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滅之章
小說: 盛庭玫瑰 作者:余弦月 字數:2680 更新時間:2019-11-04 00:11:06
渾身像被抽去了骨頭,無論是說話還是抬手都無比費力,意識也昏昏沉沉,好像有一半仍然停在夢裡——那片舒適的死海之中。
安里司的可憐的哽咽聲在耳邊漂浮著,總也入不到耳中,隔了一層膜似的,他看他哭看他顫抖又看他乞求,心裡的感情鈍了,只好漠然地旁觀,久了方才得到細微的愉悅感,那聲音越卑微,他越是愉悅。
「好。」他笑著回應。
那是玫瑜第一次感覺到安里司有多麼離不開他,也將成為永遠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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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景氣要過去了,玫瑜聽說那場血戰的結果是艾莉絲公主被處死,安里司沒有說太多的細節,但大約也知道不止這麼簡單,他生為沒落貴族的後裔,早已遠離了那些錯綜複雜的事,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不過是視為安里司的標誌,玫瑜也並不關心這些事。
他在康復期只能每天在庭院里曬曬太陽,看看花,讀讀書,只是從前喜歡的事已經埋葬在了過去,在那裡待著也只是發獃而已,只有看著安里司每天費盡心思的討好心情才能好上幾分。那愚蠢得可愛的安里司哥哥那樣刻意地避開他們的疤不提。他把舊的鋼琴房拆了,建了一間新的,連裝潢與鋼琴的架勢都截然不同,建好的那一天,安里司抱著他去看,問他喜不喜歡,玫瑜險些笑出了聲,只是瞧了一眼他便撇過頭把臉埋進安里司的懷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透過布料悶悶地發出,「燒了,把鋼琴燒了,把曲譜也燒了吧,我不想再看見這些。」
他緊緊抓著安里司胸前的布料,指甲尖銳地扣進肌膚,安里司顫了一下,被欺負了一樣帶著委屈的意味應下,「…好。」
他要安里司在他面前把他從前寫過的曲譜燒掉,一張也不許漏,安里司的手在顫抖,火苗燃到他的指尖又撲哧地滅了,玫瑜就在他懷裡看著不說話,當火燭在瞳孔中終於慢慢消失的時候,玫瑜合上了眼,終於安心了。
從前喜歡音樂的那個天真的孩子終於在火焰中死去。那是安里司親手燒死的。
「滿意了嗎?」安里司這麼問他,臉上有一種疲倦的絕望。
玫瑜笑著撫摸他的臉,在他的唇邊落下溫柔的吻,「我很高興。」
差不多康復的時候已經是初夏,銷聲匿跡很長一段時間的莫吉帶著維京回到了別邸。
本應是高興的,但恍若隔世般,玫瑜看見坐著輪椅的維京,驚愕得掉下了淚。
曾經那麼驕傲狡猾的少年如今蒼白又瘦弱地倚在輪椅上,連目光都是虛弱的,他以為總得有什麼是不變的,總該有誰是好好的。
莫吉隨安里司去了書房,只有他們兩個的大廳,玫瑜跪在維京膝前,醒來以後一直偽裝的從容終於崩潰。
「為什麼連你也變成這樣了?是因為安里司讓你去做危險的事受盡折磨了嗎?」
他試圖把一切錯誤歸到安里司頭上,好讓一切無常的事態合理過來,只有一個壞人而已,只要仇恨他就好,那是多麼輕鬆的事。
維京看著他這幅模樣,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似的,他摸著玫瑜的頭,等他哭完才緩緩開口說,「不是少爺的錯,甚至沒有他我現在已經死了。」
「…什麼?」
「我在執行任務前就已經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對待,現在的結果可以說已經很好了。」
「為什麼?」玫瑜不理解他在說什麼,「為什麼你知道很危險還要去,是因為奴隸契約嗎?你不得不遵從安里司…」
「不是…咳咳……」維京打斷了他,忍不住咳了兩聲,很顯然他的身體已經很糟糕,只是那眉目依舊含著動人的笑意,他像看一個孩子似的看著玫瑜說,「我可以不去,但我還是選擇去了,因為我得養活還在貧民窟的弟弟妹妹,這次任務不管失敗成功與否,都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這筆錢足以讓他們脫離貧民窟,像個正常的孩子健康長大,所以無論多危險,我都要去。」
