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末尾，晚霞已至。

易之揚同隊友們縱列成一隊，在滑冰場白光回蕩的走廊里踩著墊子，用跳躍訓練進行著熱身。

襪面與塑膠拍打出沉悶的響聲，所有人都沉默著抬手、起跳，影子在灰色的牆壁上無序地漲退，易之揚深吸了一口氣，抹掉下巴上的汗珠，凝望著前方不斷舞動的數個人影幾秒，很快便再次集中了精神準備再開訓練。

「大家停一下。」

隨著隊列最前方傳來的拍掌聲，空間中高度的集中力被陸續打斷，所有的孩子都朝著教練看去。

「馬上冰場要到淡場時間了，大家分批進入準備區，」短暫的停頓里漏進裡面冰場的喧囂，教練環視了一周，再次開了口，「保證安全，不要急著穿冰鞋進入冰場。」

「準備一下，跟我一起進去。」

和大家一樣，易之揚急匆匆地彎腰去收拾自己的墊子和隨身物品，但終究是快不過身後有備而來的人，隊伍從熱身時的有序朝混亂轉變。他只覺得腰被好幾個人的挎包頂撞了幾下，冬天練習3A（阿克塞爾三周跳）時落下的腰傷還沒好利索，這幾下正好敲在難受的地方，惹得他東西也顧不上收拾，貼著牆躲到了一邊。

「易之揚，怎麼了？還是腿疼麼？」

不知什麼時候教練從人群中插了過來，連帶著吸引來了全隊人員的視線。易之揚將自己的挎包帶子抓在手裡，背也不是放也不是，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有那麼一點痛。

「不要勉強自己，累的話就說，」教練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練習的失誤別放在心上，要學會調整自己。」

周遭的視線像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在身上又快速彈離。易之揚低著腦袋謝過教練的費心，抓著自己的隨身物品，悄悄地融進了氣氛微妙的長隊之中。

等待的時間太長，又累又惰的少年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再練習枯燥無味的熱身和基本功，幾張嘴嘰里咕嚕，恨不得要把剛剛練習時沒說的份全部說回來。

「還沒到淡場時間麼？」

「這才過去10分鐘呢，咱們王牌都不急，你著急有什麼用？上去了你又跳不出3A。」說話的少年挑挑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易之揚。

「說得好像他可以一樣。別說3A了，熱身時候他2A（阿克塞爾兩周跳）都已經一個多月沒跳出來了。再說了，大獎賽日本站他3T都連續失誤，憑什麼人家說句『瓶頸期』就能輕飄飄地帶過，我們就不能擁有一次機會？」

「嗨，我們這些普通人又沒有他們著重要看的『天賦』，再說人家有一個冠軍頭銜加持，教練他們當然信他不信我們了。」

「我覺得天賦這東西還是很玄的，一時一時的，有些人就是骨子裡沒有天賦，練不好就是練不好，」鐵櫃門被關上的聲音，那個男孩的聲音轉而輕蔑起來，「同樣，感覺如果消失了，之前表現的再怎麼驚為天人，也全都是白搭。」

「噓，小聲一點！那傢伙站在那邊的呢！」

「那有什麼，聽到了又怎麼樣？我們說的都是實話啊。」

易之揚拎著冰鞋站在冰場的護欄邊，朝著場內自由滑行的人們靜靜地出神，他不參與對話，像一座冰雕一般佇立在離人群有些距離的地方。身體的另一側，緊握成拳的左手的手心不間斷地傳來陣陣疼痛，燒灼一般的溫度在指尖盤旋著。

瓶頸期中的冷嘲熱諷從沒有斷過，來到首都的訓練場地之後，隊內質疑和試探的觸手便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不善言辭更是讓看不上他的隊內老成員對他充滿了不屑。

他簡直都要感覺撐不下去了。

「請問，你是易之揚麼？那個全國青少年花樣滑冰錦標賽的冠軍？」

易之揚回過神來，與面前的中年男人對上視線。對方似乎是有些不習慣冰面，全身大部分力量都壓在護欄上，在他身邊站著一位女性，似乎是他的妻子，比起對方站在冰上更游刃有餘幾分，正用溫暖的目光看著自己。

「是，我是易之揚。」易之揚的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一一回應了兩位的握手。

「《密林》那個自由滑節目真的很棒，我們一家人都很喜歡，」那位太太一邊說，一邊側過身去看向冰場中間，「我家小孩也因為被你的花滑所吸引，原本不怎麼喜歡運動的，現在開始對滑冰感興趣了。」

「謝、謝謝。」易之揚有些害羞地抓了抓耳朵，見他的態度平易近人，那位太太便指了指一個剛剛摔倒了的男孩，樂不可支地笑道：「就是那個孩子，滑得可爛了，剛剛他爸要給他提意見，他不聽，死犟死犟的，非要自己磨出感覺，把我們都轟得遠遠的。」

易之揚回頭去看，冰場中央一個護具齊全的男孩正伸著雙臂努力保持著平衡。明顯沒有什麼使用冰刀的經驗，不協調的左右腳讓他屢屢摔倒，而冰場里其他的孩子們大多都是經驗派，輕快掠過他身邊的樣子無疑也給人很大的壓力，屈著膝蓋坐在冰上的小豆丁有些不悅地癟了癟嘴，手腳並用，再次站起來嚐試向前滑去。

易之揚看了看錶，該去充分熱身和補充水分了。簡單和夫婦二人道別後，他一邊走一邊又瞥了一眼那個男孩——摔了第六次了，即使有護具，冰面和腿部的不斷撞擊也會讓人疼痛。易之揚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花滑教室時的情景，不到20個小朋友畏畏縮縮地一字排開在教練面前，等到一年結束時，能夠堅持站在冰面上持續練習的人，只有3個。

