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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15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065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

    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

    說這長老与這婦人与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

    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

    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得些

    法術,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把箱籠東西,叫人

    著落停當。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在船上歇了。這媳婦、丫鬟去火

    艙里安排些茶飯,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与船家。楊公

    見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并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

    “荷蒙大恩,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飲酒

    罷,長老与眾人自去別艙里歇了。楊公自与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

    綢繆,言不能荊次日,長老起來,与眾人吃了早飯,就与楊公、李氏

    作別,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要小心在意,不可托

    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開船去了,方才轉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

    是天生的聰明,与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發一般。

    又行過十數日,來到燸TM爚江了。說這個燸TM爚江,東通巴蜀

    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楫難

    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

    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

    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

    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

    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

    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

    “這里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

    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

    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

    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后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

    括地,鬼哭神號,惊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

    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后風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載著市上

    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

    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蒟醬,這蒟

    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

    買些与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

    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

    奶討錢數与他。”

    小廝進到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

    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复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

    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与

    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气就

    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

    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

    蒟醬我這里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谷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

    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

    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价購求來的,都堂

    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万苦,費了若干財物,

    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

    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

    的一般。有人知風,報与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

    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

    离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听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

    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

    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

    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里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

    釘在水里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

    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

    法,快去請人來斗法。”這里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

    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

    不知就里,一時間買了這醬,并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价錢也不

    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

    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复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

    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几畫,那兵

    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里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

    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后只依著我,管你沒事。”次

    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栖。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

    漸近安庄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庄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

    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

    奶,又有二乘小轎,几匹馬,与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

    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听得新知縣到任,都

    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

    堂,与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与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

    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

    說道:“這里地方与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

    之后,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与宣尉司表里,

    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

    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与馬龍

    多遠?”徐典史回話道:“离本縣四十余里。”又說些縣里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

    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极是作聰的。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錢財也

    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

    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

    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

    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

    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

    縣的老人?与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

    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

    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

    時气發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与我著實

    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

    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

    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赶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

    “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

    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

    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

    与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

    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

    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惊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

    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

    不來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

    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

    “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

    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

    里有怪物來惊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

    李奶奶也結束,箱里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

    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听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

    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里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

    望著楊公扑將來。扑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扑不進

    來。楊公惊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

    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

    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

    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扑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

    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

    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

    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

    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

    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里符上,這惡

    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儿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与老爹自來

    房里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

    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

    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与他自來孝

    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

    這里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

    瞞老爹,這縣里自來是他与几個把持,不由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

    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

    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

    知縣散了堂,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

    日這干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

    眾老人又來跪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

    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

    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

    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里,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

    這惡物飛到家里,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

    “几乎不得与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

    不知那里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

    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

    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

    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

    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

    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

    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

    著;城里又筑個圃子,方圓二十余里;圃子里廳堂池榭,就如王者。

    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

    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

    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

    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里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

    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

    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

    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洁,悉照秋毫。鏡背有

    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

    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

    就作一銘,銘云:猗与茲器,肇制軒轅。大冶范金,炎帝秉虔。

    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

    焉。高下清濁,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

    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与

    焉?

    相公寫畢,文不加點,送与薛宣尉看。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复細看,

    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

    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

    作一銘,銘云:

    察見淵魚,實惟不祥。

    靡聰靡明,順帝之光。

    全神返照,內外兩忘。

    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

    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

    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

    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

    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

    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

    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与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

    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

    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与一干老人,

    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

    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

    “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

    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

    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

    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准不准,先納三錢紙价。每限狀子

    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凶身家事厚薄,

    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縣,一股給与苦主,留一股

    与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种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

    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

    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

    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

    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

    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

    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

    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里。

    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

    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与你眾人,

    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几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几個箱籠,當堂

    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

    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

    香花燈燭送行。縣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

    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

    舊路回來。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

    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几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与楊

    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

    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与長老。

    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

    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

    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

    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

    楊公听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

    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

    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

    “不要哭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

    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

    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

    別。”

    楊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

    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

    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無話說。

    李氏与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個是生离死別。李氏只得自

    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

    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

    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

    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

    有詩為證:

    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覽好音。

    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

    —————————

    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岭失渾家

    君騎白馬連云棧,我駕孤舟亂石灘。

    揚鞭舉棹休相笑,煙波名利大家難。

    話說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間,黃榜招賢,大開選常去這東京汴

    梁城內虎异營中,一秀才姓陳名辛,字從善,年二十歲,故父是殿前

    太尉。這官人不幸父母蚤亡,只單身獨自,自小好學,學得文武雙全。

    正是文欺孔孟,武賽孫吳。五經三史,六韜三略,無所不曉。新娶得

    一個渾家,乃東京金梁橋下張待詔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

    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且是說

    得著,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這陳辛一心向善,常好齋供僧道。

    一日,与妻言說:“今黃榜招賢,我欲赴選,求得一官半職,改

    換門閭,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運不通,不得中舉。”

