫师说他有深邃的眼睛，有高挺的鼻梁，有黄金一样的卷发，我没见过的修长双腿，还有最明媚的笑容和最会亲吻的嘴。

“扑通。”

我的心脏乱了一拍，海中似乎飘来了蔷薇的香味。

这一夜，我枕着甜蜜梦境入睡。

第二天，我一早就兴致勃勃地去看巫师，想和他说说我美妙的梦境，可是却发现巫师的脸色和平时有很大不同。

平时的巫师，脸色总是苍白，像是病了似的没有血色，而今天的他看起来，脸色出奇地红润，然而他的眼睛，总感觉像是……死了一样。

我为这双空洞的黑色眼睛而震惊。

他问我有什么不同，我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告诉他我也说不清。

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来看他。

他摸摸我的头发，转身向往常一样去擦拭那个人类留下的碟子。

我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声，可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种每天撕开伤疤去看伤口的治疗方式，真的适合巫师么？」

我抱着巫师挂在门口的虾，感觉浑身发凉。

我、我的一切知识都是来自于书本和父亲的言辞，书本上记载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例子，父亲又总当我是孩子，说语中的可信度很低。

也许我做的事情根本不是在帮巫师，而是一直在往他的伤口上涂毒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小声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也不管巫师有没有听见，就逃窜似的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敢去找巫师。

我陷在自我怀疑和对巫师的愧疚之中抬不起头，每天龟缩在我的小花园中望着雕像发呆，直到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到来，我的祖母带着姐姐们又唱起歌，她们告诉我，可以去海面上看看了。

海面啊……

我终究没有抵抗住海上的诱惑，跟着姐姐们浮了上去。

明亮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空中的飞鸟，绿色的树，红色的花，航行中的巨大轮船，我都看到了。

我为这一切感到欣喜和愉快，就连对巫师的歉意都抛到了脑后。

我们在海面上跳跃翻腾，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大声歌唱，姐姐们还用五彩的花为我编织了花环。

这一天，我很快活。

到了晚上，姐姐们累了，先回了海底，我爬上海中心的一块礁石上看月亮。

不一会儿海风起了，我拢着自己吹乱的头发，用余光看到了不远处一艘轮船的甲板上矗立着一个身影。

他的长发是黄金一样的颜色，他的腿是那么修长笔直，他的衬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转过身，仰面从船头栽进海里。

当“噗通”的落水声响起时，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个人类，这么进水，一定会被淹死的。

于是我赶紧游过去，在海里搜寻半天，找到失去意识的人类，将他拖到岸边。

这么近距离接触人类的难得机会，我是绝对会抓住的。

在确定他还活着之后，我放下心细细端详着他，看他金黄的长发，珊瑚绒一样纤长的睫毛，看他高挺的鼻梁……

心跳又开始混乱了，在震耳欲聋的狂响声中，我就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船，即便扬起了帆，也难逃舟翻船倾。

我偷偷吻了他。

这是在我逃回宫殿后两天，才敢面对的现实。

我爱他，在见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他可是个人类！

我无数次想用理智去压倒这种无端的感情，但越压越像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得不到他，我会死的。

“我的心会因此裂开，这会要了我的命！”我匍匐在巫师身边，趴在他巨大的尾巴上，“巫师，求您了，送我上岸吧。”

巫师非常严肃的拒绝了我，他说，“上岸的代价太大，你付不起。”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能付得起，最伟大的巫师，只要我能拥有人类的双腿，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

巫师脸色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苍白，“我的术法，是要交换的。”

“我可以！”我连忙对巫师说。

巫师摆摆手，对我讲，“越热切的渴望，就要用越珍贵的东西去换，起初那个人救我一命，我为了那个人撑起避水决撑了十年，这就是用我半条命换来的，如果你想拥有人类的双腿，就一定要用你最不舍的东西换，你能做到么？先回去想想吧，也许你也没有那么爱他。”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城堡，在镜子前坐了一整个晚上。

「我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的智慧？我的美貌？还是……我的歌声？」

第二天一早，我敲响了巫师家的门。

巫师也仿佛一夜未眠般憔悴地出来迎接我。

我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瓶子交给他。

当他看到瓶中装的是我的舌头时，抱着我大声哭了出来。

“值得么？值得么！”他声嘶力竭，滚圆的珍珠落了满地。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只好回拥他，用手指在他背后写字，“值得。”

如果我也爱上一个人类，是否就能体会到你的痛苦了？

我的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