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4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653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單司戶選吉起程,別了一府官僚,摯帶妻妾,還歸臨安宅院。單
飛英率春娘拜見舅姑,彼此不覺傷感,痛哭了一場。哭罷,飛英又率
李英拜見。單公問是何人,飛英述其來歷。單公大怒。說道:“吾至
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收拾,此乃万不得己之事。又旁及外人,是
何道理?”飛英皇恐謝罪,單公怒气不息,老夫人從中勸解,遂引去
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將改嫁。李英那里肯恢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
人見其至誠,且留作伴。過了數日,看見李氏小心婉順,又愛他一手
針線,遂勸單公收留与儿子為妾。
單飛英遷授令丞。上司官每聞飛英娶娼之事,皆以為有義气;互
相傳說,無不加意欽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
娘抱之,愛如己出。后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至今青樓傳為佳話。
有詩為證:
山盟海誓忽更遷,誰向青樓認舊緣?仁義還收仁義報,宦途無梗子孫
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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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奴,一朝富貴嫁為夫?又不見咸陽東門种瓜
者,昔日封侯何在也?榮枯貴賤如轉丸,風云變幻誠多端。達人知命
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這篇古風,是說人窮通有命,或先富后貧,先賤后貴,如云蹤無
定,瞬息改觀,不由人意想測度。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家
道艱難。三日不曾飽餐,天津橋上賒得一瓜,在橋柱上磕之,失手落
于橋下。那瓜順水流去,不得到口。后來狀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
起造落瓜亭,以識窮時失意之事。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命運未至,
一瓜也無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時,向人說道:“此人后來榮貴。”被
人做一万個鬼臉,啐干了一千擔吐沫,也不為過,那個信他?所以說:
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
夏天負土運石,汗流不止,怨歎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
的,何等安樂!我們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
無福之人伏侍人。”這里楊仁杲口出怨聲,卻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頓
皮鞭,打得負痛吞聲。不隔數年,丁丞相得罪,貶做崖州司戶。那楊
仁杲從外戚起家,官至太尉,號為皇親,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賜与
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正是: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
窮通無定准,變換總由天。
閒話休題。則今說一節故事,叫做“楊八老越國奇逢”。
那故事,遠不出漢、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陝西西
安府地方。這西安府乃《禹貢》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關中,漢
曰渭南,唐曰關內,宋曰永興,元曰安西。話說元朝至大年間,一人
姓楊名复,八月中秋節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妻李
氏,生子才七歲,頭角秀异,天資聰敏,取名世道。夫妻兩口儿愛惜,
自不必說。
一日,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我年近三旬,讀書不就,家事日
漸消乏。祖上原在閩、廣為商,我欲湊些資本,買辦貨物,往漳州商
販,圖几分利息,以為贍家之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
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乘此壯年,正堪跋踄,速
整行李,不必遲疑也。”八老道:“雖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嬌,放心
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長成,妾自能教訓,但愿你早去早回。”
當日商量已定,擇個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別。帶個小廝,叫做隨童,
出門搭了船只,往東南一路進發。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為商的苦處;
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离家鄉。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
忙。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惊安寢。平生豪气頓消磨,歌不發聲
酒不飲。
少資利薄多資累,匹夫怀璧將為罪。偶然小恙臥床幃,鄉關万里
書誰寄?一年三載不回程,夢魂顛倒妻孥惊。燈花忽報行人至,闔門
相慶如更生。男儿遠游雖得意,不如骨肉長相聚。請看江上信天翁,
拙守何曾闕生計?