    陳辛曰:“我正是‘學成文武藝,貨与帝王家’。”不數日,去赴選

    場,偕眾伺候挂榜。旬日之間,金榜題名,已登三甲進士。瓊林宴罷,

    謝恩,御筆除授廣東南雄沙角鎮巡檢司巡檢。回家說与妻如春道:“今

    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檢之職,就要走馬上任。我聞廣東一路,千層

    峻岭,万疊高山,路途難行,盜賊煙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

    之奈何?”

    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

    路途險難,只得前去,何必憂心?”陳辛見妻如此說,心下稍寬。正

    是:

    青龍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當日陳巡檢喚當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廣東南雄巡檢之職,

    爭奈路途生艱難,你与我尋一個使喚的,同前去。”王吉領命,往街

    市尋覓,不在話下。

    卻說陳巡檢分付廚下使喚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設齋多備齋

    供,不問云游全真道人,都要齋他,不得有缺。”

    不說這里齋主備辦,只說大羅仙界有一真人,號曰紫陽真君,于

    仙界觀見陳辛奉真齋道,好生志誠。今投南雄巡檢,爭奈他妻有千日

    之災,分付大慧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你可假名羅童,權与

    陳辛作伴當,護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護送。”

    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陳辛宅中,与陳巡檢相見禮畢。齋罷,真君

    問陳辛曰:“何故往日設齋歡喜,今日如何煩惱?”陳辛叉手告曰:

    “听小生訴稟: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檢,爭奈路遠難行,又無兄弟,

    因此憂悶也。”真人曰:“我有這個道童,喚做羅童,年紀雖小,有

    些能處。今日權借与齋官,送到南雄沙角鎮,便著他回來。”夫妻二

    人拜謝曰:“感蒙尊師降臨,又賜道童相伴,此恩難報。”真君曰:

    “貧道物外之人,不思榮辱,豈圖報答?”拂袖而去了。陳辛曰:“且

    喜添得羅童做伴。”收拾琴劍書箱,辭了親戚鄰里,封鎖門戶,离了

    東京。

    十里長亭,五里短亭,迤邐而進。一路上,但見:村前茅舍,庄

    后竹篱。村醪香通磁缸,濁酒滿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當;

    酒帘大字,鄉中學究醉時書。沽酒客暫解擔囊,趲路人不停車馬。

    陳巡檢騎著馬,如春乘著轎,王吉、羅童挑著書箱行李,在路少

    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羅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羅仙中大慧真人,

    今奉紫陽真君法旨,教我跟陳巡檢往南雄沙角鎮去。吾故意妝風做痴,

    教他不識咱真相。”遂乃行走不動,上前退后。如春見羅童如此嫌遲,

    好生心惱,再三要赶回去,陳巡檢不肯,恐背了真人重恩。羅童正行

    在路,打火造飯,哭哭啼啼不肯吃,連陳巡檢也厭煩了,如春孺人執

    性定要赶羅童回去。羅童越耍風,叫走不動。王吉攙扶著行,不五里

    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說与陳巡檢:“當初指望得羅童用,今日不

    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陳巡檢不合听了孺人言語,打發

    羅童回去,有分教,如春爭些個做了失鄉之鬼。正是:

    鹿迷鄭相應難辨,蝶夢周公未可知。

    當日打發羅童回去,且得耳根清淨。陳巡檢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說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陽洞。洞中有一怪,號曰申陽公,

    乃猢猻精也。弟兄三人:一個是通天大圣,一個是彌天大圣,一個是

    齊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這齊天大圣神通廣大,變化多端,能

    降各洞山精,管領諸山猛獸。興妖作法,攝偷可意佳人;嘯月吟風,

    醉飲非凡美酒。与天地齊休,日月同長。這齊天大圣在洞中,觀見岭

    下轎中,抬著一個佳人,嬌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喚山神分付:

    “听吾號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

    更深夜靜,攝此婦人入洞中。”

    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陽公變作店主坐在店中。

    卻好至黃昏時分,陳巡檢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見天色黃

    昏,路逢一店,喚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門。店小二問曰:“客長

    有何勾當?”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檢之任,到此赶不著

    館驛,欲借店中一宿,來蚤便行。”申陽公迎接陳巡檢夫妻二人入店,

    頭房安下。申陽公說与陳巡檢曰:“老夫今年八十余歲,今晚多口,

    勸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靜,虎狼劫盜极多,不如就老夫這里安

    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來取卻好。”陳巡檢答曰:

    “小官三代將門之子,通曉武藝,常怀報國之心,豈怕虎狼盜賊?”

