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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4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892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寫供狀,梁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

    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

    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一日后

    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工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司園上

    假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鷗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

    御史喝教室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极打開,就套在梁尚

    賓的身上。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監候處決。布匹百匹,退出,仍給舖

    戶取价還庫。其銀兩、首飾,給与老歐領回。金級、金鋇,斷還魯學

    曾。懼釋放宁家。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

    奸細明鏡照,恩喜覆盆開。生死懼無憾,神明育史台。

    卻說顧僉事在后堂,听了這番審陸,惊駭不己。候御史退堂,再

    一稱謝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几無所伸矣。但不知

    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

    定然還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問。”御史道:“容易。”便

    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余贓回報。顧金事別了御史

    自回。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收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

    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怀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

    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金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搜身邊,針指度日。這一

    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与田氏知道。田

    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

    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儿阿秀進來。及

    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致婦人,吃了一惊,問道:“是誰?”田氏拜

    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只恐連累,

    預先离异了。賈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

    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是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

    儿,有甚話說?”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時錯誤,

    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

    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自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

    誤了他。母親苦念孩儿,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

    孩儿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

    家婆和丫鬟、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

    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眾丫鬟勸住了。

    夫人悲傷不己,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

    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義女肯么?”

    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离异,与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

    迭与縣官,求他兔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

    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儿阿秀負魂一事,他干叮万囑:“休

    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

    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

    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魯公

    子再一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

    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并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氏方才曉得

    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

    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

    顧僉事見他一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

    一姓顧,以奉兩家宗把。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

    賓。

    —————————

    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情寵嬌多不自由,驪山舉火戲諸候。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

    樓。

    這四句詩,是胡曾《詠史詩》。專道著昔日周幽王寵一個紀子,

    名曰褒姒,干方百計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驪山之上,把与諸

    侯為號的烽火燒起來。諸侯只道幽王有難,都舉兵來救。及到幽士殿

    下,寂然無事。褒姒呵呵大笑。后來犬戎起兵來攻,諸侯旨不來救,

    犬戎遂殺幽王于驪山之下。又春秋時,有個陳靈公,私通于夏徽舒之

    母夏姬。与其臣孔宁、儀行父日夜往其家,飲酒作樂。微舒心怀愧恨,

    射殺靈公。后來六朝時,陳后主寵愛張麗華、孔貴嫁,自制成后庭花》

    曲,榜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國事。被隋兵所追,無辦躲藏,遂同

    二紀投入井中,為隋將韓擒虎所獲,遂亡其國。詩云:

    歡娛夏廄忽興戈,眢井猶聞《玉樹》歌。

    試看二陳同一律,從來亡國女戎多。__

    當時,隋湯帝也寵蕭紀之色。要看揚州景,用麻叔度為帥,起天

    下民夫百万,開汗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無數;造風艦龍舟,使宮女

    牽之,兩岸樂聲聞于百里。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斬楊帝于吳公台

    下,其國亦傾。有詩為證:

    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起,調依龍舟更不

    回。

    至于唐明皇寵愛楊貴紀之色,春縱春游,夜專夜寵。誰想楊紀与

    安祿山私通,卻抱祿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罷,楊紀級橫鬢亂,被

    明皇撞見,支吾過了。明皇從此疑心,將祿山除出在漁陽地面做節度

    使。那祿山思戀楊紀舉兵反叛。正是:“漁陽鼙鼓動地來,惊破《霓

    裳羽衣》曲。”那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取百官逃難。馬克山下兵變,

    逼死了楊紀,明皇直走到西蜀。虧了郭令公血戰數年,才恢复得兩京。

    且如說這几個官家,都只為貪愛女色,致于亡國捐軀。如今愚民

    小子,怎生不把色欲警戒!說話的,你說那戒色欲則甚?自家今日說

    一個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戀著一個婦人,險些儿坏了堂

    堂六尺之軀,丟了潑天的家計,惊動新橋市上,變成一本風流說話。

    止是:好將前事錯,傳与后人知。說這宋朝臨安府,去城十里,地名

    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橋。那市上有個富戶吳防御,媽媽潘氏,止

    生一子,名喚吳山,娶妻余氏,生得四歲一個孩儿。防御門首開個絲

    綿舖,家中放債積谷。果然是金銀滿筐,米谷成倉!去新橋五里,地

    名灰橋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吳山,再撥主管幫扶,也好開一個

    舖。家中收下的絲綿,發到舖中賣与在城机戶。吳山生來聰俊,粗知

    禮義;干事朴實,不好花哄。因此防御不慮他在外邊閒理會。

    且說吳山每曰蚤晨到舖中賣貨,天晚回家。這舖中房屋,只占得

    門面,里頭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吳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舖中。

    走進看時,只見屋后河邊泊著兩只剝船,船上許多箱籠、桌、凳、家

    火,四五個人盡搬入空屋里來。船上走起一個婦人:一個中年胖婦人、

    一個老婆子,一個小婦人。盡走入屋里來。只因這婦人人屋,有分數

    吳山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一更油盡燈。吳山問主管道:“甚么人不

    問事由,擅自搬入我屋來?”主管道:“在城人家。為因里役,一時

    司無處尋屋,央此司鄰居范老來說,暫住兩一日便去。正欲報知,恰

    好官人自來。”吳山正欲發怒,見那小娘子斂抉前源源的道個万福:

    “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事急,出于無親,

    不及先來宅上稟知,望乞恕罪。容住一四日,尋了屋就搬去。房金恢

    例拜納。”吳山便放下臉來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時也不妨,請自

    穩便。”婦人說罷,就去搬箱運籠。吳山看得心痒,也督他搬了几件

    家火。

    話的,你說吳山乎生鯁直,不好花哄。因何見了這個婦人,回嗔

    作喜,又督他搬家火?你不知道,吳山在家時,被父母拘管得緊,不

    容他閒走。他是個聰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動,又不是一個木頭的老實。

    況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時節。父母又不在面前,淳舖中見了這個美

    貌的婦人,如何不動心?那胖婦人与小婦人都道:“不勞官人用力。”

    吳山道:“在此司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見外?”彼此懼各歡喜。

    天晚,吳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來的說,“寫紙房契來与我。”

    主管答應了,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來一事說与父母知覺。當夜心心念

    念,想著那小婦人。次日早起,換身好衣服,打撈齊整,叫個小廝壽

    童跟著,搖擺到店中來。正是:沒興店中賒得酒,命衰撞著有情人。

    吳山來到舖中,賣了一回貨。面走動的八老來接吃茶,要納房狀。吳

    山心下正要進去。恰好得八老來接,便起身入去。只見那小婦人笑容

    可掬,接將出來万福:“官人請里面坐。”吳山到中司軒子內坐下。

    那老婆子和胖婦人都來相見陷坐,坐司止有一個婦人。吳山動問道:

    “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漢不見一個?”胖婦道:“拙夫姓韓,与

    小儿在衙門跟官。蚤去晚回,官身不得相會。”坐了一回,吳山低著

    頭瞪那小婦人。這小婦人一雙俊俏眼覷著吳山道:“敢問官人青春多

    少?”吳山道:“虛度二十四歲。拜問娘于青春?”小婦人道:“与

    官人一緣一會,奴家也是二十四歲。城中搬下來,偶輳通官人,又是

    同歲,正是百緣千里能相會。”

    那老婦人和胖婦人看見關目,推個事故起身去了,止支二人對坐。

    小婦人到把些風流話儿挑引吳山。吳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

    過研光而己。誰想見面,到來刮涎,才曉得是不停當的。欲持轉身出

    去,那小婦人又走過來挨在身邊坐定,作嬌作痴,說道:“官人,你

    將頭上金簪子來借我看一看。”吳山除下帽于,正欲拔時,被小婦人

    一手按住吳山頭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

    樓上說句話。”一頭說,徑走上樓去了。吳山隨后跟上樓來討簪子。

    正是:由你好似鬼,也吃洗腳水。吳山走上樓來,叫道:“娘子!還

    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婦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緣,你