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媽媽家,專待收買番禺貨物。原來
檗媽媽無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歲,曾贅個女婿,相幫過活。那女
婿也死了,已經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丰
厚,且是志誠老實,待人一團和气,十分歡喜,意欲將寡女招贅,以
靠終身。八老初時不肯,被檗媽媽再三勸道:“楊官人,你千鄉万里,
出外為客,若沒有切己的親戚,那個知疼著熱?如今我女儿年紀又小,
正好相配官人,做個‘兩頭大’。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來時,
有我女儿。兩邊來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老身又不
費你大錢大鈔,只是單生一女,要他嫁個好人,日后生男育女,連老
身門戶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
娼樓妓館,使錢撒漫,這還是本分之事。官人須從長計較,休得推阻。”
八老見他說得近理,只得允了,擇日成親,入贅于檗家。夫妻和順,
自此無話。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個孩子,合家歡
喜。三朝滿月,親戚慶賀,不在話下。
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初意成親后,一年半載,便要回
鄉看覷;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動
身。光陰似箭,不覺住了三年,孩儿也兩周歲了,取名世德,雖然与
世道排行,卻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暫
回關中,看看妻子便來。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從。八老收拾貨物,
打點起身。也有放下人頭帳目,与隨童分頭并日催討。
八老為討欠帳,行至州前。只見挂下榜文,上寫道“近奉上司明
文:倭寇生發,沿海搶劫,各州縣地方,須用心巡警,以防沖犯。一
應出入,俱要盤詰。城門晚開早閉”等語。
八老讀罷,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動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來時,閉了城門,知道何日平靜?不如趁早走路為
上。”也不去討帳,徑回身轉來。只說拖欠帳目,急切難取,待再來
催討未遲。聞得路上賊寇生發,貨物且不帶去,只收拾些細軟行裝,
來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著三歲的孩儿,對丈夫說道:“我
母親只為終身無靠,將奴家嫁你,幸喜有這點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
須牽挂著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懸望。”言訖,不覺雙
眼流淚。楊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須挂怀,三載夫妻,恩情不淺,
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載,便得相逢也。”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楊八老起身梳洗,別了岳母和渾家,帶了隨童上路。
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人人膽喪,
盡愁海寇恁猖狂;個個心惊,只恨官兵無備御。扶幼攜老,難禁兩腳
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
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正是:
宁為太平犬,莫作亂离人。
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
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進退兩難,
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區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聲震地,后面百姓
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跑不動。楊八
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
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
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
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
里來的。
有几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
上前迎敵。猶如火中投雪,風里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
菜一般。唬得眾人一齊下跪,口中只叫饒命。
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擄得婦女,恣意奸淫,
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
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
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發,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
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
發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
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
過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
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胜。昔人有詩單道著
倭寇行兵之法,詩云:
倭陣不喧嘩,紛紛正帶斜。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
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
更兼真偽混,駕禍扰中華。
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鱉,釜中之魚,
沒處躲閃,只得隨順,以圖苟活。隨童已不見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
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顧他人?莫說八老心中愁悶,且說眾倭
奴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心滿意足。聞得元朝大軍將到,搶了許多
船只,驅了所擄人口下船,一齊開洋,歡歡喜喜,徑回日本國去了。
原來倭奴入寇,國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島窮民,合伙泛海,如
中國賊盜之類,彼處只如做買賣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統,自稱大王
之號。到回去,仍复隱諱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將十分中
一二分,獻与本鳥頭目,互相容隱。
如被中國人殺了,只作做買賣折本一般。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
奴仆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与本國一般模樣,給与刀仗,教他跳
戰之法。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過了一年半載,水土習服,學起倭
話來,竟与真倭無异了。
光陰似箭,這楊八老在日本國,不覺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對
天拜禱:“愿神明護佑我楊复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如此寒暑無問。有詩為證:
异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彼為中朝甘守節,我成俘虜獲何愆?
