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拂巷裡初相見
小說: 月中天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3872 更新時間:2019-10-27 18:26:10
恩公名叫張允平,原來在潭州就任長史,因治理洪災不利,被降級貶了官,調任到這小小的撫州來做一個七品的芝麻官。尹月風敬佩張允平為官清廉,即便被貶官外放,他依舊心繫百姓,只可惜老天不予好人長壽,一場雪災令張允平沉江而死,尹月風不忍他一生抱負付諸東流,於是背著他的公文和官印,頂替他到撫州就職。
飯後,尹月風點起了籤押房裡的燈,把那好些日子沒清理過的書櫃里里外外擦了一遍,接著搬出幾冊厚厚的案卷,一本一本地翻看。案卷上落滿了灰,一翻就是一陣飛塵,惹得尹月風直咳嗽。
夜色深了,展千鍾見籤押房裡還亮著燈,便進去看了看,沒想到尹月風這麼晚了還在看案宗,他隨口一勸,道:「大人,時候不早了,您早點兒歇著吧。案宗明天看也不遲,夜裡讀書最費眼睛,還是少看的好。」
尹月風只顧看著案卷,並不抬頭和展千鍾打招呼,說著就又翻過了一頁,不想,越看越把那秀氣的眉毛也皺緊了。
「以往本縣的案子都是這樣結案的嗎?不曾說明緣由的就有十來件,沒有仔細探查的就更多了,如此潦草,簡直比戲文里唱得還要離譜。」尹月風說著,頓了頓,他想起來今早碰上的那個胖衙役,便又道,「差人,沒有一個當差的樣子,眼見不平事就在跟前,卻不制止,實在是荒唐。」
「大人,這話我一直悶在心裡不說,只因我見多了貪官庸官,他們何嘗不是放任惡人作惡?你要是管了,他便以為你要與他作對。」展千鍾原本只是來看看大人在做什麼,不料一見尹月風這認真辦公的模樣,便忘了動腿,打從進門起他就覺得此人不簡單,大人雖然個子小,身板兒瘦了些,卻是個有正直骨氣的兒郎。
尹月風從案卷里抬起頭來,看向展千鍾,不解道:「展捕頭,既然你心中不平,又是為了什麼在這裡當差呢?你就不怕他們敗壞了你的聲名?」
展千鍾聞言一笑,眼裡映著淡黃色的燭火,如同星子一般明亮:「大人,我是窮苦人家出身,小時候餓得去討飯,是一個衙役收留我,給我飯吃,他說他命里無子,認我做幹兒子,日後他死了,我就接他的班。」
「原來如此......可見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只是太少,又太命苦了些。」
展千鍾低頭一看,尹月風腳上還穿著來時的那雙草鞋,十根腳趾露在外邊,關節上磨出了兩個血泡,足見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好好的一雙腳,連一塊完整的肌膚也沒有了。
「大人,你腳上有傷,這口子要是老不癒合,傷口就要化膿,您等著,我去熬草藥來,泡上幾晚就好了。」
半個時辰之後,草藥熬好了,展千鍾親自端到籤押房,給尹月風泡腳。展千鍾給他脫了鞋,拖著尹月風的雙腳,輕輕泡入藥盆,一雙雪白的腳丫子本不該如此傷痕纍纍,展千鐘不禁在心中感嘆,大人真是他此生見過的最標緻無暇的美人,一個人可以美到連腳也如此嫩滑可愛,恐怕這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都說蓬蓽生輝,可展千鍾只以為這是虛偽的客套話,不值得一信,哪裡知道世上還有大人這般如蘭如玉,說是天上的神仙也不為過的人,才真叫蓬蓽生輝,這縣衙原先積留下來的濁氣,竟也驅散了一半。
「大人,我聽說你才剛三十歲,夫人幾年前病逝了,我斗膽問您,為什麼不續弦?」房內無人回應,只顯得這夜更深更靜了,展千鍾抬頭看去,原來大人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從前人怕做噩夢,如今卻怕做美夢,只因好夢易碎,噩夢使人發汗,好夢卻叫人斷腸......
