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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13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025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干聳干尋,根盤百里。掩映綠陰似障,搓牙怪木如龍。下長靈芝,

    上巢彩風。柔條微動,生四野寒風;嫩葉初開,舖半天云影。闊遮十

    里地,高拂九霄云。

    劉太尉方欲持過,只見前面走出一隊人馬,攔住路。劉太尉吃一

    惊,將為道是強人,卻持教手下將佐安排去抵敵。只見眾人擺列在前,

    齊唱一聲喏。為首一人稟复道:“侍衛司差軍校史弘肇,帶領軍兵,

    接太尉節使上太原府。”劉知遠見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為牙

    將。史弘肇不則一日,隨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鈞眷到,史弘肇見了郭

    牙將,扑翻身体便拜。兄弟兩人再廝見,又都遭際劉太尉,兩人為左

    右牙將。后因契丹滅了石晉,劉太尉起兵入汗,史、郭二人為先鋒,

    驅除契丹,代晉家做了皇帝,國號后漢。史弘肇自此直發跡,做到單、

    滑、宋、汴四鎮令公。富貴榮華,不可盡述。

    碧油幢擁,皂纛旗開。壯士攜鞭,佳人捧扇。冬眠紅錦帳,夏臥

    碧紗廚。兩行紅袖引,一對美人扶。

    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若按歐陽文忠公所編的《五代史》正傳

    上載道:粱末調民,七戶出一兵。弘肇為兵,隸開道指揮,選為禁軍,

    漢高祖典禁軍為軍校。其后漢高祖鎮太原,使將武節左右指揮,領雷

    州刺史。以功拜忠武軍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再遷侍衛親軍馬

    步軍都指揮使,領歸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乎章事。后拜中書令。

    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己死,追封鄭王。詩曰:

    結交須結英与豪,勸君君莫結儿女曹。英豪際會皆有用,儿女柔脆空

    煩勞。

    —————————

    第十六卷 范巨卿雞黍死生交

    种樹莫种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儿。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

    還易离。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杖猶可久,

    一度春風一回首。

    這篇言語是《結交行》,言結交最難。今日說一個秀才,是漢明

    帝時人,姓張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農業,苦志讀書;

    年一十五歲,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張勤努力耕种,以供

    二膳。時漢帝求賢。劭辭老母,別兄弟,自負書囊,來到東都洛陽應

    舉。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陽不遠,當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聞

    鄰房有人聲喚。劭至晚問店小二:“司壁聲喚的是誰?“小二答道:

    “是一個秀才,害時症,在此將死。”劭曰:“既是斯文,當以看視

    之。”小二日:“瘟病過人,我們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

    劭曰:“死生育命,安有病能過人之理?吾須視之。”小二勸不住。

    劭乃推門而入,見一人仰面臥于土榻之上,面黃肌瘦,口內只:“救

    人!”劭見房中書囊、衣冠,都是應舉的行動,遂扣頭邊而言曰:“君

    子勿憂,張劭亦是赴選之人。今見汝病至篤,吾竭力救之。藥餌粥食,

    吾自供奉,且自寬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當厚報。”

    劭隨即挽人請醫用藥調治。早晚湯水粥食,劭自供給。

    數日之后,汗出病減,漸漸將息,能起行立。劭問之,乃是楚州

    山陽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歲。世本商賈,幼亡父母,

    有妻小。近棄商賈,來洛陽應舉。比及范巨卿將息得無事了,誤了試

    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誤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

    夫以義气為重,功名富賈,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范式

    自此与張劭情如骨肉,結為兄弟。式年長五歲,張劭拜范式為兄。

    結義后,朝暮相隨,不覺半年。范式思歸,張劭与計算房錢,還

    了店家。二人同行。數日,到分路之處,張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

    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別,約再相會。”二人酒肆共飲,見黃

    花紅葉,妝點秋光,以劭別离之興。酒座司杯泛榮英,問酒家,方知

    是重陽佳節。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賈。經書雖則留心,親

    為妻子所累。幸賢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來年今日,必到賢

    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誼。”張劭曰:“但村落無可為款,

    倘蒙兄長不棄,當設雞黍以持,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

    賢弟耶?”二人飲了數杯,不忍相舍。張劭拜別范式。范式去后,劭

    凝望墮淚;式亦回顧淚下,兩各悒怏而去。有詩為證:

    手采黃花泛酒后,殷勤先訂隔年期。臨歧不忍輕分別,執手依依各淚

    垂。

    且說張元伯到家,參見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聞,令

    我懸望,如饑似渴。”張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陽范巨卿,結為

    兄弟,以此逗留多時。”母曰:“巨卿何人也?”張劭備述詳細。母

    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義之人結交,甚快我心。”少刻,弟

    歸,亦以此事從頭說知,各各歡喜。自此張劭在家,再攻書史,以度

    歲月。光陰迅速,漸近重陽。劭乃預先畜養肥雞一只,杜醞濁酒。是

    曰早起,洒掃草堂;中設母座,旁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

    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雞炊飯,以持巨卿。母曰:“山陽至此,迢遞千

    里,恐巨卿未必應期而至。持其來,殺雞末遲。”劭曰:“巨卿,信

    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誤雞黍之約?入門便見所許之物,足見我

    之持久。如候巨卿來,而后宰之,不見我倦倦之意。”母曰:“吾儿

    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炮以持。是曰,天晴曰朗,万里無云。劭整

    其衣冠,獨立庄門而望。看看近午,不見到來。母恐誤了農桑,令張

    勤自去田頭收割。張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

    紅曰西沉,觀出半輪新月,母出戶令弟喚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

    莫非巨卿不來?且自晚膳。”劭謂弟曰:“汝豈知巨卿不至耶?若范

    兄不至,吾誓不歸。汝農勞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勸歸,劭終不

    許。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痴,風吹草木之聲,莫是范

    來,皆自惊訝。看見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

    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躍而

    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

    雞黍之物,備之己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

    与老母相見。范式并不答話,徑入草堂。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

    專持兄來,兄當高座。”張劭笑容滿面,再拜于地曰:“兄既遠來,

    路途勞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見,杜釀雞黍,聊且充饑。”言訖又拜。

    范式僵立不語,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并酒,

    列于面前,再拜以進。曰:“酒看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

    見范于影中,以手綽其气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

    遠接,不肯食之?容請母出与同伏罪。”范搖手止之。劭曰:“喚舍

    弟拜兄,若何?”范亦搖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雞黍后進酒,若何?”

    范蹙其眉,似教張退后之意。劭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乃劭當日

    之約,幸勿見嫌。”范曰:“弟稍退后,吾當盡情訴之。吾非陽世之

    人,乃陰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放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

    相別之后,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

    不覺又是一年。向曰雞黍之約,非不挂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

    今早鄰右送榮英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口醉。山陽

    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

    約,尚自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

    里,魂能曰行干里。遂囑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持吾弟

    張元伯至,方可入士。’囑罷,自則而死。魂駕陰風,特來赴雞黍之

    約。万望賢弟怜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凶暴之誠,不以千里之

    程,肯為辭親,到山陽一見吾尸,死亦矚目無憾矣。”言訖,淚如進

    泉,急离坐榻,下階砌。劭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顛倒于地。

    陰風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詩為證:

    風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只恨世人多負約,故將一死見乎

    生。

    張劭如夢如醉,放聲大哭。那哭聲,惊動母親并弟,急起視之,

    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

    不能言,又哭至死。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

    如此!”劭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己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

    知之?”劭曰:“适司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

    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

    恐負所約,遂自則而死。陰魂千里,特來一見。母可容儿親到山陽葬

    兄之尸,儿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夢赦,

    渴人夢漿。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夢警耳。”劭曰:“非夢也,

    儿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顛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

    之士,豈妄報耶!”弟曰:“此末可信。如有人到山陽去,當問其虛

    實。”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

    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

    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剛斷也。禮所以配水,取其謙下

    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達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

    ‘大車無輗,小車無(車兀),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旨有死,

    民無信不立。’巨卿既己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專務農

    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

    遂拜辭其母曰:“不孝男張劭,今為義兄范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

    吊。己再三叮吟張勤,令侍養老母。母須早晚勉強飲食,勿以憂愁,

    自當善保尊体。劭于國不能盡忠,于家不能盡孝,徒生于天地之司耳。

    今當辭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陽,干里之遙,月余便回,

    何放出不利之語?”劭曰:“生如淳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慟

    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季,

    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洒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早便行。

    有詩為證:

    辭親別弟到山陽,千里迢迢窖夢長。豈為友朋輕骨肉?只因信義迫中

    腸。

    沿路上饑不擇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雖夢中亦哭。每曰早起

    赶程,恨不得身生兩翼。行了數日,到了山陽。問巨卿何處住,徑奔

    至其家門首。見門戶鎖著,問及鄰人。鄰人曰:“巨卿死己過二七,

    其妻扶靈樞,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問了去處,

    奔至郭外,望見山林前新筑一所土牆,牆外有數十人,面面相覷,各

    有惊异之狀。劭汗流如雨,走往觀之。見一婦人,身披重孝。一子約

    有十七八歲,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處莫非范巨卿靈樞乎?”