首丘無計傷心切,夜夜虔誠禱上天。
話說元泰定年間,日本國年歲荒歉,眾倭糾伙,又來入寇,也帶
楊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乘此机會,到
得中國。陝西、福建二處,俱有親屬,皇天護佑,万一有骨肉重逢之
日,再得團圓,也未可知。所憂者,此身全是倭奴形象,便是自家照
著鏡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認得?況且刀槍無情,此去多凶少吉,
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說,宁作故鄉之鬼,不愿為夷國之人。天天可怜,
這番飄洋,只愿在陝、閩兩處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听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
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溫州一路;若是東
南風,便犯淮揚一路。此時二月天气,眾倭登船离岸,正值東北風大
盛,一連數日,吹個不住,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那時元朝承平日久,
沿海備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望風逃走。
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楊八老雖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隨行
逐隊。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軍連敗了數陣,搶了几個市鎮,轉掠
宁紹,又到餘杭,其凶暴不可盡述。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申奏朝
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
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將,奉命克日興師,大
刀闊斧,殺奔浙江路上來。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水閘為穴,普花元帥
約會浙中兵馬,水陸并進。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不以為意。誰知普
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都有万夫不當之勇,軍中多帶火器,四面埋
伏。一等倭賊戰酣之際,埋伏都起,火器一齊發作,殺得他走頭沒路,
大敗虧輸,斬首千餘級,活捉二百餘人,其搶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
兵截殺,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帥得胜,賞了三軍。猶恐余倭未盡,
遣兵四下搜獲。真個是:饒伊凶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話分兩頭。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其神姓馮名俊,錢塘人氏。
年十六歲時,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換去五髒六腑,醒來猶
覺腹痛。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
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忽一日,臥于家中,叫喚不起,良久方醒。
自言适在東海龍王處赴宴,被他勸酒過醉。家人不信,及嘔吐出來都
是海錯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實。到三十六歲,忽對人說:“玉帝
命我為江濤之神,三日后,必當赴任。”至期無疾而終。是日,江中
波濤大作,行舟將覆,忽見朱幡皂蓋,白馬紅纓,簇擁一神,現形云
端間,口中叱吒之聲。俄頃,波恬浪息。問之土人,其形貌乃馮俊也。
于是就其所居,立廟祠之,賜名順濟廟。紹定年間,累封英烈王之號。
其神大有靈應。
倭寇占住清水閘時,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問答得個大吉之兆,
心中暗喜。与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共十三人約會,大兵到時,出首
投降,又怕官軍不分真假,拿去請功,狐疑不決。
到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敗,楊八老与十二個人,俱潛躲在順
濟廟中,不敢出頭。正在兩難,急听得廟外喊聲大舉,乃是老王千戶,
名喚王國雄,引著官軍入來搜廟。一十三人盡被活捉,捆縛做一團儿,
吊在廊下。眾人口稱冤枉,都說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時天色已晚,
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打點明早解官請功。
事有湊巧,老王千戶帶個貼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興,夜間起來
出恭,聞得廊下哀號之聲,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好生奇异。悄地
點個燈去,打一看,看到楊八老面貌,有些疑惑,問道:“你們既說
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了倭賊伙內,又是一般形貌?”楊八
老訴道:“眾人都是閩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縣人。十九年前在
漳浦做客,被倭寇擄去,髡頭跣足,受了万般辛苦。眾人是同時被難
的。今番來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狀怪异,不遇個相識之
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決。幸天兵得胜,倭賊敗亡,我等指望重
見天日,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一概捆吊,明日解到軍門,性命不保。”
說罷,眾人都哭起來。王興忙搖手道:“不可高聲啼哭,恐惊醒了老
將軍,反為不美。則你這安西府漢子,姓甚名誰?”楊八老道:“我
姓楊名复,小名八老。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莫非同郡人么?”
王興听說,吃了一惊:“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可記得隨童么?
