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揚提著行李站在車站出口，細細的雨絲繞過屋檐飄來，打在他的臉上，濃濃的涼意透了過來。千雪市比首都要稍南稍東一些，秋季彷彿拖延了腳步遲遲不來，而首都的秋天則早早裹上蕭瑟和幹冷，趁著行人動起的每一步溜進衣褲的縫隙中。

他曾經是對秋冬季節很無奈的。無奈，多一份惆悵與坦然，少一份不耐和怒火。秋冬意味著大賽即將開幕。於早些年的他，教練看他獨立乖巧，不會再訓練期間放太多注意力在他身上，疼不敢聲，敗不願言；於近幾年的他，壓力與傷痛齊下，這時卻是不能說，不可說，他心裡的那一根弦被自己和外界綳得死死，大多出於責任感，剩下那點點自尊和驕傲在角落裡，苟延殘喘地表明著他對花滑由衷的熱愛。

他還討厭秋冬的多雨雪，一個人走在街上，傷腿使不上力，遇上瓷磚路，每一步都走得像個初上冰面的孩子。同學們三三兩兩攙扶著慢走時，只有他是孤家寡人，落在一小團一小團的人之間，像烤盤裡唯一做壞了的面點，突兀另類。

「在想什麼？」

他從思緒里抽出自己，轉過身，已經和新聞社的其他人交代相關事宜的凌卯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易之揚搖了搖頭，忽略了他的問話：「好了？」

「嗯，」凌卯拉著箱子，臉上的睡痕還沒消幹凈，見易之揚一直半笑不笑地看著自己的左臉便伸手去蹭，直到對方制止才放開手，「咱們走吧，你帶路。首都冰場那邊我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現在已經完全沒印象了。」

「你還去過首都冰場？」易之揚有些意外，「你是首都人？」

「只是去首都玩的時候，順路。」凌卯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走吧，早去早了，」

易之揚想起馬上的見面就要嘆氣，看看凌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本想要多囑咐幾句，又覺得對方比自己牢靠得多，沒什麼和他好叮囑的。感覺到了易之揚投在身上的目光，拖著箱子的凌卯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沒事，別自己嚇自己。」

肩膀上的力量像是有魔力，易之揚像只被捋順了毛的貓，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朝著捷運站走去。

進入首都冰場大門時冰場已經準備打烊，站在門口等待的工作人員一眼就認出了戴著帽子的易之揚，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著自己，從員工通道將人帶到了冰場後面的一棟辦公樓。

「易之揚，你去休息室，」工作人員看向凌卯，「你跟我來。」

易之揚聽到指示，有些發愣：「不是一起麼？」

「休息室有人等你，」工作人員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也只是傳話而已，具體的不太清楚。」

易之揚看向凌卯，後者仍然是鎮定的表情，目光相碰，翹起嘴角：「那過會兒見？」

「嗯，」易之揚點點頭，眼神里藏著的關切被建築物的陰影又遮了一層，顯得晦暗不明，「過會兒聯繫。」

在沒迎來凌卯的小型會議室里，5個大人正為了這本臨時起意的花滑特刊打著嘴仗。

「可以讓更加優秀的團隊來做這個雜誌，沒有必要因為一個大學生現在在熱搜上就讓他負責！」說話的是國家隊的負責人娟姐，此時正瞪著一雙杏目，看向《華西日報》的負責人，「你們，你們也不要覺得人家舉你們的記者證就是給你們貼金了，做得要是不好，是國家花滑隊蒙羞還是給你們《華西日報》抹黑還得走著瞧！」

「這不都是沒定下來的事情麼，別那麼激動啊，」田教練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我們再對一下重點取材的有哪些吧，易之揚，周滿，朱頓逍還有我，還有其他意見麼？」

「首都冰場要不要也介紹一下？」《華西日報》的負責人袁嶺一邊翻著筆記，一邊問。

「可以，不過省著點版面吧，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對建築物感興趣的，」娟姐卷了卷頭髮，補充道，「我想安排一位劉靳的密友接受採訪，說一下劉靳，開闢個特別版塊應該可以吧？」

田教練看向她：「你要請誰？」

「除了曹邑還有誰？」娟姐反問。

「我認為可以，」袁嶺點點頭，「不過，本人許可那邊......」

「不如就讓你們說的小孩兒去要許可吧，」娟姐說道，「拿到了，他加入製作團隊，拿不到，趁早走人。」

「你怎麼對人家意見這麼大？」田實覺得頭皮發疼，「就因為國家運動員在非賽季期間接受取材需要預約這件事？那你要這麼說的話，一個巴掌拍不響，之揚是不是也有錯？」

「我的重點在於他沒有秩序性！不守規矩！」娟姐把桌板拍得震天響。

「但是他維護之揚也是能夠看到的，你好好想想，如果他真的想有意炒作一通，他能夠爆料的時間太多了，沒必要選這麼沒有亮點的時間。」

「我為我自己學校的學生說幾句吧，」一直坐在一邊沒有開口的華西大學傳媒學院負責人說道，「凌卯同學是我們自主招生就攬下的學生，從國中開始就在雜誌上有文章和照片的發表，高中的時候還為國家公益活動做過宣傳冊，在殘奧會擔任過志願者，攝影在全國青少年大賽和國際大賽上拿過獎——這是他的作品。」見大家都將目光移到他推過去的電腦上，負責人繼續說道，「華西大學的新聞社在招收學生時是很嚴苛的，說是社團，更像一個學校組織，它某種意義上隸屬於《華西日報》，就是為了在未來為國家培養有職業水準、職業道德的新聞人。」