喜愛本就是消耗。站在自己的衣櫃門前，易之揚一邊扭開瓶蓋一邊想。就連他，現在也並不清楚繼續走花滑這條路是出於對花滑的喜愛，還是那份不知出處的對於花滑的責任感。

他只是很喜歡一個人在冰場上隨便練習著時冰面的回應，鈍感的摩擦聲在腳下響著，他盯著冰面上的無數線條出神，思緒是自由的，身體也是自由的，他能夠將四肢隨心所欲的伸展，沒有顧慮，一整天不說話都可以。

但是首都的高強度並沒有給他這種優哉游哉的訓練機會，同隊成員眼裡的嘲諷，父母在經費上的咬牙堅持，教練的熱切眼神，無一不像一把鋸子，反覆切割著他對滑冰決心與熱愛。他又想到了自己屢屢失誤的3A，冰面磕在肉上留下的青紫得到感應一樣，閃爍著隱隱作痛起來。

2組熱身完畢易之揚葉拿了毛巾和水瓶朝外走去，與其他進入的隊員擦肩而過，先他們一步朝著冰場走去。離入口還有幾步之遙，易之揚的步伐卻漸漸慢了下來，他看到之前向他搭話的夫婦二人已經換了鞋來到了冰場外圍，而那個不停摔跤的男孩站在冰場中央，有些氣鼓鼓地沖著父母喊道：

「最後一次！就讓我試一次！」

他的父母不以為然地笑笑，沒再催促，站在原地開始等他。男孩的聲音有些大，冰場附近的人的目光陸續打在了他身上。易之揚輕輕吸了一口氣，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他屏息凝神，看著那個男孩。

冰面上鈍感的聲音持續地傳來，換腳，下蹲。男孩沒有摔倒，蹲下滑行後又穩穩地站了起來！只是一個非常簡單，連基礎都算不上的普通滑行，周圍有人發出了失望的聲音，易之揚嘴角勾了勾，正要離開，撲通一聲，滑出最好成績的男孩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冰面上，趴滑的一段正好撞在了軟材質的護欄。冰場邊隱約的笑聲響起，敏感如易之揚，一瞬間有些擔心這些細碎的笑會讓這個初試滑冰的男孩喪失信心。正當他上前幾步，想寬慰對方幾句，裹得嚴嚴實實的豆丁卻一骨碌從冰上坐了起來，朝著父母的方向，比了個V字手，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易之揚的眼睛忽閃了一下，似乎有雪飄進他的瞳中，濕潤與亮光緩緩透了上來，蒙上了他的視線。

4個月後——

女：現在出場的是易之揚選手。錢老師，您對易之揚選手這一個賽季的表現是什麼感覺呢？

男：嗯......易之揚選手在全國青少年花滑大賽上曾經得到過金牌，是很有實力的選手，雖然在大獎賽日本站中落敗，沒能進入大獎賽總賽，但是在發布會上易之揚選手的教練也表示，在不斷調整狀態的幾個月里，易之揚選手已經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到了最好。我們也不難看到，在短節目里他的排名十分靠前，稍遜於俄羅斯選手亞歷山大位於第二，證明他的確是實力得到了穩固。

女：對他來說這一場戰役還是非常重要的。

男：（易之揚上冰）確實，在他之上還有劉靳選手和朱頓逍選手，而截至目前的表現來看，與他同年齡段的韓國選手李智錫的表現也十分不俗。期待易之揚選手給我們帶來一個反轉。

女：（等待掌聲結束）易之揚選手的自由滑節目是首次披露的新作，《鶴啼》，選曲是由首都女子大學音樂系的師生共同創作的原創曲目。

啪的一聲，凌卯掰開了手上的一次性筷子。他看了一眼麵館牆上架著的電視，時間剛剛好，易之揚已經在冰面上擺好了姿勢。選手信息框還未消失，年齡一欄上的17與他略顯稚嫩的側臉形成幾分反差。凌卯好像自己也站在冰面上一樣，輕輕吸了口氣，趕在音樂響起之前悶下頭端起碗，挑了一大口面送進口中。

音樂響起，易之揚動了。

「......一個非常舒緩的一字鋸。」

他聽著解說，夾起牛肉，咬下了大半。

「2T（後外點冰兩周跳）！」

他喝了口湯，鼓著嘴巴看向電視。205麵館的老闆將沾了油污遙控器捏在手上，一口氣開大了音量。

「蹲踞式旋轉。」

他端著碗嘬了幾下麵條，有湯濺到了桌子上，不過他沒有在意。

「緊隨其後的是2A（阿克塞爾兩周跳）、3T（後外點冰三周跳）、2Lz（勾手兩周跳）！」

有客人輕聲稱讚起這位花滑選手動作的優美，凌卯用筷子將黃豆和碎蒜按入湯中，臉上的笑意明顯得能在湯麵上自查了。

「2F（後內冰點四周跳）！漂亮！節目已經多了後半段，能看得出來易之揚選手的體力還是能夠支撐的！」

他放下筷子，在驚嘆四起的眾人中，微微正了正自己的坐姿。

「燕式接續步。節目快到尾聲了，來到了.....最後一個3S（後內結環三周跳），能夠順利地在冰面上展——我的天！你看到了麼？不敢相信！3A（阿克塞爾三周跳）！一個完美的3A（阿克塞爾三周跳）！」

凌卯只覺得心臟咚咚地跳著，解說員還嘮叨了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的視野里只有正定格動作中的易之揚，如鶴拍動他的羽翼一般，清冽傲然地揮動著雙臂，朝著燈光灑下的方向，微閉著眼睛昂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