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54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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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閒云年庵阮三冤債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余
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儿女之債。常言道:男大須婚,
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丑旺。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揀門擇
戶,扳高嫌低,擔誤了婚姻日子。情竇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
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儿。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蒼,姓陳,名
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年將半百,娶妾無子,
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儿生于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
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況描繡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
曉。那陳太常常与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家私万賃,止生得這個女
儿,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
喚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
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有此一者,
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
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
稱了,以此蹬跪下去。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
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五風樓前架起鱉山
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禁城不
閉,國家与民同樂。怎見得?有只詞儿,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
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
笑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帘,盡曰笙歌,盛集寶
級金訓。堪羡!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宣游玩。風柔夜暖,花影亂,
笑聲喧。鬧蛾儿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儿斗轉。喜皇都,舊曰風光,
太平再見。
只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
話說這兔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
郎。他哥哥阮大与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
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篤好吹蕭。結交几個豪家子弟,
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几個弟兄來家,笙
蕭彈唱,歌笑賞燈。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阮三送出
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
睡?再舉一曲何如?”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
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正是:隔牆須有耳,
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与陳太尉對衙。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
去歇息。忽听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云際。料得夜深,眾人都睡了。
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听了一回,情不能己。有個心腹
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
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听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
子弟,忙轉身入內,回复小姐道:“對鄰阮三官与几個相識,在他門
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
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
貌必然出眾。”又听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小姐回轉香房,一
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
不枉一生夫婦。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
君早亂听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几個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見燒香的士女
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
道。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這一夜,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
三家里。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
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
半只曲儿,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万福。阮三停簫問
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云,是對鄰陳衙小姐貼
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那阮三心下思量
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被人瞧見
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凌辱?”當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
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碧云轉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
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儿,褪將下來,
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与阮三郎,將帶他來見
我一見,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慌忙來到小軒。阮三官還在那里。碧云手儿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
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
何怕他人?”隨即与碧云前后而行。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
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正欲交言,門外咕喝
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
舍。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
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己。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
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忽
經兩月月余,慣慣成病。父母再一嚴問,并不肯說。正是:口含黃相
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与阮三交厚。
聞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懸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
在臥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張遠看看阮三面
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歎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
“阿哥,數日不見,怎么染著這般晦气?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
搖頭不語。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阮三一時失于計
較,便將左手抬起,与張遠察脈。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
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
“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
表記。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
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我与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
日常心腹,各不相瞞。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阮三
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
說了。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
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持阿哥將息貴体,
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賤
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枕邊取出兩錠銀子,
付与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
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外出入人多,并
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机會。心下想道:“這
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來,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見
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瓮,從衙里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閒在
那里?奶奶著你將這兩瓮小菜送与閒云庵王師父去。”張遠听得了,