    不要妝假,愿諧枕席之歡。”吳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覺,卻不

    好看:況此司耳目較近。”持要下摟,怎奈那婦人放出那万种妖撓,

    摟住吳山,倒在怀中,將尖尖玉手,扯下吳山裙褲,情興如火,按撩

    不住。攜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時云收雨散,兩個起來偎倚而坐。吳

    山且惊且喜,問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婦人道:“奴家排

    行第五,小字賽金。長大,父母順口叫道金奴。敢問官人排行第几?

    宅上做甚行業?”吳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絲放債,新

    橋市上出名的財主。此司門前輔子,是我自家開的。”金奴暗喜道:

    “今番纏得這個有錢的男儿,也不枉了。”

    原來這人家是隱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當官吃衣飯

    的。家中別無生意,只靠這一本帳。那老婦人是胖婦人的娘,金奴是

    胖婦人的女儿。在先,胖婦人也是好人家出來的。因為丈夫無用掙圍,

    不得己于這般勾當。金奴自小生得標致,又識几個字,當時己自嫁与

    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坐疊,做出來,發回娘家。事有湊巧,物有偶

    然,此時胖婦人年紀約近五旬,孤老來得少了,恰好得女儿來接代,

    也不當斷這樣行業,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為這樣事被人告發,

    慌了,搬下來躲避。卻恨吳山偶然撞在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當,漏

    將入來,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漢不見一個?但看有人來,父子們

    都回避過了,做成的規矩。這個婦人,但貪他的,便著他的手,不止

    陷了一個漢子。

    當時金奴道:“一時慌促搬來,缺少盤費。告官人,有銀子乞借

    應五兩,不可推故。”吳山應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還了金

    簪。兩個下樓,依据曰坐在軒子內。吳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閣了半

    晌,慮恐鄰舍們談論。”又吃了一杯茶。金奴留吃午飯,吳山道:“我

    耽閣長久,不吃飯了。少司就送盤纏來与你。”金奴道:“午后特備

    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見卻。”說罷,吳山自出舖中。

    原來外邊近鄰見吳山進去。那房屋卻是兩司六椽的樓屋,金奴只

    占得一司做房,這邊一司就是絲舖,上面卻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見

    吳山半晌不出來,伏在這司空樓壁邊。人馬之時,都張見明白。比及

    吳山出來,坐在舖中,只見几個鄰人都來和哄道:“吳小官人,恭喜

    恭喜!”吳山初時己自心疑他們知覺,次后見眾人來取笑,他通紅了

    臉皮,說道:“好沒來由!有甚喜貿!”內中有原張見的,是對門開

    雜貨舖的沈二郎,叫道:“你几自賴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樓去做甚

    么?”吳山被他一句說著了,頓一無言,推個事故,起身要走。眾人

    攔住道:“我們斗分銀子,与你作貿。”

