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尚未完全入夜，新月已垂挂天边，摇曳的烟翠树影被朦胧的暮色染成青浅的灰。

把守山洞的青年在一声鸟鸣中猛然惊醒，尚不清醒的视线中，赫然伫立着两个人影。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守门的青年顿时一个激灵，微微弯下腰：“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为首的玄衣男子未应声，明明看不清神色，青年却能感觉到那如芒在背的凌厉眼神，着灰色布衣的青年虚抹了把汗，识趣地退至一旁。

让出的通道内，两名黑衣男子一前一后，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进去。

守门青年目送人影消失在幽深的山洞里，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揉了揉眼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继续打盹了。

这个山洞位置临近山顶，入口隐蔽，楼笙他们路过的时候，还险些错过。

两位小朋友，当时正手牵着手，踩着郊游的步子慢悠悠往山顶晃荡。一路上，楼笙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地府两日游，正讲到那花妖如何鬼魅妖孽时，一侧密林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楼笙顿时一喜，往声源处走近了几步，便发现了这处山洞，三个人正站在洞口.交谈。

其中一位年纪稍大，原本巡逻的哨卫见着他都恭敬地行过礼，一看便是管事儿的。中年人微微点头示意，便又转过头继续跟旁边的人说话：“长使大人请放心，这批货我们加急，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出来。”

与中年说话的那二人，单看着装和气势便知大有来头，寻常富庶人家的护院，通常着布衣；地位稍微高一些的不外乎锦衣，可这二位穿着的，却是饰以黑金暗纹的缎面黑介帻服，看上去倒跟玄旻影卫的服饰有几分相似！为了掩人耳目，帷帽上连着遮面的皂纱，通体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眸，声音客气有加却盖不住常年行走在黑暗中的冷漠：“辛苦。”

那二人离开后，楼笙便一路偷偷摸摸跟至了人迹罕至之处，一番缠斗后干脆利落地把人扒得只剩一条底裤。

所以刚刚拽上天的二人此刻正光着膀子被绑在在林子里呜呜咽咽地瑟瑟发抖，而这会儿大摇大摆登堂入室的正是刚刚手牵手的两个小朋友。

洞口窄小，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若是寻常人走进来，定然不敢深入。行至深处，渐渐豁然开朗了起来，粗糙的岩壁上每隔十尺设一松油火把，不算亮堂，也可隐约视物。一般的山中洞穴，因为常年不见光，免不了阴冷潮湿，可这处却似有所不同，墙壁干爽温热，迎面吹来的风竟是有些温温的气浪。

只走了一会儿，楼笙就有些出汗了。萧翎也避不过这股子热气，鼻尖湿湿润润的，在微弱的火星里闪着莹光。

行至半途，楼笙突然停了下来，眼前赫然一个分岔路口，两人珍斟酌了片刻，便决议走左边的那一条，因为刚刚听不真切的金属撞击声从左边的洞穴中清晰地传了出来，“铛——铛——”轻重相间，极有规律。

楼笙也不知选的这个方向是否明智，可沿途越发密集的暗哨让他隐隐兴奋，直觉告诉他，偃村的秘密就在前方。

能得机会抢来这两套衣服，实在是福至心灵的狗屎运，这衣服简直就是行走的黄马褂，不但一路畅通无阻，哨位还恭敬有加，半句话都不敢多问！如此往前行进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一个石壁洞窟便坦然呈现在眼前。

洞窟内里中空，占地很大，温度很高，隔着石壁便能感受到自内而外迸发出的灼热的气息。屋内设坩埚、铜炉，铜炉之下，火燃得正旺 ，风箱一拉，炉膛内火苗直窜，这股扑鼻的热潮正是源自于此。

裸着上身的两位精壮中年人手执一大一小两锤，贲张的肌肉在汗水浸渍下蓬勃欲发，随着手部默契规律的动作，时轻时重的锻打声声声入耳，铁墩之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色泽被敲打得愈加深沉。另一侧，整整齐齐堆放着各种泥塑的模具和已脱模的半成品，其中不乏一些异常精巧的小零件。

萧翎蹙着一双修眉，转过头来：“黑工坊？”

楼笙默默摇了摇头，这些人动作娴熟，力道精准，仅看这些未具雏形的半成品，其精巧程度就已远远超出一般作坊的水准——称为黑工坊岂不是委屈了这些能工巧匠！

只是这半成品数量稀少，尚看不出成品的模样。楼笙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拐过一个弯，便看见了第二间石室，环境相较第一间要好上很多，也安静很多。楼笙从石缝间向内窥探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用力推开了石门。萧翎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形，便见他弯下腰动作利索地从一名低着头忙活的工匠手中夺过一样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把锃亮的弩机。

原本忙于活计的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萧翎则是暗中捏了一把汗，既为他贸然的行动，也为偃村掩藏的秘密——兵器制造向来由官府管辖，民间私设那可是形同谋反，当诛九族！

在所有人愕然的眼神中，楼笙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刚刚镀上油的箭镞，开牙上膛，银钩闪亮，无需瞄准，对着墙角随意一射，便铮铮入石半寸。

萧翎看得目瞪口呆，这随手一射的威力，比沙场老将的臂力还要惊人得多！如此彪悍的强弩若是用在战场上，无疑是死神般的存在——当今天下，应该没有任何一种铠甲可抵御这一击的威力！拥有这样一支弩兵，足以扭转任何一场颓败的战场局势。

为君者对这等神兵自然是求之不得，即便是早已不在君位的萧翎，此时都不可谓不心动，若是龙渊知晓在其治下还有这样隐秘而强大的存在，恐怕今后的日子要夜夜难眠了。

“不错，辛苦了。”楼笙拍了拍那位工匠的肩膀，故作镇静地将弩机还了回去。

从石室中退了出来，楼笙一直低头思索着什么，眉头轻轻皱起，看着很是有些凝重的样子，萧翎打趣道：“看来有人对你的江山动了心思啊，大皇子。”

楼笙微微侧首，收了凝重，笑了笑：“翻不出什么大浪，这种弩机机身全部为精铁所制，材料损耗极大，拼装调试又繁琐无比，而刚刚所用的镞箭更是制作不易，箭身为铜制取其柔韧，箭头由百炼之钢浇筑而成坚不可摧，故而组合在一起才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这样高的制作成本，注定了它无法量产，不然......璇玑早就一统中原了。”璇玑空有天下人眼红艳羡的绝世秘宝，却无守护之力，反而不承其重，招来杀身之祸，想来也真是可笑。

“原来是璇玑之物。”萧翎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对这个曾经的天下机关城又向往了几分。

楼笙缓缓跟在后头：“嗯。璇玑被灭后，连龙渊都没能得到这神臂弩的制作工序，我倒是真的很奇怪，他们......”楼笙收了声音，静立一旁。

“笃——笃——”的声音在幽深的通道中显得尤为清晰，音色清脆，回响却有些闷闷的，像金属隔着木板一下一下撞击在石壁之上。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一旁走过，发丝斑白，步履蹒跚，走路时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右手拄着的那根漆黑拐杖上。老人后背躬得厉害，头埋得很低，楼笙看不清他的脸，可呼吸却没由来地倏忽一重，他下意识地往前跨过一步，欲拦下老人，身后却被人叫住了。

“长使大人！”来人的声音厚重有力却夹杂了抹干涩，如金石坠地。

好死不死，正是刚刚洞口那个管事儿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