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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2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595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一個是閏中怀春的少婦,一個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個打熬許久,

    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盼望多時,如必正初諧陳女。分明久旱受甘雨,

    胜似他鄉遇放知。

    陳大郎是走過風月場的人,顛鸞倒風,曲盡其趣,弄得婦人魂不

    附体。云雨畢后,三巧儿方問道:“你是誰?”陳大郎把樓下相逢,

    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計,細細說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

    目。”婆子走到床間,說道:“不是老身大膽,一來可怜大娘青春獨

    宿,二來要救陳郎性命。你兩個也是宿世姻緣,非千老身之事。”三

    巧儿道:“事己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覺,怎么好?”婆子道:“此事

    你知我知,只買定了暗云、暖雪兩個丫頭,不許他多嘴,再有誰人漏

    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歡娛,一些事也沒有。只是日后不要忘

    記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兩個又狂蕩起來,直到

    五更鼓絕,天色將明,兩個几自不舍。婆子催促陳大郎起身,送他出

    門去了。自此無夜不會,或是婆子同來,或是漢子自來。兩個丫鬟被

    婆子甜話儿偎他,又把利害話儿嚇他,又教主母賞他几件衣服,漢子

    到時,不時把些零碎銀子賞他們買果儿吃,騙得歡歡喜喜,己自做了

    一路。夜來明去,一出一入,都是兩個丫鬟迎送,全無阻隔。真個是

    你貪我愛,如膠似漆,胜如夫婦一般。陳大郎有心要結識這婦人,不

    時的制辦好衣服、好首飾送他,又督他還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錢。又

    將一百兩銀子謝了婆子。往來半年有余,這漢子約有千金之費。三巧

    儿也有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送那婆子。婆子只為圖這些不義之財,

    所以肯做牽頭。這都不在話下。

    古人云:“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才過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

    月天。陳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時生意,要得還鄉。夜來与婦人說知,兩

    下思深義重,各不相舍。婦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

    去做長久夫妻。陳大郎道:“使不得。我們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

    就是主人家呂公,見我每夜進城,難道沒有些疑惑?況客船上人多,

    瞞得那個?兩個丫鬟又帶去不得。你丈夫回來,跟究出情由,怎肯千

    休?娘子權且耐心,到明年此時,我到此覓個僻薄下處,悄悄通個信

    儿与你,那時兩口儿同走,神鬼不覺,卻不安穩?”婦人道:“万一

    你明年不來,如何?”陳大郎就設起誓來。婦人道:“既然你有真心,

    奴家也決不相負。你若到了家鄉,倘有便人,托他捎個書信到薛婆處,

    也教奴家放意。”陳大郎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過几日,陳大郎雇下船只,裝載糧食完備,又來与婦人作別。

    這一夜倍加眷戀,兩下說一會,哭一會,又狂蕩一會,整整的一夜不

    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婦人便去開箱,取出一件寶貝,叫做“珍珠衫”,

    遞与陳大郎道:“這件衫儿,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涼

    透骨。此去天道漸熱,正用得著。奴家把与你做個記念,穿了此衫,

    就如奴家貼体一般。”陳大郎哭得出聲不得,軟做一堆。婦人就把衫

    儿親手与漢子穿下,叫丫鬟開了門戶,親自送他出門。再三珍重而別。

    詩曰:

    昔年含淚別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歡。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胜文

    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儿,每日貼体穿著,便夜間

    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

    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聚處,少不得投個主家脫貨,不在

    話下。忽一日,赴個同鄉人的酒席。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流標

    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

    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

    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馬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

    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是隱姓為商,

    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惑。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

    相似,譚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

    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欲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

    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气炎熱。兩個解衣飲酒,

    陳大郎露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异,又不好認他的,只夸獎此衫之

    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員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

    認得否?”興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雖曉得有這

    個人,并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

    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台訴了一遍。扯著衫儿看了,

    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

    明日侵早送到員寓。”興哥口里答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吟:

    “有這等异事!現在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

    推放不飲,急急起身別去。

    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儿,頃刻到

    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气吁吁的赶來,卻是

    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与興哥,叮囑千万寄去。气得興哥面如

    士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后,把書看

    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性起,一手

    扯開,卻是八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儿,內羊脂

    玉風頭簪一根。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干娘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儿

    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准在來春。珍重,珍重。”興哥大怒,

    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損,折做兩段。一念

    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撿起簪儿和汗巾,

    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

    急急的赶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

    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丑

    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

    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強相

    見。興哥并無言語,三巧儿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

    扳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晚。

    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說道:“你的爹娘同時害病,勢甚危罵。昨晚我

    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挂著你,欲見一面。我己雇下轎

    子在門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隨后就來。”三巧儿見丈夫一夜不回,

    心里正在疑慮:聞說爹娘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

    匙鑰遞与丈夫,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

    模出一封書來,分付他送与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

    卻說三巧儿回家,見爹娘雙雙無恙,吃了一惊。王公見女儿不接

    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

    道:“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妻。

    豈期過門之后,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

    明言,情愿退還本宗,听憑改嫁,并無异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

    日,手掌為記。”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風頭

    簪。王公看了大惊,叫過女儿問其緣故。三巧儿听說丈夫把他休了,

    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气忿忿的一徑跟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

    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

    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

    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

    教我肚里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盜。若是小小過失,

    你可也看老漢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妻,完婚

    后并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

    朝五日,有什么破綻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

    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下有祖遺

    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宇休題:

    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儿道:“你丈夫只問

    你討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婦人听得說著了他緊要

    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不得口,一發號陶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

    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与爹媽知

    道,也好与你分割。”婦人那里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

    只得把休書和汗巾、善于,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儿,問他

    個明白。

    王公心中納悶,走到鄰家閒話去了。王婆見女儿哭得兩眼赤腫,

    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語,走往廚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獨坐,想著珍珠衫泄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

    又不知那里來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

    意:這條汗巾,分明教我懸梁自盡。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

    全我的廉恥。可怜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

    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日,不如繞死,到得干淨。”說罷,又

    哭了一回,把個坐几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縊。也是壽數

    未絕,不曾關上房門。險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儿安排

    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

    几子,娘儿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儿,

    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這沒下

    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日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

    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日子去,

    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矚付王婆

    用心提防。過了數日,三巧儿投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把兩條索子,將晴云、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

    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己知都是

    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

    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

    并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气。回去晚個牙婆,

    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只,寫三十二條封皮,

    打叉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儿?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

    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說。卻說南京有個吳杰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

    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看了多少

    女子,并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

    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与

    興哥說知。興哥并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

    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与三巧儿,當個贍嫁。

    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

    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气的,止是人心不同。

    閒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著

    三巧儿。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歎。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儿來得

    蹊蹺,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

    不見了衫儿,与老婆取討。平氏那里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

    筐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

    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怀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

    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伙大盜,將本錢盡皆

    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殘生。

    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儿,与他借些東西,再圖

    恢复。歎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台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

    的薛婆,与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

    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丑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

    么‘珍珠衫’。原來渾家贈与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

    家回去,如今轉嫁与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

    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听得這話,

    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惊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

    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臥了兩個

    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待得不耐煩。陳大郎

    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

    捎信在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几句正中了主人

    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陸驛遞,

    极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与承差,

    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

    了新交縣。問到陳商家里,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

    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

    氏見宇:別后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惊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

    月不愈。宇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据這件

    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

    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

    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親平老朝

    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只,

    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

    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

    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己放了。呂公贍些錢鈔,將就入鹼。平氏哭

    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

    另買副好棺材,重新鹼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投奈何,只得買木做

    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資。呂公己自索了他二十兩銀

    子謝儀,隨他鬧炒,并不言語。

    有余,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樞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

    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

    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

    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么委曲?不顧高低,

    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几個耳光子,連

    主人家也數落了几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

    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呂公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

