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江南，盛夏熱的有些反常。

本是多雨濕潤的江南，一連數月滴雨不降，天氣卻是一日比一日悶熱，到了後來晴空白日烏雲密集，一天之內數十道天雷劈在空中，卻怎麼都不見一滴雨。

也不知是何方道友在此渡劫飛升。

七月十四那一日夜裡，三道天雷劈在了白家，任你良田千頃，家財萬貫，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白彧的父親為了救出白家的族譜，葬身火海，白家只剩下了白彧一個六歲的孩子。

逃出來的家僕四散，天天逼迫白彧結工錢。

整條街上的人也都在傳，白家是造了孽，才遭了天譴，更可笑的是，一場無情的大火之後，天降甘霖。

白彧在江南，以後恐怕就連乞討都活不下去了，更別提讀書識字，成天守著一本族譜，窩在茅草屋，靠著唯一一個對白家忠誠的管家過活。

結算了下人們的工錢，白彧身上已經沒有什麼銀子了，長命鎖當了出去，也就換了最後的二百兩銀子。

六歲的孩子能懂什麼…

「鍾叔，怎麼辦…」

鍾叔看了看白家的族譜，又看了看那二百兩銀子，最終將目光鎖定在這落魄的小少爺身上。

「聽聞老主子在神都有一位遠房親戚，已經位極人臣了，此時只能投奔他試試了。」

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鍾叔就雇了一輛最便宜的牛車，收拾幾件衣服，帶著小少爺向神都趕去。

細細算來，路程最慢不過兩個月。

若是這樣平平安安到了神都的韓家，也無書可言了。

事到臨頭，方知忠心二字，一筆一劃下去，滴的都是心頭血。

鍾叔在白家，月俸八兩，他一做就是十來年，有些賭錢的小嗜好，手頭也存不住什麼銀子，這麼多年來娶了一妻一妾，但人姑娘嫌他好賭，最終也都是和離。

他眼看著老主子家遭迴路如此大難，頭先心有不忍，到後來便覺得…

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就是個累贅。

又有那二百兩銀子在眼前，好賭的癮一上來便不管不顧了，見財起意，死了良心將白彧扔在了趕往神都的山路上，半分錢都沒給這個孩子留下。

這便是人心，不到了絕境，就永遠無法看明白的東西。

白彧哭暈過去許多次，死的心都有。

可白家不僅只剩他一個，還有他手中的族譜。

他還得活下去。

原本兩個月的路程，白彧足足走了半年之久，一路上乞討，為人家做苦工，好不容易有個善心人賞了幾文錢，還被身旁年長一些的乞丐頭頭搶去了。

這樣他到神都韓府時，已經是七歲了，身上破破爛爛，細嫩的皮膚經受風吹日曬，已經變得有些粗糙，身子瘦小有虛弱，好在幾次大病他都挺了過來。

白彧對韓家沒抱有什麼期望，畢竟一路走來，官宦人家的做派他見的太多了，如今站在這裡，也不過是買自己一個死心。

可他錯了，韓府是書香門第，韓嵇也是飽讀聖賢書的，就連門童都是知書達禮。

韓嵇在看了那本有些破損的族譜之後，便叫人將白彧收拾幹凈，吃飽穿暖之後，方才接見。

這樣一來，白彧反而有些不會說話了，穿著光鮮亮麗的衣裳，梳著幹凈平整的發，吃著美味可口的飯菜，霎時間彷彿回到了那個福祉美滿的家，抱住韓嵇的大腿，眼淚奪眶而出。

韓嵇輕輕為他擦拭著眼淚，「好孩子，一路走來苦了你了。」

白彧的父親，是韓嵇過世的妻的表兄的姑姑的弟媳的堂姐的…

輩分早就出了五服，韓嵇也搞不明白。

「你便叫我一聲叔父吧。」

「叔父…」

「好孩子。」

韓嵇這位大學士，對白彧是視如己出的，親自管教，修剪他那些長歪了的枝叉，教讀書寫字，知禮儀廉恥，習四書五經，懂忠孝仁義。

白彧更是上進，他明白如今的生活來之不易，在知曉他還有一個被送去白雲觀的弟弟之後，更是明白了韓嵇的一番用心。

韓嵇是個情種，其正妻體弱多病，生下韓文柳不多久便過了世，人走心死，韓嵇絕不納妾，絕不續弦。

可韓家的獨苗在白雲觀，雖能常常探望，但終歸不能承歡膝下。

白彧就成了韓嵇的一個寄託。

後來跟著韓嵇一同去白雲觀的前夜，白彧還打聽了韓文柳不少的事情，他愛吃什麼，喜歡玩什麼，性子如何。

第一次見到韓文柳時，他才四歲，穿著寬大的青衣，一張小臉圓圓的說不出的可愛，小手肉肉的，怯生生的躲在香案後面，探出半個腦袋，悄悄向外打量著。

這就是弟弟了，除了要報答韓家的恩情，還要守護這個可愛的小傢伙。

白彧走過去，蹲下身子，輕輕的笑著，從懷中拿出一包蜜餞。

韓文柳想吃，還不敢伸手拿，吞著口水搖著頭。

「叔父，那我帶弟弟去外面玩吧。」

「不可跑的太遠。」

「是，叔父。」

白彧握住韓文柳的小手，從後門繞去了後山庭院，將人抱放在腿上，講講故事，喂喂糖塊，趴在地上抓幾個蛐蛐，爬上樹摸幾隻知了。

韓文柳幼時貪玩，但斗蛐蛐常常玩一會便不忍看它們打架，知了叫上一陣子，伸手又放回了樹上，後山的兔子見了他，也都親近的很。

「為什麼不玩了？」

「恩…蛐蛐打架打累了也要休息，蛐蛐叫累了嗓子會啞的…」

白彧哭笑不得。

「那它們跑了，誰和你玩呀？」

韓文柳扯了扯白彧的衣角，又晃了晃，「哥哥…陪我玩…」

天真又可愛，一顆良善之心似夜晚盞盞明燈。

流浪的那六個月，白彧忘記了是如何從痛苦中走出來的，只懂得了人情冷暖，看盡了人世間的醜惡，那六個月，他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聽到韓文柳這天真的話，白彧忽然覺得人世間到底也是有幹凈和善良的。

白彧更願意去守護，愛護，疼惜這個孩子。

那些醜惡，他一輩子都不願意韓文柳見到。

那些髒東西，怎麼能玷污他的眼呢？

白彧伸手將韓文柳抱在懷中，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好，哥哥陪你，陪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