    其婦曰:“來者莫非張元伯乎?”張曰:“張劭自來不曾到此,何以

    知名姓耶?”婦泣曰:“此夫主再一之遺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陽

    回,常談賢叔盛德。前者重陽曰,夫主忽舉止失措。對妻曰:‘我失

    卻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聞人不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誤雞

    黍之約。死后且不可葬,持元伯來見我尸,方可人士。今日己及二七,

    人勸云:“元伯不知何曰得來,先葬訖,后報知未晚。’因此扶樞到

    此。眾人拽植入金井,并不能動,因此停住墳前,眾都惊怪。見叔叔

    遠來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怕乃哭倒于地。婦亦大慟,送殯之人,

    無不下淚。

    元伯于囊中取錢,令買祭物,香燭紙帛,陳列于前。取出祭文,

    酹酒再拜,號泣而讀。文曰:

    維某年月曰,契弟張劭,謹以炙雞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君之

    靈曰:于維巨卿,气賃虹霓,義高云漢。幸傾蓋于窮途,締盍淳于荒

    店。黃花九日,肝矚相盟;青劍三秋,頭顱可斷。堪怜月下凄涼,恍

    似曰司眷戀。弟今辭母,來尋碧水青松;兄亦囑妻,仁望素車自練。

    故友那堪死別,誰將金石盟寒?大夫自是生輕,欲把昆吾鍔按。歷干

    百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踐。倘靈爽之憂存,料冥途之長伴。嗚呼哀哉!

    尚饗。

    元伯發棺視之,哭聲慟地。回顧嫂曰:“兄為弟亡,豈能獨生耶?

    囊中己具棺槨之費,愿嫂垂怜,不棄鄙賤,將劭葬于兄側,乎生之大

    幸也。”嫂曰:“叔何放出此言也?”勳曰:“吾志己決,請勿惊疑。”

    言訖,掣佩刀自則而死。眾皆惊愕,為之設祭,具衣棺營葬于巨卿墓

    中。

    本州太守聞知,將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義深重,兩生雖不登第,

    亦可褒贈,以勵后人。范巨卿贈山陽伯,張元伯贈汝南伯。墓前建廟,

    號“信義之祠”,墓號“信義之墓。”旌表門閭。官給衣糧,以膳其

    子。巨卿子范純綬,及第進士,官鴻臚寺卿。至今山陽古跡猶存,題

    詠极多。惟有無名氏《踏莎行》一詞最好,詞云:

    千里途遙,隔年期遠,片首相許心無變。宁將信義托游魂,堂中

    雞黍空勞勸。月暗燈昏,淚痕如線,死生雖隔情何限。靈輀若候故人

    來,黃泉一笑重相見。

    —————————

    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

    郟鄏門開戰倚天,周公桔构尚依然。休言道德無關鎖,一閉乾坤八百

    年。

    這首詩,單說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澠池,前伊朗,后大

    河;真個形勢無雙,繁華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說一樁故事,

    乃是西京人氏,一個是邢知縣,一個是單推官。他兩個都枉孝感坊下,

    并門而居。兩家宅眷,又是嫡親妹妹,姨丈相稱,所以往來甚密。雖

    為各姓,無异一家。先前,兩家末做官時節,妹妹同時怀孕,私下相

    約道:“若生下一男一女,當為婚姻。”后來單家生男,小名符郎,

    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妹妹各對丈夫說通了,從此親家往來,非止一

    日。符郎和春娘幼時常在一處游戲,兩家都稱他為小夫婦。以后漸漸

    長成,符郎改名飛英,字騰實,進館讀書;春娘深居繡閣。各不相見。

    其時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選了鄧州順陽縣知縣,單公

    選了揚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約任滿之曰,歸家成親。單推官

    帶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揚州去做官,不題。卻說邢知縣到了鄧州

    順陽縣,未及半載,值金韃子分道入寇。金將斡离不攻破了順陽,邢

    知縣一門遇害。春娘年十二歲,為亂兵所掠,轉賣在全州樂戶楊家,

    得錢十七干而去。春娘從小讀過經書及唐詩干首,頗通文墨,尤善應

    對。鴇母愛之如寶,改名楊玉,教以樂器及歌舞,無不精絕。正是:

    三千粉黛輸顏色,十二朱樓讓舞歌。只是一件,他終是宦家出身,舉

    止端詳。每詣公庭侍宴,呈藝畢,諸妓調笑虐浪,無所不至。楊玉嘿

    然獨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風度。為這個上,前后官府,莫不愛之重

    之。

    話分兩頭。卻說單推官在任三年,時金虜陷了汗京,徽宗、欽宗

    兩朝天子,都被他擄去。虧殺呂好問說下了偽帝張邦昌,迎康王嗣統。

    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應天府,是為高宗。高宗懼怕金虜,不敢還西

    京,乃駕幸揚州。單推官率民兵護駕有功,累遷郎官之職,又隨駕至

    杭州。高宗愛杭州風景,駐蹕建都,改為臨安府。有詩為證:

    山外青山樓外摟,西湖歌舞几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卻把杭州作汗

    州。

    話說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虜殘害,百姓從高東南渡者,不計其數,

    皆散處吳下。聞臨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單公時在戶部,

    閱看戶籍冊子,見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縣名

    偵,此人名樣,敢是同行兄弟?自從游宦以后,邢家全無音耗相通,

    正在懸念。”乃道人密訪上,果邢知縣之弟,號為“四承務”者。急

    忙請來相見,問其消息。四承務答道:“自鄧州破后,傳聞家兄舉家

    受禍,未知的否。”因流淚不止,單公亦揪然不樂。念儿子年齒己長,

    意欲別國親事;猶恐傳言未的,媳婦尚在,且持干戈宁息,再行探听。

    從此單公与四承務仍認做親戚,往來不絕

    再說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過了四年,又改元紹興。此時

    紹興元年,朝廷追敘南渡之功,單飛英受父蔭,得授全州司戶。謝恩

    過了,擇曰拜別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時年十八歲,一州官屬,只

    有單司戶年少,且是儀容俊秀,見者無不稱羡。上任之曰,州守設公

    堂酒會飲,大集聲妓。原來宋朝有這個規矩:凡在籍娼戶,謂之官妓;

    官府有公私筵宴,听憑點名,喚來鄖應。這一日,楊玉也在數內。單

    司戶于眾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愛之意。詩曰:

    曾紹紅繩到處隨,佳人才子兩相宜。風流的是張京兆,何日臨窗試畫

    眉?

    司理姓鄭,名安,榮陽舊族,也是個少年才子。一見單司戶,便

    意气相投,看他顧盼楊玉,己知其意。一日,鄭司理去拜單司戶,問

    道:“足下清年名族,為何單車赴仕,不攜宅眷?”單司戶答道:“實

    不相瞞,幼時曾定下妻室,因遭虜亂,存亡未卜,至今中饋尚虛。”

    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無之?此司歌妓楊玉,頗饒雅致,且作

    望梅止渴,何如?”司戶初時遜謝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說到相知

    的分際,司戶隱瞞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

    仆當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會,司戶見了楊玉,反覺有些避嫌,

    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懼怕太守嚴毅,

    做不得手腳。

    如此二年。舊太守任滿升去,新太守姓陳,為人忠厚至誠,且与

    鄭司理是同鄉故舊。所以鄭司理屢次在太守面前,稱荐單司戶之才品,

    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鄭司理置酒,專請單司戶到私衙清話,只點楊

    玉一名抵候。這一日,比公里筵宴不同,只有賓主二人,單司戶才得

    飽看楊玉,果然美麗!有詞名《憶秦娥》,詞云:

    香馥馥,樽前有個人如玉。人如玉,翠翹金風,內家妝柬。嬌羞

    慣把眉儿蹙,客人只唱傷心曲。傷心曲,一聲聲是怨紅愁綠。

    鄭司理開言道:“今日之會,并無他窖,勿拘禮法。當開怀暢飲,

    務取盡歡。”遂斟巨觥來勸單司戶,楊玉清歌情酒。酒至半酣,單司

    戶看著楊玉,神魂飄蕩,不能自持;假裝醉態不飲。鄭司理己知其意,

    便道:“且請到書齋散步,再容奉勸。”那書齋是司理自家看書的所

    在,擺設著書、畫、琴、棋,也有些古玩之類。單司戶那有心情去看,

    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鄭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暫請安息片時。”