便想道:“這閒云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
陳衙內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里,极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
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閒云庵來。這庵
儿雖小,其實幽雅。怎見得?有詩為證:
短短橫牆小小亭,半檐疏玉響玲玲。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
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
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
施。佛殿后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
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用門,
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尼
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茶罷,張遠問道:“适司師父要往那
里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圣像,不曾去
回复地。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
府中作謝,后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几
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机會。”便
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這二尊圣像,就要
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干一件事。”張遠在袖儿里摸出兩錠銀
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
父的意。”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
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干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机密
事,除是你干得,況是順便。可与你到密室說知。”說罷,就把二錠
銀子,納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
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歲正月司,蒙陳
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与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舐父到陳府中
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与他一見,
便是師父用心之處。”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
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你且說甚么表記?”張遠道:“是個
嵌寶金戒指。”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儿來暫時,自有計較。”張遠
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
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
卻說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將戒指戴在
左手上,收拾禮盒,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直至后堂歇了。夫
人一見,便道:“出家人如何煩你坏鈔?”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
布施,今觀音圣像已完,山門有幸。貧僧正要來回覆奶奶。昨日又蒙
厚賜,感謝不盡。”夫人道:“我見你說沒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
一位官人,送得這几瓮瓜菜來,我分兩瓮与你。這些小東西,也謝什
么!”尼姑合掌道:“阿彌陀佛!滴水難消。雖是我僧家口吃十方,
難說是應該的。”夫人道:“這圣像完了中司一尊,也就好看了。那
兩尊以次而來,少不得還要助些工費。”尼姑道:“全仗奶奶做個大
功德,今生態般富貴,也是前世布施上修來的。如今再修去時,那一
世還你榮華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禮盒,就分付廚下辦齋,留尼姑
過午。少司,夫人与尼姑吃齋,小姐也坐在側邊相陷。齋罷,尼姑開
言道:“貧僧斗膽,還有句話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渭選四月初八日,
我佛誕辰啟建道場,開佛光明。特請奶奶、小姐,光降隨喜,光輝山
門則個。”夫人道:“老身定來拜佛,只是小姐怎么來得?”那尼姑
眉頭一蹙,計上心來,道:“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那
小姐因為牽挂阮三,心中正悶,無處可解情怀。忽聞尼姑相請,喜不
自胜。正要行動,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計較。因見尼
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陷你進房。”兩個直至閨室。正是:背地商
量無好話,私房計較有好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
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來,只怕爹媽不肯。”尼姑道:“若是
小姐堅意要去,奶奶也難固執。奶奶若肯時,不怕太尉不容。”尼姑
一頭說話,一頭去拿粗紙,故意露出手指上那個寶石嵌的金戒指來。
小姐見了大惊,便問道:“這個戒指那里來的?”尼姑道:“兩月前,
有個俊雅的小官人進庵,看妝觀音圣像,手中褪下這,個戒指儿來,
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愿,愿得來生逢這人。’
半日司對著那圣像,潛然揮淚。被我再四嚴問,他道:‘只要你替我
訪這戒指的對儿,我自有話說。”小姐見說了意中之事,滿面通紅。
停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
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時來庵閒觀游玩。”小姐道:“奴家有個戒
指,与他到是一對。”說罷,連忙開了妝盒,取出個嵌寶戒指,遞与
尼姑。尼姑將兩個戒指比看,果然無异,笑將起來。小姐道:“你笑
什么?”尼姑道:“我笑這個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尋這戒指的對儿;
如今對到尋著了,不知有何話說?”小姐道:“師父,我要……”說
了半句,又住了口。尼姑道:“我們出家人,第一口緊。小姐有話,
不妨分付。”小姐道:“師父,我要會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見得么?”
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禱佛,一定也是為著小姐了。要見不難,只在
四月初八這一日,管你相會。”小姐道:“便是爹媽容奴去時,母親
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來我庵中,倘齋罷閒
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自己的戒指都舍
与尼姑。尼姑道:“這金子好把做妝佛用,保小姐百事稱心。”說罷,
兩個走出房來。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里多時,說甚么樣話?”
惊得那尼姑心頭一跳,忙答道:“小姐因問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講說
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禮佛像,奶奶對太尉老爺說聲,至期專
望同臨。”夫人送出廳前,尼姑源源作謝而去。正是:慣使牢籠計,
安排年少人。
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將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徑到張遠
家來。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
量:“家下耳目眾多,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腳儿,慌忙迎上一步道:
“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与尼
姑相見。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將一對戒指儿度与張遠。張遠看見道:
“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張遠轉身就去回复
阮三。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著,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
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明日更無別人,千万早降。”夫人
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
三。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里。尼姑接人,尋個窩窩
凹凹的房儿,將阮三安頓了。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
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准備齋供。
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与圣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少時陳
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將次
到已牌時分,夫人与小姐兩個轎儿來了。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
茶罷,去殿前、殿后拈香禮拜。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尼姑請
到小軒中寬坐,那伙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
人小姐前后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齋罷,夫人見小姐
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閒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
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
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你們几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
儿,你這般困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背后走出來,
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搖手,低
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几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
床背后,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
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几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這場云雨,
其實暢快。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相思半載欠安宁,此際
相逢僥幸。一個難辭病体,一個敢惜童身;枕邊吁喘不停聲,還嫌道
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
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