    吳山也不顧眾說,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討午飯吃了。

    踱到門前,向一個店家借過等子,將身邊買些銀子稱了二兩,放在袖

    中。又閒坐了一回,捱到半晚,复到舖中來。主管道:“里面住的正

    在此請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來道:“官人,你那里閒耍?教老子

    沒處尋。家中特備菜酒,止請主管相陷,再無他窖。”吳山就同主管

    走到軒子下。己安排齊整,無非魚、肉、酒、果之類。吳山正席,金

    奴對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篩酒。吃過几杯,主管會意,只

    推要收舖中,脫身出來。吳山乎曰酒量淺,主管去了,開怀与金奴吃

    了十數杯,便覺有些醉來。將袖中銀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

    道:“我有一句話和你說:這樁事,卻有些不諧當。鄰舍們都知了,

    來打和哄。倘或傳到我家去,父母知道,怎生是好?此司人眼又緊,

    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做气,在此飛磚擲瓦,安身不穩。姐

    姐,依著我口,尋個僻靜所在去住,我自常來看顧你。”金奴道:“說

    得是!奴家就与母親商議。”說罷,那老子又將兩杯茶來。吃罷,兔

    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吳山辭別動身,囑付道:“我此去未來哩,省得

    眾人口舌。持你尋得所在,八老來說知,我來送你起身。”說罷,吳

    山出來舖中,分付主管說話,一徑自回,不在話下。

    且說金奴送吳山去后,天色己晚。上樓卸了濃妝,下樓來吃了晚

    飯,將吳山所言移屋一節,備細說与父母知道。當夜各自安歇。次早

    起來,胖婦人分付八老俏地打听鄰舍消息。八老到門前站了一回,踅

    到司壁糶米張大郎門前,閒坐了一回。只听得這几家鄰舍指指搠搠,

    只說這事。八老回家,對這胖婦人說道:“街坊上嘴舌不是養人的去

    處。”胖婦人道:“因為在城中被人打攪,無親搬來,指望尋個好處

    安身,久遠居住,誰想又撞這般的鄰舍!”說罷歎了口气。一面教老

    公去尋房子,一面看鄰舍動靜計較。

    卻說吳山自那曰回家,怕人嘴舌,瞞著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

    向不到店中來。主管自行賣貨。金奴在家清閒不慣,八老又去招引舊

    時主顧,一般來走動。那几家鄰舍初然只曉得吳山行踏,次后見往來

    不絕,方曉得是個大做的。內中有生事的道:“我這里都是好人家,

    如何容得這等鏖糟此住?常言道:“近好近殺。倘若爭鋒起來,致傷

    人命,也要帶累鄰舍。”說罷,卻早那八老听得,進去說,今日鄰舍

    們又如此如此說。胖婦人听得八老說了,沒出气處,碾那老婆子道:

    “你七老八老,怕几誰?不出去門前叫罵這短命多嘴的鴨黃儿!”婆

    子听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門前叫罵道:“那個多嘴賊鴨黃儿,在這里

    學放屁!若還敢來應我的,做這條老性命結識他。那個人家沒親眷來

    往?”鄰舍們听得,道:“這個賊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說自家干這般

    沒理的事,到來欺鄰罵舍!”開雜貨店沈二郎正要應那婆子,中司又

    有守本分的勸道:“且由他!不要与這半死的爭好歹,赶他起身便了。

    婆子罵了几聲,見無人來采他,也自入去。

    卻說眾鄰舍都來与主管說:“是你沒分曉,容這等不明不自的人

    在這里住。不說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罵鄰舍。你耳內須听得。我

    們都到你主家說与防御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

    鄰息怒,不必說得,蚤晚就著他搬去。”眾人說罷,自去了。主管當

    時到里面對胖婦人說道:“你們可快快尋個所在搬去,不要帶累我。

    看這般模樣,住也不秀气。”胖婦人道:“不兔分付,拙夫己尋屋在

    城,只在旦晚就搬。”說罷,主管出來。胖婦人与金奴說道:“我們

    明早搬入城。今日可著八老俏地与吳小官說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覺。”

    八老領語,走到新橋市上吳防御絲綿大舖,不敢徑進。只得站在

    對門人家檐下踅去,一眼只看著舖里。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

    看見八老,慌忙走過來,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門首,借一個織熟絹人家

    坐下,問道:“八老有甚話說?”八老道:“家中五姐領官人尊命,

    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著老漢來与官人說知。”吳山道:“如此最好,

    不知搬在城中何處?”八老道:“搬在游羿營羊毛寨南橫橋街上。”

    吳山就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錢,送与八老道:“你自將去買杯

    酒吃。明日晌午,我自來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銀子,作謝了,一

    徑自回。

    且說吳山到次日已牌時分,喚壽童跟隨出門,走到歸錦橋邊南貨

    店里,買了兩包干果,与小廝拿著,來到灰橋市上舖里。主管相叫罷,

    將曰逐賣終的銀子帳來算了一回。吳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敘

    了寒溫,將壽童手中果子,身邊取出一封銀子,說道:“這兩包粗果,

    送与姐姐泡茶:銀子一兩,權助搬屋之費。持你家過屋后,再來看你。”

    金奴接了果子并銀兩,母子兩個起身謝道:“重蒙見惠,何以克當!”