    申公情知難勸,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說陳巡檢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飯,卻好一更,看看二

    更。陳巡檢先上床脫衣而臥,只見就中起一陣風。正是:

    吹折地獄門前樹,刮起酆都頂上塵。

    那陣風過處,吹得燈半滅而复明。陳巡檢大惊,急穿衣起來看時,

    就房中不見了孺人。開房門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將起來,不知頭

    由,慌張失勢。陳巡檢說与王吉:“房中起一陣狂風,不見了孺人。”

    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時,叫不應了。仔細看時,和店房都不見了,連

    王吉也吃一惊。看時,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書箱行李并馬在面

    前,并無燈火,客店、店主人皆無蹤跡。只因此夜,直教陳巡檢三年

    不見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雨里煙村霧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罷僧繇畫,收起丹青一軸圖。

    陳巡檢与王吉听譙樓更鼓,正打四更。當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

    二人,前無客店,后無人家,惊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

    挑了行李,自跳上馬,月光之下,依路徑而行。在路陳巡檢尋思:“不

    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攝了我妻去?從古至今,不見聞此异事。”

    巡檢一頭行,一頭哭:“我妻不知著落。”迤邐而行,卻好天明。王

    吉勸官人:“且休煩惱,理會正事。前面梅岭,望著好生險峻崎嶇,

    凹凸難行;只得過此岭,且去沙角鎮上了任,卻來打听,尋取孺人不

    遲。”陳巡檢听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強而行。

    且說申陽公攝了張如春,歸于洞中。惊得魂飛魄散,半晌醒來,

    淚如雨下。元來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喚牡丹,亦被攝在洞中日久,向

    前來勸如春,不要煩惱。申公說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緣,

    今日得到洞中,別有一個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飯,便是長生不死之人。你看我這洞

    中仙女,盡是凡間攝將來的。娘子休悶,且共你蘭房同床云雨。”如

    春見說,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樂,長生不死,只

    求早死。若說云雨,實然不愿。”申公見說如此,自思:“我為他春

    心蕩漾,他如今煩惱,未可歸順。

    其婦人性執,若逼令他,必定尋死,卻不可惜了這等端妍少貌之

    人!”乃喚一婦人,名喚金蓮,洞主也是日前攝來的,在洞中多年矣。

    申公分付:“好好勸如春,早晚好待他,將好言語誘他,等他回心。”

    金蓮引如春到房中,將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

    是煩惱。金蓮、牡丹二婦人再三勸他:“你既被攝到此間,只得無奈

    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如春告金蓮云:“姐

    姐,你豈知我今生夫妻分离,被這老妖半夜攝將到此,強要奴家云雨,

    決不依隨,只求快死,以表我貞洁。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

    宁死而不受辱。”金蓮說:“‘要知山下事,請問過來人’。這事我

    也曾經來。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貴,也被申公攝來洞中五年。你

    見他貌惡,當初我亦如此,后來慣熟,方才好過。你既到此,只得沒

    奈何,隨順了他罷!”如春大怒,罵云:“我不似你這等淫賤,貪生

    受辱,枉為人在世,潑賤之女!”金蓮云:“好言不听,禍必臨身。”

    遂自回報申公,說新來佳人,不肯隨順,惡言誹謗,勸他不從。申公

    大怒而言:“這個賤人,如此無禮!本待將銅錘打死,為他花容無比,

    不忍下手,可奈他執意不從。”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著他,將這

    賤人剪發齊眉,蓬頭赤腳,罰去山頭挑水,澆灌花木,一日与他三頓

    淡飯。”牡丹依言,將張如春剪發齊眉,赤了雙腳,把一副水桶与他。

    如春自思:欲投岩澗中而死,万一天可怜見,苦盡甘來,還有再見丈

    夫之日。不免含淚而挑水。正是:

    宁為困苦全貞婦,不作貪淫下賤人。

    不說張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說陳巡檢与同王吉自离東京,在路

    兩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陽公攝了孺人去,千方無計尋覓。王吉勸

    官人且去上任,巡檢只得棄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檢到店門

    前下馬,与王吉入店買酒飯吃了,算還酒飯錢,再上馬而去。見一個

    草舍,乃是賣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寫:“楊殿干請仙下筆,吉凶

    有准,禍福無差。”

    陳巡檢到門前,下馬离鞍,入門与楊殿干相見已畢。殿干問:“尊

    官何來?”陳巡檢將昨夜失妻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楊殿干焚香請圣,陳巡檢跪拜禱祝。只見楊殿干請仙至,降筆判

    斷四句,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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