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不料樂极悲生,為好成歉。一陽失去,
片時气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正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
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儿摟定郎腰,
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惊慌了云
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
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
兢,向妝台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恰才整理完備,早听得房外
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
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里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
去。”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小姐与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
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里洗了盤碗器皿,
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
与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里?”尼姑道:
“還在我里頭房里睡著。”尼姑便引阮二与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
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
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气息。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惊,
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這事不得干淨!”尼姑謊道:
“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完了,
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阮二
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
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
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
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
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与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只說在庵養病,
不料死了。”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
么處置。”
張遠与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
議。”張遠收了銀子,与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張遠道:“二
哥,這個事本不干尼姑事。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与女于交會,用
過了力气,陽气一脫,就是死的。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
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干這件事。”阮二回言
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著那尼姑事,亦不于你事。只是
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里也道罷了,
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与張遠買了一口棺木,
抬進墓里,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正
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歎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与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
外動問一儿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后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听
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与陳太尉女儿索命:
“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
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与陳家討命,
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干太尉之事。”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內
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閒云庵歸后,過了月余,常常惡心气悶,心內思
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醫者用行經順气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
地問道:“孩儿,你莫是与那個成這等事么?可對我實說。”小姐曉
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与夫人實說。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
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丑事,如何是好?
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
儿只是一死,別無計較。”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
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
“我有一件事惱心。”太尉便問:“有甚么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
只得將情一一訴出。太尉不听說万事懼休,听得說了,怒從心上起,
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
敢回對。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
府去,我女孩儿又出丑,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
會。”女儿扑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半晌司,扯母親于背靜處,
說道:“當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尋個死,又有
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一頭哭著,一頭說:“莫
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后代,也是當日相
愛情分。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
嫁人,若天可怜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
之情。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將此話說与太尉知
道,太尉只歎了一口气,也無奈何。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
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儿子
性命,如今也休題了。但我女儿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
說我女曾許嫁你儿子,后來在閒云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
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阮
員外依允,從此就与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儿。到了一歲,小
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儿,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
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
外夫婦。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
設水陸道場,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
你曉得風因么?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与你
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后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
不敢察知,別成姻眷。害你終朝懸望,郁郁而死。因是風緣末斷,今
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閒云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
償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誠心追荐,今己得往好處托生。你前世抱志
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所生孩儿,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
從今你休怀憶念。”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
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將來,嗟歎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
債。
從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覷孩儿。光陰似箭,不覺長成六歲,
生得清苛,与阮三一般標致,又且資性聰明。陳太尉愛惜真如掌上之
珠,用自己姓,取名陳宗阮,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到一十六歲,果然
學富五車,書通二酉。十九歲上,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奉自歸
娶。陳、阮二家爭先迎接回家,賓朋滿堂,輪流做慶貿筵席。當初陳
家生子時,街坊上曉得些風聲來歷的,兔不得點點搠搠,背后譏消。
到陳宗阮三舉成名,翻夸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
世情以成敗論人,大率如此!后來陳宗阮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將他
母親十九歲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啟建賢節
牌坊。正所謂:貧家百事百難做,富家差得鬼推磨。雖然如此,也虧
陳小姐后來守志,一床錦被遮蓋了,至今河南府傳作佳話。有詩為證,
詩曰:
兔演巷中擔病害,閒云庵里償冤債。周全末路仗貞娘,一床錦被相遮
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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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窮馬周遭際賣縋(食旁)媼
前程暗漆本難知,秋月春花各有時。靜听天公分付去,何須昏夜苦奔
馳?
