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笙和萧翎的背影同时一僵。

决计这样鱼目混珠混进来时，楼笙就预想到了这种情形。当时他想着，最好能在被发现之前就全身而退，而且这也是当时他们能选择的最稳妥的法子了，为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楼笙拉了拉帽檐，连着眼睛都被挡了去，才缓缓转动脚跟，回过身去，刻意压低了原本就低沉的声线：“本使来验验货。”

长长的人影越过嵌在墙壁上的火把，拖在中年人的脚下。楼笙清楚地感觉到后背的肌肉线条紧绷了起来——他有点紧张了。

原本他并没有将这些五大三粗的莽夫放在眼里，可刚刚见识了如此霸道的弓弩，再联想到此前的那批神秘刺客，他有些不确定将萧翎卷进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

好在数步开外的中年人听完后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异样，眼瞟着墙角没入石壁的半截箭镞问道：“那不知结果如何？”

楼笙点了点头：“不错。”

“呵呵，”中年人突然笑了两声，“劳烦大人回去转告一声，城主于我们有恩，我偃枢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不会做萧瑝那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城主大可不必担心！”

楼笙目光一沉。

偃枢！这个男人是竟然偃枢！

提起偃姓外人可能不大熟悉，可在璇玑这个姓氏还是有些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璇玑还是那个依地势之险，雄踞一方的天下机关城之时，这位脾性执拗、生性刻板的偃氏长子便是璇玑正二品的军器监置监大人！

偃姓实为楼姓的分支，与楼氏一脉相承，于机关术上也有着相当高的造诣。只是这偃氏最为顽固守旧，规矩一大堆，手艺传男不传女不说，还传长不传幼！所以数百年来，声名愈渐江河日下，到如今，竟鲜少有人听过。

偃枢天赋过人，然而性格过于耿直，朝堂上没少得罪人，幸得楼褚赏识，一直护着，才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老皇帝于他而言还颇有几分伯乐的意思。

如果说偃枢侥幸从那场战争中活了下来，一直隐居在这山野之中，那山下村子里住着的......岂不都是从大火中死里逃生的璇玑遗民？！

还有盗取两仪的那批刺客，大约与璇玑也关系匪浅！之前在客栈的时候，楼笙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官道垮塌，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半路，刺客却能凭空消失？为何刺客能拿得出暗夜绮罗这等不出世的迷香？如今细想，一切都串成了有迹可循的线索——天下城主虽多，但能这么大手笔的只有一位！

在东黎时，龙渊曾说过璇玑新上任的城主非是善类，将来必成大患。只是当时龙渊一直忙于东黎的善后，没能腾出手来，现在想想这位永安王的先见之明真是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袖子被人从侧后方轻轻拉了一下，楼笙才恍然回神，再看眼前这张因长期暴露在干燥环境中而略显干枯的脸庞，突然间竟生出了些亲切感。

楼笙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这身皮囊的身份，往前走了一步：“偃大人......”

气氛却突然急转直下，曾经看见他都得恭敬行跪拜之礼的二品大员突然怒目圆睁，抢手来夺他遮面的汗巾。

楼笙凭着本能向后闪避，却不料，迎面而来的手半路转了个方向，冲着静立一旁的人影掠去！

萧翎迅速挥出一掌劈在如柴的手臂之上，可干瘦有力的手指已经抓住了皂纱一角，顺着萧翎那一掌的力道将黑色的帷帽整个扯了下来！

萧翎眯了眯眼睛，黑衣袖口下旋即寒光一闪。冲上来的男人眉心一跳，踉跄收手时，突然被拌了一个趔趄，连退数步站定了，却突觉胯下一凉。

割人裤腰带的男子一派淡然地站在火把之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眉头拧成川字的一张老脸涨成了酱紫色，在楼笙夸张的笑声中一个劲儿地捞裤子！

不等楼笙笑完，恼羞成怒的干瘦男人大喝一声，分散的哨卫迅速集结了起来，通道两端被堵得严严实实，重重阴霾的中心，两道交叠的影子在被风吹动的火光下微微晃动，周围幢幢的阴影正在一步步收缩。

萧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帽兜，也没有再戴回去的意思，随手扔在了一旁，退后两步，站在了略高一些的男子身侧，另一柄刀锋也似毒蛇般悄然游出了鞘。

“给我上！”