小人就是。”楊八老道:“怎不記得!只是須眉非舊,端的對面不相
認了。自當初在閩中分散,如何卻在此處?”王興道:“且莫細談,
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我站在旁邊,你只看著我,喚我名字起來,
小人自來与你分解。”說罷,提了燈自去了。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
八老略說一二,莫不歡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
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才一十九歲,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
十八歲人了,急切如何認得?當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廁中,僥幸不
曾被倭賊所掠。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在彼領兵。偶然遇見,
見他伶俐,問其來歷,收在身邊伏侍,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誰知
杳無音信。后來老王百戶有功,升了千戶,改調浙中地方做官。隨意
改名王興,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祿不當
終,否极泰來,天教他主仆相逢。
閒話休題。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
解往軍門請功。正待起身,忽見倭犯中一人,看定王興,高聲叫道:
“隨童,我是你舊主人,可來救我!”王興假意認了一認,兩下抱頭
而哭。因事体年遠,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忙喚王興,問其緣故。
王興一一訴說:“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時尋覓不見,
不意被倭賊擄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誰想他到認得
小人,喚起小人的舊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釋放我舊主人。小人便死
在階前,瞑目無怨。”說罷,放聲大哭。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各
道家鄉姓氏,情節相似。老王千戶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專,
解在帥府,教他自行分辨。”王興道:“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好
做對證。”老王千戶起初不允,被王興哀求不過,只得允了。
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連王興解到帥府。普花元帥道:“既是倭
犯,便行斬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內中王興
也叫冤枉。王國雄便跪下去,將王興所言事情,稟了一遍。普花元帥
准信,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干倭犯,并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審
明回報。
故元時節,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卻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
府事,最有權柄。那日,郡丞楊公升廳理事,甚是齊整。怎見得?有
詩為證:吏書站立如泥塑,軍卒分開似木雕。
隨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饒。
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相見已
畢,備言來歷。楊公送出廳門,复歸公座。先是王興開口訴冤,那一
班倭犯哀聲動地。楊公問了王興口詞,先喚楊八老來審。楊八老將姓
名家鄉備細說了。楊郡丞問道:“既是盩厔縣人,你妻族何姓?有子
無子?”楊八老道:“妻族東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
漳浦為商之時,孩儿年方七歲。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國,經今
又十九年。自從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撫養
得長大,算來該二十九歲了。老爺不信時,移文到盩…''縣中,將三
党親族姓名,一一對驗,小人之冤可白矣。”再問王興,所言皆同。
眾人只齊聲叫冤。楊公一一細審,都是閩中百姓,同時被擄的。楊公
沉吟半晌,喝道:“權且收監,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歷,方好釋放。”
當下散堂,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口稱怪事不絕。老夫人問道:
“孩儿今日問何公事?口稱怪异,何也?”楊公道:“有王千戶解到
倭犯一十三名,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被倭奴擄去的,是個假倭,
不是真倭。內中一人,姓楊名复,乃關中縣人氏。他說二十一年前,
別妻李氏,往漳浦經商。
三年之后,遭倭寇作亂,擄他到倭國去了。与妻臨別之時,有儿
年方七歲,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母親常說孩儿七歲時,父親往漳州
為商,一去不回。他家鄉姓名正与父親相同,其妻子姓名,又分毫不
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歲,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況且王千戶有個
家人王興,一口認定是他舊主。那王興說舊名隨童,在漳浦亂軍分散,
又与我爺舊仆同名,所以稱怪。”老夫人也不覺稱道:“怪事,怪事!
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審,
我在屏后竊听,是非頃刻可決。”
楊世道領命,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細鞫。其言与昨無
二。老夫人在屏后大叫道:“楊世道我儿!不須再問,則這個盩厔縣
人,正是你父親!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惊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
一跌跌下公座來,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請歸后堂,王興也隨進來。
當下母子夫妻三口,抱頭而哭,分明是夢里相逢一般。則這隨童也哭
做一堆。哭了一個不耐煩,方才拜見父親。隨童也來磕頭,認舊時主
人、主母。
楊八老對儿子道:“我在倭國,夜夜對天禱告,只愿再轉家鄉,
重會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榮貴,万千之喜。只
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閩中百姓,与我同時被擄的,實出無奈。吾儿速
与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便把一十二
人盡行開放,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眾人謝恩不荊一面分付書吏寫下
文書,申复帥府;一面安排做慶賀筵席。衙內整備香湯,伏侍八老沐
浴過了,通身換了新衣,頂冠束帶。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出來拜見
公公。一門骨肉團圓,歡喜無限。
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說楊郡丞認了父親,備下
羊酒,特往稱賀,定要請楊太公相見。楊复只得出來,見了檗公,敘
禮已畢,分賓而坐。檗太守欣羡不已。楊郡丞置酒留款。飲酒中間,
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以致此禍。楊八老答道:“初意一年
半載便欲還鄉,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歲,正欲招
夫幫家過活。老夫入贅彼家,以此淹留三載。”檗公問道:“在彼三
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兩不相
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問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
不知太守姓名,便隨口應道:“因是本縣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
就取名檗世德,要見兩姓兄弟之意。算來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該二
十二歲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說罷,下淚如雨。檗太守也不盡
歡。又飲了數杯,作別回去,与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他說
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親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
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備個筵席,請他赴宴,待我屏后窺之,便見端
的。”
次日,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來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
老夫人在屏后偷看,那時八老衣冠濟楚,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一發
容易認了。檗老夫人听不多几句言語,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
請你父親進衙相見!”楊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
下道:“孩儿不識親顏,乞恕不孝之罪。”請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
見,抱頭而哭,与楊郡丞衙中無异。
正敘話間,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親。听說太守也認
了父親,隨童大惊,撞入私衙,見了檗老夫人,磕頭相見。檗老夫人
問起,方知就是隨童。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后,遇了王百戶始末根
由。闔門歡喜無限,檗太守娶妻蔣氏,也來拜見公公。檗公命重整筵
席,請楊郡丞到來,備細說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當
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做個合家歡筵席,這一場歡喜非校分
明是:苦盡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劍再合,合浦之珠复回。高年學
究,忽然及第連科;乞食貧儿,驀地發財掘藏。寡婦得夫花發蕊,孤
儿遇父草行根。
喜胜他鄉遇故知,歡如久旱逢甘雨。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