    吳山道:“不必謝,曰后正要往來哩。”說罷,起身看時,箱籠家火

    己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時來看我?”吳山道:“只

    在一五日司,便來相望。”金奴一家別了吳山,當日搬人城去了。正

    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且說吳山原有害夏的病:每過炎天時節,身体便覺疲倦,形容清

    減。此時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請個針灸醫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

    調養,不到店內。心下常常思念金奴,爭親灸瘡疼,出門不得

    卻說金奴從五月十七搬移在橫橋街上居住。那條街上懼是營里軍

    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沒人走動。胖婦人向金奴道:“那曰

    吳小官許下我們一五日司就來,到今一月,緣何不見來走一遍?若是

    他來,必然也看覷我們。”金奴道:“可著八老去灰橋市上舖中探望

    他。”當時八老去,就出良山門到灰橋市上絲舖里見主管。八老相見

    罷,主管道:“阿公來,有甚事?”八老道:“特來望吳小官。”主

    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

    煩畜個信,說老漢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閣,辭了主管便回家中,

    回覆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來,原來灸火在家。”

    當日金奴与母親商議,教八老買兩個豬肚磨淨,把糯米蓮肉灌在

    里面,安排爛熟。次早,金奴在房中磨墨揮筆,拂開鴦箋寫封簡,道:

    “賤妾賽金再拜,謹啟情郎吳小官人: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

    怠、懸懸不忘于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道八老探

    拜,不遇而回。妻移居在此,甚是荒涼。听聞貴蓋灸火疼痛,使妻坐

    臥不安。空怀思憶,不能代替。謹具豬肚二枚,少申問安之意,幸希

    笑納。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賤妾賽金再拜。”寫罷,析成簡子,

    將紙封了:豬肚裝在盒里,又用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囑道:“你

    到他家,守見吳小官,須索与他親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著簡帖,出門徑往大街。走出武林門,直

    到新橋市上吳防御門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見小廝壽童走出,看見叫

    道:“阿公,你那里來,坐在這里?”八老扯壽童到人睜去處說:“我

    特來見你官人說話。我只在此等,你可与我報与官人知道。”壽童隨

    即轉身,去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

    喜貴体康安!”吳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東西?”八老道:

    “五姐記挂官人灸火,沒甚好物,只安排得兩個豬肚,送來与宜人吃。”

    吳山遂引那老子到個酒店樓上坐定,問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

    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將柬帖子遞与吳山。吳山接柬在手,拆

    開看畢,依先析了藏在袖中。揭開盒于拿一個肚子,教洒博十切做一

    盤,分付燙兩壺酒來。吳山道:“阿公,你自在這里吃,我家去寫回

    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請穩便。”吳山來到家里臥房中,悄悄的

    寫了回簡:又秤五兩白銀,复到酒店樓上,又陷八老吃了几杯酒。八

    老道:“多謝官人好酒,老漢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吳山遂取銀子

    并回柬說道:“這五兩銀子,送与你家盤纏。多多拜覆五姐,過一兩

    曰,定來相望。”八老收了銀、簡,起身下樓,吳山送出酒店。

    卻說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門,將銀、簡都付与金奴收了。將簡

    拆開燈下看時,寫道:“山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娘妝次:向前會司,

    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鐘情,無時少忘。所期正欲趨會,生

    因賤軀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道人垂顧,兼惠可一佳看,不胜感

    感。二一日司,容當面會。自金五兩,權表微情,伏乞收入。吳山再

    拜。”看簡畢,金奴母子得了五兩銀子,干歡万喜,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個豬肚,俏地里到自臥房,