怒急的嗓音在通道里回响，人高马大的哨位拔刀蜂拥而上，可很快就躺下了一片，紧接着通道里连绵不断地回荡起了痛苦的哀嚎声——手持匕首的男子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默立的姿态，嘴角噙着抹无奈的笑意看着冲陷在人群里的男人。

男人刀未出鞘，却跟变戏法儿似的，一个动作脚下倒一片！

过了片刻，萧翎甚至收起了匕首，背靠着墙壁，支起一条腿，站得悠闲。

眼见形势不利，几个哨位护着仍提着裤子的男人转身向后退去。

才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竖着的大块头们便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打起了滚。楼笙一步跳回萧翎身边，掸了掸衣服，笑嘻嘻道：“就说不用使刀吧，回头再把衣服弄脏了。”

萧翎也是没想到，他能打得这般轻松，看不过他这嘚瑟的小样儿，轻轻推了他一把：“走吧。”

只是这个“吧”字还没脱口，耳边便传来“嗖”的一声，金属插入石壁，摩擦的声音短促刺耳，火花一闪即逝。

“我偃家的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楼笙回头去看，一排暗哨手持弓弩，在远处列队成排，蓄势待发，虽不及行伍之兵的震慑力，但看着也挺唬人的。

说实话，这些都是璇玑遗民，楼笙并不想真的动手，刚刚拦着萧翎不让动刀也是这个原因。他皱了皱眉头，商量道：“都是自己人，不如我们谈谈？”

“还装！”颜面有损的置监大人显然不信他的鬼话，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阴冷道：“我认得你的身手，龙珏！”

楼笙的笑容一滞，这个名字一出，今天怕是再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容不得他们多想，离弦的箭雨便扑面而来！

索命的强弩追在身后，楼笙不敢再托大，没有丝毫犹豫，“连城”出鞘，挡在萧翎护在身前：“快走！”

匕首对上远射程的弓弩没有丝毫优势，萧翎一边挡下流矢，一边迅速后撤，转角退至冶炼室时，后面的人还没追上来，萧翎略微放松了一下。可一口气还没呼尽，前所未有的劲风便迎面刮来——石壁上不知何时探出几个黑黝黝的箭筒，破空起风的利箭正嗖然而出。

也不知这箭筒内里是何玄机，发出的箭矢力道极大，萧翎匆匆提刀挡下，手腕却被冲击力震得一麻，小小的匕首竟脱了手，滚向一旁。幸而这一下也足以改变箭矢的方向，射向另一侧，直直没入石壁。

余下的几支，萧翎是万万不敢再拿刀正面刚了，只得靠着身法闪躲避让，好几次，看得断后的楼笙心都揪成了一团。

追兵再次追了上来，楼笙在“连城”上来来回回摸索了好几遍，最终骂了句娘，将萧翎向外一推：“你先走，这边我来！”

正在此时，洞口处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山下的阵法被破了！有人混进来了，封锁山洞！”

萧翎向前奔走了几步便减了速度，远处的光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以他们目前的距离，绝没可能赶在石门落下之前冲出去！所以——这是条死路！

退守间，萧翎快速思考着出路，紧随而来的人却像根本没看到那堵墙那般，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靠近的时候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剑——

萧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代名剑就此折戟。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尺厚的石墙竟在这全力一击之下瞬间土崩瓦解！

尘土硝烟中，萧翎咳嗽两声，突然开始有点相信那个“一剑平沧海”的传言了……

石门被破后，萧翎本以为可以迎接光明了，却怎么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石门之后的另一队弩兵！而离弦的箭镞已穿越尘埃毫不留情地飞了过来！

萧翎欲哭无泪，正待负隅顽抗，却突然被被拉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进来时路过的那个三岔路口，而其中一条路，他们还从未踏足过，那个方位一片漆黑，没有火光，也没有——追兵！

萧翎知晓楼笙是想带他走那条路，可在回首的瞬间，似乎看到那个自称偃枢的男人嘴角抬高了，那是一种眼见猎物进笼子的笑意。

萧翎心中警铃大作：“不能走这儿！”

可惜为时已晚，楼笙已经一脚踏了进去，他听到了萧翎的话，想拔腿而出，可脚下却找不到着力点，好像一脚踩空了那般！

可不就是一脚踩空了么！

意识到不对劲，楼笙立刻用力向外推了一把，这也加速了他的失重下坠。黑暗寂静中，一双微凉的手缠了上来，指尖接触的时候，楼笙不由自主地气血上涌：干嘛跟着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