一旁的娟姐哼了一聲，沒有接茬。

「凌卯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和專業水準都非常過硬，」負責人對那一聲拆檯面不改色，繼續為自己的學生拉票，「而且，據新聞社的社員們反饋，他很喜歡花滑，是易之揚的忠實粉絲。在社裡他也經常負責運動版塊，在這方面的專業程度，不比《華西日報》的工作人員差。」

「他在我們這裡實習過，」一向有一說一的袁嶺沉默了一會，也將話頭接了起來，「是一個很謙虛的小夥子，很有幹勁，對自己的工作很熱情，實力也不俗。娟姐，我可以保證，他在遵守秩序上是沒有問題的，這次的事情，要是說錯，只能說.....這小子實在太喜歡易之揚選手了。」

娟姐冷不丁笑了一聲，斜睨了一眼身邊這些大男人：「好啊，都做好人，就讓我在這裡當紅臉？行啊，既然連袁嶺老師您都把包票打出來了，我就給他一個機會，還是曹邑的採訪許可的事情，他要是弄得下來，我絕對以後沒有二話，要是沒有，在我眼裡採訪隊里就沒有這個人，他安安心心搞搞幕後，我是不會讓他到冰場里採訪隊員的！」

「你......」田教練皺著眉頭還想說什麼，身邊的袁嶺卻抬了抬手攔了下來：「行，一言為定。」

「你倒是對他有信心，」娟姐翹著腿笑了起來，「先說好，該給的援助我都會給，他自己求不到，可別再回來求人啊。」

一陣敲門聲傳來，大人們紛紛恢復好正兒八經的坐姿，袁嶺清了下嗓子，朝著門說道：「請進。」

門徐徐打開，剛剛討論的中心人物走了進來。似乎是感覺到了空氣中還未散去的火藥味，凌卯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才走進來，朝著各位禮貌一笑。

此時他還不知道，在幾分鐘之後，一個艱巨的任務將朝他迎面飛來。

「之揚哥！好久不見！」

易之揚一進休息室就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撲了個滿懷，他關上門，接實了懷裡的年輕人，沒開口先笑了起來：「周滿，好久不見。不過最近我有在電視里看到你，感覺沒見也沒多久？」

「噫，您就臊我吧您！」周滿跳開來，露出一個嫌棄地表情後又飛快地變了臉，「對了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會召你突然來首都吧？」

「......不是因為我和凌——我私自接受採訪的事情？」易之揚有些呆愣地反問。

「都什麼和什麼啊！」周滿誇張地擺擺手，「大獎賽！名單出來啦！休假結束要報名準備節目啦之揚哥！」

「周滿，」休息室裡面傳來一聲輕斥，「不是和你說了之揚還沒決定好麼？」

「逍哥，」易之揚叫了一聲，任由周滿拉著他的胳膊把自己往裡面帶，看到正坐在沙發上的朱頓逍，彷彿回到了剛剛進入成人組的時候，「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回來的？」

朱頓逍生著一張硬氣陽剛的臉，曾經是雙人滑的方向，因為作秀張揚富有感染力，被劉靳推薦給田實教練，轉到了男單下面。在易之揚18歲的時候因為腿傷退役，又不願與花滑離得太遠，便被田實當做教練的接班人進行培養，經常出差到俄羅斯和北美學習，近一年很少看到他。

「前天，你回千雪市的時候，我們前後腳到的，準備和你打個招呼，結果聽教練說你已經走了，」朱頓逍將他打量了一圈，伸手抓了抓他的手腕，「胖了，回去吃得不錯？」

這一聲評估包含了很多意思，易之揚看著朱頓逍，明白這是對回歸比賽的訓誡，卻也是對他自我狀態恢復的詢問，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平淡地笑了笑：「嗯，睡得也不錯。」

「先不寒暄了，說說別的吧！」周滿不依不饒地將話題扯了回來，「我聽說，這次咱隊要和《華西日報》弄個特別雜誌，名字就叫《The Figure》，說是要採訪我們所有要參賽的人，說是——提前預熱！」

「而且據說登上雜誌就表示一定會上大賽，娟姐那裡名單都已經擬定好了，」朱頓逍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之揚，你和娟姐說過你要參賽了？」

易之揚只覺得身體里所有的血液一下抽離了身體，溫度唰地同呼吸一起流了出去，腦海里忽地想起多倫多的失敗、噩夢、17歲一直跳不好的3A......一時間眼前有些發黑。周滿靠著他站著，首先發現不對，伸手過去扶他，叫了他一聲：「之揚哥？」

「沒事，」他勉強笑了笑，拒絕了周滿扶他去沙發上做的好意，定了定神，站穩了腳，問道，「娟姐和教練現在在哪兒？」

「在會議室里，現在應該.....快結束了。」朱頓逍看看錶，抬頭看見易之揚的臉，神情凝重了幾分：「之揚，大賽的事情，你是不是再想想比較——」

「謝謝逍哥，不用了，」易之揚雖然仍翹著嘴角，笑容卻止步於禮貌，再無溫度，「我去找娟姐和教練。」說完便推開門，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