    對渾家說:“難得一個識熟机戶,聞我灸火,今日送兩個熟肚与我。

    在外和朋友吃了一個,拿一個回來与你吃。”渾家道:“你明日也用

    作謝他。”當晚吳山將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覺。過了兩

    曰。第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吳山起早,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

    到舖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況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戶賒帳要

    討,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勞碌。”吳山辭父,討一乘兜

    轎抬了,小廝壽童打傘跟隨。只因吳山要進城,有分數金奴險送他性

    命。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司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

    枯。

    吳山上轎,不覺早到灰橋市上。下轎進舖,主管相見。吳山一心

    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机戶賒帳,回

    來算你曰逐賣帳。”主管明知到此處去,只不敢阻,但勸:“官人貴

    体新痊,不可別處閒走,空受疼痛。”吳山不听,上轎預先官人貴体

    新痊,不可別處閒走,空受疼痛。”吳山不听,上轎預先分付轎夫,

    徑進良山門,迤邐到羊毛寨南橫橋,尋問湖市搬來韓家。旁人指說:

    “藥舖司壁就是。”吳山來到門首下轎,壽童敲門。里面八老出來開

    門,見了吳山,慌人去說知。吳山進門,金奴母子兩個堆下笑來迎接,

    說道:“貴人難見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吳山与金奴母子相喚罷,

    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認認奴家房里。”吳山同金奴到樓

    上房中。正所謂:合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金奴与吳山在

    樓上,如魚得水,似漆投膠,兩個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少不得安

    排酒看,八老搬上樓來,掇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八老下來,金

    奴討酒,才敢上去。兩個并坐,金奴篩酒一杯,雙手敬与吳山道:“官

    人灸火,妾心無時不念。”吳山接酒在手道:“小生為因灸火,有失

    期約。”酒盡,也篩一杯回敬与金奴。吃過十數杯,二人情興如火,

    兔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事畢起來,洗手更酌。

    又飲數杯,醉眼朦朧,余興未盡。吳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

    見了金奴,如何這一次便罷?吳山合當死,魂靈都被金奴引散亂了,

    情興复發,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吳

    山重复,自覺神思散亂,身体困倦,打熬不過,飯也不吃,倒身在床

    上睡了。金奴見吳山睡著,走下樓到外邊,說与轎夫道:“官人吃了

    几杯酒,睡在樓上。二位太保寬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轎夫道:“小

    人不敢來催。”金奴分付畢,走上樓來,也睡在吳山身邊。

    且說吳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吳小官好睡!”連叫

    數聲。吳山醉眼看見一個胖大和尚,身披一領舊褊衫,赤腳穿雙僧鞋,

    腰系著一條黃絲絛,對著吳山打個問訊。吳山跳起來還禮道:“師父

    上剎何處?因甚喚我?”和尚道:“貧僧是桑萊園水月守住持,因為

    死了徒弟,特來勸化官人。貧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無緣受享榮

    華,只好受些清淡,棄俗出家,与我做個徒弟。”吳山道:“和尚好

    沒分曉!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創立門風,如

    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還貪享榮華,即當命天。依貧

    僧口,跟我去罷。”吳山道:“亂話!此司是婦人臥房,你是出家人,

    到此何干?”那和尚睜著兩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吳山道:

    “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只顧來纏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吳山便