    甚好處了,与老婆商議,教他做腳,里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

    盡,兩一儿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

    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

    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搶去。又道后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

    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

    樞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听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

    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

    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紅度日,

    再作區處。正与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

    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

    后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

    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

    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离

    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樞回去,多是虛了。莫說

    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几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

    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

    買塊士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

    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气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旁人

    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儿在

    此。年紀与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

    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原對老身說:

    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來

    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標致,

    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儿,論起手腳

    伶俐,胸中烴渭,又胜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与蔣興哥說了。興

    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里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

    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复了几次,兩相依允。

    活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樞人士,祭奠畢了,大哭一場,

    兔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

    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閒雖舊事,

    恩情美滿胜新婚。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

    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惊問道:

    “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儿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

    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气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

    几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

    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

    叫做陳商?可是白淳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么?”平氏道:“正

    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

    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

    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

    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

    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听罷,毛骨

    辣然。從此恩情愈罵。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

    時。

    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

    一日到合浦縣販珠,价都講定。主人家老儿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

    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儿拖

    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气己斷了。儿女親鄰,哭的哭,

    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巾分說,痛打一頓,關在

    空房里。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准了,

    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

    名杰,南畿進土,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

    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吳杰在燈下將准過的狀

    詞細閱。三巧儿正在旁邊閒看,偶見宋福所台人命一詞,凶身羅德,

    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台丈夫

    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

    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

    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有。”三巧儿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

    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縣主衣

    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

    啼的与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怀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

    爺做主。”縣主問眾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

    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爭論。他因年老

    腳銼(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

    親几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

    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

    檢驗。既說打死,將尸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听檢。”原來宋家也是

    個大戶,有体面的。老儿曾當過里長,儿子怎肯把父親在尸場剔骨?

    兩個雙雙即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里相驗,

    不愿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尸格,

    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只是求台。縣主發怒道:“你既不愿檢,

    我也難問。”慌的地弟兄兩個連連即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

    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

    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

    的惡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

    難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親儿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

    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

    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干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台都即頭稱

    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与

    你悄訖便了。”正是:

    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

    歡。

    卻說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

    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

    三巧几千思万謝,又道:“妾与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思不小。”縣主道:“這也容

    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儿被蔣興哥休了,思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

    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己而休之,心

    中几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這

    一件,三巧儿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

    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思報恩。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

    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部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复。

    縣主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

    官几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

    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么?他兩

    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

    從沒見這般哀摻,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

    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

    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儿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万

    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

    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

    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

    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插燭也似拜謝。縣主即忙討個小轎,

    送三巧儿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來贍嫁的十六個箱籠搶去,都教興

    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

    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丰城倍有神。堪羡吳公存厚道,食財好色競何

    人!

    此人向來艱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

    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后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

    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

    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

    詩為證:

    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樣果報無虛謬,腿尺青天莫遠

    求。

    —————————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凶吉未為真。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

    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

    名孝,年長未娶。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一日姚了油擔出

    門,中造因里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

    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胜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娘說道:“我今日

    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

    事偷來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

    是鄰舍不曾听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么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

    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

    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

    儿,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你辛

    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

    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

    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

    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

    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

    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

    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

    漢于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只道

    卸下茅坑,晚几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擁著閒看。金孝

    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

    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

    “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情愿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

    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

    放在家里,你只隨我去便有。”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

    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儿還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動

    身時,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儿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撿出銀包看時,

    曉得原物不動。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

    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

    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

    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額定短少了

    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

    把頭發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著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

    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

    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听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

    來審問。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几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

    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

    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

    人听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眾人:“誰

    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

    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

    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

    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縣

    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准回复。庫吏复道:“有

    一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

    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購?”客人道:“實是

    他親口承認購。”縣主道:“他若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

    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

    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一十兩,這銀子不是你

    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

    情愿只領這一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

    銀兩合斷与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

    了銀子,干恩万謝的扶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

    得含羞噙淚而去。眾人無不稱快。這叫做:

    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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