話說大唐貞觀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賢臣。文有十八學
士,武有十八路總管。真個是:鴛班濟濟,鷺序彬彬。凡天下育才有
智之人,無不舉荐在位,盡其抱負。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樂。就中
單表一人,姓馬,名周,表字賓王,博州往乎人氏。父母雙亡,一貧
如洗;年過一旬,尚未娶妻,單單只剩一身。自幼精通書史,廣有學
問;志气謀略,件件過人。只為孤貧無援,沒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
條神龍困于泥淖之中,飛騰不得。眼見別人才學万倍不如他的,一個
個出身通顯,享用爵祿,偏則自家怀才不遇。每曰郁郁自歎道:“時
也,運也,命也。”一生掙得一副好酒量,悶來時只是飲酒,盡醉方
休。日常飯食,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單少不得杯中之物。若
自己沒錢買時,打听鄰家有酒。便去瞳吃。卻大模大樣,不謹慎,酒
后又要狂言亂叫、發風罵坐。這伙一鄰四舍被他聯噪的不耐煩,沒一
個不厭他。背后喚他做“窮馬周”,又喚他是“酒鬼”。那馬周曉得
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未逢龍虎會,一任馬牛呼。
且說博州刺史姓達,名奚,素聞馬周明經有學,聘他為本州助教
之職。到任之曰,眾秀才攜酒稱貿,不覺吃得大醉。次日,刺史親到
學官請教。馬周几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馬周醒后,曉
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謝罪,被刺史責備了許多說話。馬周口中唯唯,
只是不能使改。每通門生執經問難,便留住他同飲。支得傣錢,都付
与酒家,几自不敷,依据曰在門生家喝酒。一日,吃醉了,兩個門生
左右扶住,一路歌詠而回。恰好遇著刺史前導,喝他回避,馬周那里
肯退步?喧著雙眼到罵人起來,又被刺史當街發作了一場。馬周當時
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門生又來勸馬周,在刺史處告罪。馬周歎口气
道:“我只為孤貧無援,欲圖個進身之階,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過,
屢被刺史責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為五斗米析腰,這個助
教官儿也不是我終身養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門生,教他繳還刺史,
仰天笑,出門而去。正是:此去好憑一寸舌,再來不值一文錢。自古
道: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奮。馬周只為吃酒上受刺史責辱不過,歎
口气出門,到一個去處,遇了一個人提攜,直做到吏部尚書地位。此
是后話。
且說如今到那里去?他想著:“沖州撞府,沒甚大遭際,則除是
長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個能舉荐的蕭相國,識賢才的魏無知,討
個出頭日子,方遂乎生之愿。”望西迤邐而行。不一日,來到新丰。
原來那新丰城是漢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來起兵,誅秦滅項,
做了大漢天子,尊其父為太上皇。太上皇在長安城中,思想故鄉風景。
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遷丰人來居住。凡街市、屋宇,与
丰里制度一般無二。把張家雞儿、李家犬儿,縱放在街上,那雞犬也
都認得自家門首,各自歸家。太上皇大喜,賜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
都于長安,這新丰總是關內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熱鬧!只這招商旅
店,也不知多少。
馬周來到新丰市上,天色己晚,只揀個大大客店,踱將進去。但
見紅塵滾滾,車馬紛紛,許多商販客人,馱著貨物,挨一頂五的進店
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頭,堆放行旅。眾客人尋行逐隊,
各据坐頭,討漿索酒。小二哥搬運不迭,忙得似走馬燈一般。馬周獨
自個冷清清地坐在一邊,并沒半個人睬他。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
道:“主人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
王公听得發作,便來收科道:“客官個須發怒。那邊人眾,只得先安
放他;你只一位,卻容易答應。但是用酒用飯,只管分付老漢就是。”
馬周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討些干淨熱水用用。”王公道:
“鍋子不方便,要熱水再等一會。”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來。”
王公道:“用多少酒?”馬周指著對面大座頭上一伙客人,向主人家
道:“他們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們五位客人,每人
用一斗好酒。”馬周道:“論起來還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節飲,也
只用五斗罷。有好嘎飯盡你搬來。”王公分付小二過了。一連暖五斗
酒,放在桌上,擺一只大磁甌,几碗肉菜之類。馬周舉匝獨酌,旁若
無人。約莫吃了一斗有余,討個洗腳盆來,把剩下的酒,都傾在里面;
驪脫雙靴,便伸腳下去洗灌。眾客見了,無不惊怪。王公暗暗稱奇,
知其非常人也。同時岑文本畫得有《馬周濯足圖》,后有煙波釣叟題
贊于上,贊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