    走,到樓梯邊,吳山叫起屈來,被和尚盡力一推,望樓梯下面倒撞下

    來。撤然惊覺,一身冷汗。開眼時,金奴還睡未醒,原來做一場夢。

    覺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來,道:“官人

    好睡。難得你來,且歇了,明早去罷。”吳山道:“家中父母記挂,

    我要回去,別曰再來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點心。吳山道:“我

    身子不快,不要點心。”金奴見吳山臉色不好,不敢強留。吳山整了

    衣冠,下樓辭了金奴母于急急上轎。

    天色己晚,吳山在轎思量:自曰里做場夢,甚是作怪。又惊又扰,

    肚里漸覺疼起來。在轎過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轎夫快走。捱到

    自家門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轎來、走入里面,徑奔樓上。坐在馬桶

    上,疼一陣,撤一陣,撤出來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頭眩眼花,

    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气微薄,況又色欲過

    度。防御見吳山面青失色,奔上樓來,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這般

    模樣?”吳山應道:“因在机戶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

    覺醒來熱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覺拘急,如今作起瀉來。”說

    未了,咬牙寒噤,渾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樓,請

    醫來看,道:“脈气將絕,此病難醫。”再三哀懇太醫,乞用心救取。

    醫人道:“此病非于泄瀉之事,乃是色欲過度,耗散元气,為脫陽之

    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藥,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藥后,熱退脈起,

    則有生意。”醫人撮了藥自去。父母再一盤問,吳山但搖頭不語。將

    及初更,吳山服了藥,伏枕而臥。忽見曰司和尚又來,立在床邊,叫

    道:“吳山,你強熬做甚?不如早隨我去。”吳山道:“你快去,休

    來纏我!”那和尚不由分說,將身上黃絲絛縛在吳山項上,扯了便走。

    吳山攀住床欞,大叫一聲惊醒,又是一夢。開眼看時,父母、渾家皆

    在面前。父母問道:“我儿因甚惊覺?”吳山自覺神思散亂,料捱不

    過,只得將金奴之事,并夢見和尚,都說与父母知道。說罷,哽哽咽

    咽哭將起來。父母、渾家盡皆淚下。防御見吳山病勢危罵,不敢埋怨

    他,但把言語來寬解。吳山与父母說罷,昏暈數次。复蘇,泣謂渾家

    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絲行資本,盡夠盤費。”渾家哭道:

    “且寬心調理,不要多慮。”吳山歎了气一口,喚丫鬟扶起,對父母

    說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養了我這個件逆子,也是年災命厄,

    逢著這個冤家。今日雖悔,噬臍何及!傳与少年子弟,不要學我干這

    等非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軀,實是難得!要貪花戀色

    的,將我來做個樣。孩儿死后,將身尸丟在水中,方可謝拋妻棄子、

    不養父母之罪。”言訖,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吳山哀告:“我

    師,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貧僧只因犯了色戒,

    死在彼處,久滯幽真,不得脫离鬼道。向曰偶見官人自晝交歡,貧僧

    一時心動,欲要官人做個陰魂之伴。”言罷而去

    吳山醒來,將這話對父母說知。吳防御道:“原來被冤魂來纏。”

    慌忙在門外街上,焚香點燭,擺列羹飯,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

    生命,親到彼處設醮追拔。”說畢,燒化紙錢。防御回到樓上,天晚,

    只見吳山朝著里床睡著,猛然番身坐將起來,睜著眼道:“防御,我

    犯如來色戒,在羊毛寨里尋了自盡。你儿子也來那里淫欲,不兔把我

    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個督頭,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

    羹飯紙錢,許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還去羊毛

    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脫生,永不來了。”說話方畢,吳山雙手合掌作

    禮,洒然而覺,顏色复舊。渾家摸他身上,己住了熱。起身下床解手,

    又不瀉了。一家歡喜。复請原曰醫者來看,說道:“六脈己复,有可

    救生路。”撮下了藥,調理數日,漸漸好了。

    防御請了几眾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晝夜道場。只見金奴一家敝

    夢,見個胖和尚拿了一條拄杖去了。吳山將息半年,依舊在新橋市上

    生理。一日,与主管說起舊事,不覺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為昧

    己勾當。真個明有人非,幽有鬼責,險些儿丟了一條性命。”從此改

    過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親鄰有知道的,無不欽敬。正是:

    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覷破關頭邪念息,一生出處自安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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