維京淺淡地笑了一下接著說,「說實在,我是抱著會死的心態去的。」
玫瑜錯愕地怔然著,維京的心思他很理解,那種無論如何也要把親人從痛苦的地方解救出來的想法,是可以促使自己去做任何事的,卻正是因為理解,玫瑜才越發難受,他輕聲問維京,「為什麼我們都會變成這樣?」
維京撫摸著他的臉,抬起他的下巴,直直望進那雙已經茫然無措的眼中,他柔聲說,「如果有一個人愛我而害死了我珍愛的弟弟妹妹,那我一定會毫無猶豫地殺了他,可是玫瑜你,為什麼沒有殺死安里司少爺呢?」
「我有……」
「你知道那裡並不是心臟的位置。」
維京依舊有著直接而銳利的話語,儘管因為疲憊而溫柔了下來。玫瑜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無法真正下手殺死自己的仇人,甚至還為他擋刀,多麼荒唐又可笑。
「玫瑜啊……」維京嘆了口氣,「你原本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要把自己逼得刻薄,那會讓你更痛苦,我不想對那些已經發生的悲慘的事說什麼,只是今天我來這裡,原本是想和你道別,可是現在看到你的樣子,真的很想把你一起帶走。」
「道,道別?」玫瑜抓住他的手,臉色有些白,「要去哪裡?連你也要離開了嗎?」
維京回握住他的手,「我和莫吉要離開英吉底,大約會先去意朗住一段時間,那裡對治療腿傷有好處。 」
玫瑜知道他不應該挽留維京,他的身體已經如此糟糕,理應去更好的環境待著,可是他沒法放開維京的手,他惶恐害怕,試圖抓住唯一的稻草。
「其實只要你狠下心,一切都能如你所願。」維京低聲說,「可是你沒辦法對少爺真正狠下心對嗎?」
「……」
維京嘆了口氣,「這大約是你這輩子都難解的局。」
他們的談話到了末尾,書房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兩人被驚住,往樓梯口看去,書房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沿著樓梯緩緩走下來的莫吉拖著血淋淋的手臂出現在他們面前,他與維京隔著一段距離四目相視,眼裡滿是和煦的溫柔專註的笑意。
「我已經是自由身。」他走到維京身後,用完好的那隻手擁抱他,溫柔地親了親他的發頂,「明日就動身去意朗,我會讓你的腿好起來的。」
維京垂眸看著他那隻血淋淋的手臂,上臂被打了一槍,眼中閃過一瞬的心痛,他回應地吻了吻莫吉的臉頰,「很疼吧。」
「一條手臂換來一張契約書,這是少爺的仁慈。」莫吉笑著說,絲毫沒有痛苦的樣子,維京也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的渾然天成的纏綿愛意,玫瑜只是怔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卻無法理解。
「你們為什麼…還能笑的出來…」
他感到可怕。對發生的所有事都感到可怕。
莫吉微微俯下身,最後一次作為執事恭恭敬敬地對他說,「玫瑜少爺,您要知道這就是人生,我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這就足夠了。」
他們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維京對他做了最後的告別,他說,「珍重,玫瑜。」
玫瑜怔怔地看著莫吉推著維京的輪椅一步步走出去,血滴落了一地,那條蜿蜒的血跡像極了他一點點失去的希望。
是不是他也該想想得到的東西,而不去一直沉浸在失去中?可是正如他狠不下心殺了安里司,他也狠不下心忘掉父親母親受過的痛苦。
玫瑜抱著頭縮在沙發上,頭疼欲裂,身後忽然被一陣血腥氣所包圍,血腥之中還帶著安里司身上獨有的幽淡的冷氣。那氣息包裹著他,將整顆心都纏繞住了。
玫瑜闔上眸,竟感覺到某種奇異的安心感,那樣沉默了良久,他說。
「我不想待在這裡,一起離開吧。」
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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