陽春三月,十里草青。
承天門大街上的桃花連夜盛開,此花不香,卻勝在嬌艷,紅似一片日邊的朝霞,一直從西市燒到了東市。
這天晨曦如練,春風吹落了一地桃花,如鋪了一層香柔的絲毯,分明是無常的萍水相逢,卻不知給誰在暗裡做了伏筆,非要遇上,否則便似白等了千年。
桃花深處忽然傳來一陣笑聲,一雙少年公子騎馬從濃艷的花蔭里走來,一個穿著月白色的錦衫,腰裡系著淡金色的絡子,帶上鑲著玉,玉上扣著紅色的流蘇墜子,腳上的皂靴簇新。他騎的是匹黑馬,通身烏黑髮亮,只有四隻蹄子雪白的一段,如同沒在雪裡,是匹世間罕見的好馬。
另一個穿柿色的綢衫,腰挎一柄絳色刀鞘的橫刀,濃眉大眼,神采飛揚,雖也俊俏,卻遠不如那穿白衣的來得器宇軒昂,儼然是一對主僕。
「主公,李必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皇上竟然封您做太子,」那挎刀的面露得意之色,「哎?不對,皇上本就該封您做太子,倒是李必,他才是痴心妄想呢!」
小侍一番奉承,白衣人卻但笑不語,只顧放眼到遠處,賞看著長安城裡的連綿桃花,這公子雖俊,但眉眼似乎生來就藏有霜氣,冷冽不可逼視。小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巧有幾個年輕的姑娘挎著木盆到河邊浣紗,個個都把烏黑的長髮盤成髻子,戴上清晨摘來的鮮花,不曾走近,已經聞到花香。
小侍狡黠一笑,又道:「主公,不知您喜歡什麼樣兒的姑娘,又是誰家的女兒有這個做太子妃的福氣。也不知道主公您喜歡望族千金,還是這河邊浣紗的清秀姑娘?」
「我要的,自然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兩人談笑,信馬由韁,不覺春已深。
烏騅馬忽然躁動起來,白衣人覺察到了異常,立馬牽住韁繩,小侍環視了一圈四周圍,卻不見異動,不料只顧著地上,卻忘了頭頂,街旁的一間酒樓窗戶大開,裡面忽地扔出了一團什麼東西,正沖著白衣人去。
「主公小心!頭上!」小侍急了,那團東西已經砸下,神也攔不住了。
李瑛一下調轉馬頭,伸手抓住那一團,借力往馬上一帶,那團不知是什麼東西撲在李瑛懷裡,形狀和模樣都漸漸清晰起來,原來是個活人。
才說到天下第一美人,這便有個絕色的女子落在了李瑛的馬背上,此女身穿紅衣,原本戴了面紗,也在剛才的混亂里撩落了大半,此刻被李瑛攜在懷中,容色已被看盡。她明眸善睞,眼波如水,眉心烙著一點紅,不是刻意描的,是自小就有,天成一般。
「放開我。」女子掙開李瑛的手臂,眼刀狠狠剜在他身上,既有如此的美貌,卻沒有半點女兒的溫柔。
巷子里追來兩個打手模樣的人,見著女子便大喊大嚷,她跳下馬背要逃,然而剛才摔下來時不慎扭傷了腳,逃也逃不快,轉眼就被鎖了雙手。
女子扭過頭,狠狠瞪著漠視一切的李瑛,像是責怪他不該在這時出現,壞了她的大事。衛玠抱起雙臂,看著那姑娘遠去的背影,不由得搖頭感嘆。
「主公,您看,多美的姑娘啊,衛玠覺得她比宮裡的妃子還要好看,只可惜是個青樓女子,再美也是殘花敗柳。」
李瑛攤開手,掌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步搖,正是從那紅衣女發間落下的,單看步搖樸素,插在她頭上卻生出了嫵媚,只聽過首飾襯人,卻從未見過人襯首飾的。
「他不是女子,身上沒有香粉味兒。」李瑛說著下了馬,攥著步搖,背手往紅拂巷裡走去,衛玠在後頭牽馬。
「主公!那是煙花巷,去不得!主公!......您倒是等等我呀!」