    忙轉身而出,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匝送去。單司戶素知司理有玉成之

    美,今番見楊玉獨自一個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門掩上,雙

    手抱住楊玉求歡。楊玉佯推不允,單司戶道:“相慕小姐子,己非一

    日,難得今番机會。司理公平昔見愛,就使知覺,必不嗔怪。”楊玉

    也識破三分關竅,不敢固卻,只得順情。兩個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

    一場。有詩為證:

    相慕相怜二載余,今朝且喜兩情舒。雖然未得通宵樂,猶胜陽台夢是

    虛。

    單司戶私問楊玉道:“你雖然才藝出色,偏覺雅致,不似青樓習

    气,必是一個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瞞我,可從實說与我知道,果是何

    人?”楊玉滿面羞慚,答道:“實不相瞞,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

    楊姬所生也。”司戶大惊,問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楊

    玉不覺雙淚交流,答道:“妻本姓邢,在東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許

    与母姨之子結婚。妾之父授鄧州順陽縣知縣,不幸胡寇猖撅,父母皆

    遭兵刃,妾被人掠賣至此。”司戶又問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職?

    所許嫁之子,又是何名?”楊玉道:“夫家姓單,那時為揚州推官。

    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說罷,哭泣不止。司戶心中己

    知其為春娘了,且不說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鮮衣美食,花朝月夕,

    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敝,誰人輕賤你?況宗族遠离,夫家存亡未

    卜,隨緣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楊玉蹙順答道:

    “妻聞‘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雖不幸風塵,實出無親。夫家宦族,

    即使無恙,妾亦不作團圓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荊級布裙,啜菽飲水,

    亦是良人家媳婦,比在此中迎新送舊,胜卻千万倍矣。”司戶點頭道:

    “你所見亦是。果有此心,我當与汝作主。”楊玉叩頭道:“恩官若

    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陰德也。”說未畢,只見司理推門進來

    道:“陽台夢醒也未?如今無事,可飲酒矣。”司戶道:“酒己過醉,

    不能复飲。”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戶道:“一分醉

    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來,重來筵上,是曰盡歡而散。

    過了數日,單司戶置酒,專請鄭司理答席,也喚楊玉一名答應。

    楊玉先到,單司戶不复与狎呢,遂正色問曰:“汝前日有言,為小民

    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隨我乎?”楊玉含淚答

    道:“積棘豈堪鳳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錄,使得備巾櫛之列,

    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嚴,不能

    相容,然妻自當含忍,万一征色發聲,妾情愿持齋佞佛,終身獨宿,

    以報思官之德耳。”司戶聞言,不覺摻然,方知其厭惡風塵,出于至

    誠,非斑語也。少停,鄭司理到來,見楊玉淚痕未干,戲道:“古人

    云樂极生悲,信有之乎?”楊玉斂斂答道:“忱從中來,不可斷絕

    耳!”單司戶將楊玉立志從良說話,向鄭司理說了。鄭司理道:“足

    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這一日,飲酒無話。

    席散后,單司戶在燈下修成家書一封,書中備言岳丈邢知縣全家

    受禍,春娘流落為娼,厭惡風塵,志向可憫。男情愿复聯舊約,不以

    良賤為嫌。單公拆書觀看大惊,隨即請邢四承務到來,商議此事,兩

    家各傷感不己。四承務要親往全州主張親事;教單公致書于太守求為

    春娘脫籍。單公寫書,付与四承務收訖,四承務作別而行。不一日,

    來到全州,徑入司戶衙中相見,道其來歷。單司戶先与鄭司理說知其

    事,司理一力攛掇,道:“諺云:賈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風塵

    之女,不以存亡易心,雖古人高義,不是過也。”遂同司戶到太守處,

    將情節告訴;單司戶把父親書札呈上。太守著了,道:“此美事也,

    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務具狀告府,求為釋賤歸良,以續舊婚事,

    太守當面批准了。

    候至曰中,還不見發下文牒。單司戶疑有他變,密位人打探消息。

    見廚司正在忙亂,安排筵席。司戶猜道:“此酒為何而設?豈欲与楊

    玉舉离別觴耶?事己至此,只索听之。”少頃,果召楊玉抵候,席司

    只請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兩套。太守喚楊玉近前,將司戶愿續

    舊婚,及邢樣所告脫籍之事,一一說了。楊玉拜謝道:“妾一身生死

    榮辱,全賴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樂籍,明日即為縣君,

    將何以報我之德?”楊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陰德如山,

    妾惟有曰夕吁天,愿恩官子孫富賈而己。”太守歎道:“麗色佳音,

    不可复得。”不覺前起抱持楊玉說道:“汝必有以報我。”那通判是

    個正直之人,見太守發狂,便离席起立,正色發作道:“既司戶有宿

    約,便是孺人,我等懼有同僚叔嫂之誼。君子進退當以禮,不可苟且,

    以傷雅道。”太守(足叔)(足昔)謝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

    不知其為過也。今得罪于司戶,當謝過以質耳。”乃令楊玉入內宅,

    与自己女眷相見。卻教人召司理、司戶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

    明方散。

    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与楊家翁、媼,教除去楊玉

    名字。楊翁、楊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拜著太守訴道:“養女十余

    年,費盡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見而別,亦所甘心。”

    太守道人傳語楊玉。楊玉立在后堂,隔屏對翁、媼說道:“我夫妻重

    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為汝

    養老之計。從此永訣,休得相念。”媼几自號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

    翁、楊媼。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掐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

    取出私財十万錢,權佐資奩之費。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是

    曰,鄭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有詩為

    證:

    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

    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貿,司戶置酒相持。四承務自歸

    臨安,回复單公去訖。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任滿。春娘對司戶說道:“妾失身風塵,亦

    荷翁姬愛官;其他妹妹中相處,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將遠去,終身不

    复相見。欲具少酒食,与之話別,不識官人肯容否?”司戶道:“汝

    之事,合州莫不聞之,何可隱諱?便治酒話別,何礙大体?”春娘乃

    設筵于會胜寺中,教人請楊翁、楊媼,及舊時同行妹妹相厚者十余人,

    都來會飲。至期,司戶先差人在會胜寺等候眾人到齊,方才來稟。楊

    翁、楊媼先到,以后眾妓陸續而來。從人點窖己齊,方敢稟知司戶,

    請孺人登輿。仆從如云,前呼后擁。到會胜寺中,与眾人相見。略敘

    寒喧,便上了筵席。飲至數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內中一妓,姓李,

    名英,原与楊姐家連居。其音樂技藝,皆是春娘教導。常呼春娘為姊,

    情似同胞,极相敬愛。自從春娘脫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

    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執春娘之手,說道:“姊今超脫

    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于沉淪糞土,無有出期,相去不啻天

    堂、地獄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說罷,遂放聲大哭。春娘不胜凄慘,

    流淚不止。原來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針線,能干暗中縫

    紉,分際不差。正是:

    織發夫人昔擅苛,神針娘子古來稀。誰人乞得天孫巧?十二樓中一李

    姬。

    春娘道:“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吾妹肯來与我作伴否?”李英

    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若司戶左

    右要覓針線人,得我為之,素知阿姊心性,強似尋生分人也。”春娘

    道:“雖然如此,但吾妹乎曰与我同行同輩,今日豈能居我之下乎?”

    李英道:“我在風塵中,每自退姊一步,況今日云泥泅隔,又有嫡庶

    之异;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嬸,亦所甘心。況敢与阿姊比肩耶?”

    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當与司戶商之。”

    當晚席散。春娘回衙,將李英之事對司戶說了。司戶笑道:“一

    之為甚,豈可再乎!”春娘再三攛掇,司戶只是不允,春娘悶悶不悅。

    一連几曰,李英道人以問安奶奶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對司戶說道:

    “李家妹情性溫雅,針線又是第一,內助得如此人,誠所罕有。且官

    人能終身不納姬侍則己,若納他人,不如納李家妹,与我少小相處,

    兩不見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從,不過棄一沒趣而己,妾

    亦有詞以回絕李氏。倘僥幸相從,豈非全美!”司戶被孺人強逼數次,

    不得己,先去与鄭司理說知了,提了他同去見太守,委曲道其緣故。

    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雙雕乎?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之

    罪。”當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脫籍,送歸司戶。司戶將太守所贈

    十万錢,一半繪与李姬,以為贖身之費;一半繪与楊姬,以酬其養育

    之勞。自此春娘与李英妹妹相稱,极其和睦。當初單飛英只身上任,

    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雙全,意外良緣,歡喜無限。后人有詩云:

    宮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線喜雙牽。

    符郎不念當時舊,邢氏徒怀再世緣。

    空手忽擎雙塊玉,污泥挺出并頭蓮。

    姻緣不論良和賤,婚牒書來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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