不相逢。
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楊世
道,后妻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長大成人,中同年進士,又同選在紹
興一郡為官。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鎖中脫出性命,就認了兩位夫人,
兩個貴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都來賀喜。老
王千戶也來稱賀,已知王興是楊家舊仆,不相爭護。王興已娶有老婆,
在老王千戶家。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楊郡丞,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
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到普花元帥處,述其
認父始末。普花元帥奏表朝廷,一門封贈。檗世德复姓歸宗,仍叫楊
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壽登耆耋而終。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貴
在天,榮枯得失,盡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有詩為證:
才离地獄忽登天,二子雙妻富貴全。
命里有時終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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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
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不拘細行。博
學雄文,授貴州安庄縣令。安庄縣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蠻僚錯雜,
人好蠱毒戰斗,不知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多金銀珠翠
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
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
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庄縣知縣。”帝曰:“卿
亦詢訪安庄風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
蠻煙寥落在東風,万里天涯迢遞中。
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听來同。
桄榔連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
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
高宗听奏是詩,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
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出到朝外,遇見鎮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
曰:“聞君榮任安庄,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
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
知端的,除是与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恩主見謫連州,即今
也要起身。”
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庄邊縣,
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庄蠻僚出沒之處,家戶都有
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
須要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
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怜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
州,与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与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
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余,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
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几個大艙口,其
余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游方僧人,上
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
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
与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欲,那里反倒要
討我們的便宜?”
這和尚听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
你也就夠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罵眾人。眾人都气起來,也有罵
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
“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
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几個木呆了,一堆儿坐在
艙里,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惊
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里!”喊天叫地,各艙人听得,
都走來看。
也惊動了官艙里周、楊二公。
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惊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
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
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
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
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
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并不計較了。”
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
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
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悄的与楊益說道:
“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問他?”
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說道:“你
既与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
尚說道:“取扰不該。”
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典或世務話,和尚都曉得。
楊益時常說些路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与他說道要去安庄縣做
知縣。和尚說道:“去安庄做官,要打點停當,方才可去。”
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与和尚。和尚說道:“小僧姓李,原籍是
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
你尋個有法術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
易去。我且不上武當了,陪你去廣里去。”
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与和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
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公甚貧,去自己搭
連內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与楊公做盤纏。楊公再
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与楊公說:“我
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
里,可托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后日天幸再會。”又再
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長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
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与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
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与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來到偏橋縣地方。
長老來對楊公說道:“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
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此等。”和尚自駝上搭連禪杖,
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并無信息,等得楊公肚里好焦。雖然如
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每日只懸
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箱籠,若
干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帘儿,看著
船艙口,扶出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看這婦女生得
如何?詩云:獨占陽台万點春,石榴裙染碧湘云。
眼前秋水渾無底,絕胜襄王紫玉君。
又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