那「姑娘」名叫鳳飛,是茗汀雅敘的頭牌,每每入夜,這紅拂巷裡的燈就為她而起,今天正巧是鳳飛姑娘出閣的日子,姑娘不願輕易委身,便尋著機會逃跑,本來要跳窗戶,哪知卻掉到了李瑛的馬上。
李瑛跨進茗汀雅敘,不等鴇母叫人迎客,便把手裡的步搖一亮,直說要見這步搖的主人。
「喲,這不是咱們鳳飛姑娘的首飾?怎麼會在大爺手上......」
「她現在何處,我要見她。」
「大爺,鳳飛姑娘今天出閣,您要見她,這滿座兒的人也都要見她,我們姑娘哪裡見得過來?除非......」
話音才落,衛玠便往前一站,從腰裡取出一塊上等的玉牌,丟到鴇母手裡,道:「媽媽,你看好了,這玉的成色數一數二,少說值千兩銀子,鳳飛姑娘歸我們爺了。」
「哎喲喲,這可是塊好玉!」鴇母寶貝似的揣著玉牌,立馬笑盈盈地親自帶著李瑛上樓,「大爺,姑娘就在裡邊,奴家不便打攪,先告退了。」
李瑛把門一推,不巧門裡也站著一個人,這人想往門外跑,這便又撞了一頭,門裡人抬頭一看,是他,圓圓的眼睛又瞪了起來,沒好氣道。
「你來幹什麼。」
「吃花酒。」李瑛跨進房門,一把抓住紅衣女的手腕,將她帶到桌邊,自己先坐下了,翹著腿,不用學便有那脂粉客的做派。
鳳飛姑娘的繡房裡掛著紅色的幔帳,案上點著紅燭,桌上擺了合巹酒,雖是青樓的頭牌出閣,卻也和人家的小姐要出嫁一樣,布置得整整齊齊。李瑛微微一笑,覺得頗有些意思,酒壺邊兒上還有一隻蒙著紅布的盤子,掀開一看,裡面五花八門,儘是一些他沒見過的玩意。
李瑛拿起這個瞧瞧,又捏起那個摸摸,好奇道:「有意思,洞房裡怎麼還會有軟的鞭子?這油的氣味也怪,聞著涼,沾在手上就發燙。唔......要是抹在了那裡,不知道會怎麼樣。」
姑娘見他擺弄那些青樓里用來取悅客人的玩意兒,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不禁臉上一熱,在心底大罵他下流,他轉身要走,腕子再一次被李瑛捉住。
「還想再逃一次?」
「......」姑娘剛才還憤憤的神情,此刻漸漸化為一絲溫柔,她笑著輕輕掙開李瑛的手,道,「大爺說錯了,我是要去沐浴,不洗,怎麼伺候您?」
李瑛由他去了,他人在屏風後,真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掛在了屏風上,唯獨聽不到水的聲音,好半晌之後,裡面徹底沒了動靜。李瑛起身走過去探了個究竟,果然不出他所料,窗戶是開的,人又跑了。
李瑛順著窗戶往下一跳,這兒離地面不過是十來尺,那假鳳飛能把自己摔著,恐怕是個頭原本就不高,巷子後隱約傳來人聲,李瑛循著聲音過去,只見巷子里有兩男一女,其中一人便是那假扮鳳飛姑娘的。
另有一男一女彼此牽著手,那女子容貌秀麗,大抵就是鳳飛本人,這對男女相攜給他拜了一拜,口裡還不住叫著「恩公」。李瑛心下瞭然,原來他假扮鳳飛,是為了助人私奔,不想在逃跑的時候出了意外。
那是個富足人家的公子,多半也是個性情中人,他自以為成全了一對有情人,行了俠義之事,便面露歡欣之色,只是匆忙間換了衣服,卻忘了摘下頭上的花兒,模樣雖狼狽,卻有一股嬌憨之態。
「主公!衛玠可算找著您了......您看什麼呢?」
「查著了沒有?這個人是什麼來頭。」
「您還惦記著呢?」衛玠搖頭嘆道,「可惜啊,人家不是個姑娘,他是尹家的小公子,上頭有八個姊妹,出了三個王妃,四個一品夫人,真是個出美人的大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