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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16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8493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千日逢災厄,佳人意自堅。

    紫陽來到日,鏡破再團圓。

    楊殿干斷曰:“官人且省煩惱,孺人有千日之災。三年之后,再

    遇紫陽,夫婦團圓。”陳巡檢自思:“東京曾遇紫陽真人,借羅童為

    伴;因羅童嘔气,打發他回去。此間相隔數千里路,如何得紫陽到此?”

    遂乃心中少寬,還了卦錢,謝了楊殿干,上馬同王吉并眾人上梅岭來。

    陳巡檢看那岭時,真個險峻欲問世間煙障路,大庾梅岭苦心酸。磨牙

    猛虎成群走,吐气巴蛇滿地攢。

    陳巡檢并一行人過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喚做接官

    亭。巡檢下馬,入亭中暫歇。忽見王吉報說:“有南雄沙角鎮巡檢衙

    門弓兵人等,遠來迎接。”陳巡檢喚入,參拜畢。

    過了一夜,次日同弓兵吏卒走馬上任。至于衙中升廳,眾人參賀

    已畢。陳巡檢在沙角鎮做官,且是清正嚴謹。光陰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

    倏忽在任,不覺一載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無蹤跡。端的:

    好似石沉東海底,猶如線斷紙風箏。

    陳巡檢為因孺人無有消息,心中好悶,思憶渾家,終日下淚。

    正思念張如春之際,忽弓兵上報:“相公,禍事!今有南雄府府

    尹札付來報軍情:有一強人,姓楊名廣,綽號‘鎮山虎’,聚集五七

    百小嘍囉,占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檢,

    火速帶領所管一千人馬,關領軍器,前去收捕,毋得遲誤。”陳巡檢

    听知,火速收拾軍器鞍馬,披挂已了,引著一千人馬,徑奔南林村來。

    卻說那南林村鎮山虎正在寨中飲酒,小嘍囉報說:“官軍到來。”

    急上馬持刀,一聲鑼響,引了五百小嘍囉,前來迎敵。

    陳巡檢与鎮山虎并不打話,兩馬相交,那草寇怎敵得陳巡檢過?

    斗無十合,一矛刺鎮山虎于馬下,梟其首級,殺散小嘍囉,將首級回

    南雄府,當廳呈獻。府尹大喜。重賞了當,自回巡檢衙,辦酒慶賀已

    畢。只因斬了鎮山虎,真個是: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藝高強眾所欽。

    這陳巡檢在任,倏忽卻早三年官滿,新官交替。陳巡檢收拾行裝,

    与王吉离了沙角鎮,兩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岭之下,紅日西沉,天

    色已晚。陳巡檢一行人,望見遠遠松林間,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

    “前面有一座寺,我們去投宿則個。”陳巡檢勒馬向前,看那寺時,

    額上有“紅蓮寺”三個大金字。巡檢下馬,同一行人入寺。

    元來這寺中長老,名號稱大惠禪師,佛法廣大,德行清高,是個

    古佛出世。當時行者報与長老:“有一過往官人投宿。”

    長老教行者相請。巡檢入方丈參見長老。禮畢,長老問:“官人

    何來?”陳巡檢備說前事,“万望長老慈悲,指點陳辛,尋得孺人回

    鄉,不忘重恩。”長老曰:“官人听稟: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

    變化難測。你孺人性貞烈,不肯依隨,被他剪發赤腳,挑水澆花,受

    其苦楚。此人號曰申陽公,常到寺中,听說禪机,講其佛法。官人若

    要見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几時。等申陽公來時,我勸化他回心,放還

    你妻如阿?”陳巡檢見長老如此說,心中喜歡,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東。

    世間多少迷途客,一指還歸大道中。

    陳巡檢在紅蓮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報与長老:“申

    陽公到寺來也。”巡檢聞之,躲于方丈中屏風后面。只見長老相迎,

    申陽公入方丈敘禮畢,分位而坐,行者獻茶。茶罷,申陽公告長老曰:

    “小圣無能斷除愛欲,只為色心迷戀本性,誰能虎項解金鈴?”長老

    答曰:“尊圣要解虎項金鈴,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塵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勸,聞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

    在洞三年。他是貞節之婦,可放他一命還鄉,此便是斷卻欲心也。”

    申陽公听罷回言:“長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罰他挑水三年,不肯

    回心。這等愚頑,決不輕放!”陳巡檢在屏風后听得說,正是:

    提起心頭火,咬碎口中牙。

    陳巡檢大怒,拔出所佩寶劍,劈頭便砍。申陽公用手一指,其劍

    反著自身。申陽公曰:“吾不看長老之面,將你粉骨碎身,此冤必報。”

    道罷,申陽公別了長老回去了。自洞中叫張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

    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蓮二人救解,依舊挑水澆花,不在話下。

    且說陳巡檢不知妻子下落,到也罷了,既曉得在申陽洞中,心下

    倍加煩惱,在紅蓮寺方丈中拜告長老:“怎生得見我妻之面?”長老

    曰:“要見不難,老僧指一條徑路,上山去尋。”

    長老叫行者引巡檢去山間尋訪,行者自回寺。只說陳辛去尋妻,

    未知尋得見尋不見?正是:風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日陳巡檢帶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頭,不顧崎嶇峻嶮,走

    到山岩潭畔,見個赤腳挑水婦人。慌忙向前看時,正是如春。夫妻二

    人抱頭而哭,各訴前情,莫非夢中相見,一一告訴。如春說:“昨日

    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巡檢乃言:“謝紅蓮寺長老指路來尋,

    不想卻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罷。”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

    廣大,神通莫測。他若知我走,赶上時,和官人性命不留。我聞申公

    平日只怕紫陽真君,除非求得他來,方解其難。官人可急回寺去,莫

    待申公知之,其禍不校”陳巡檢只得棄了如春,歸寺中拜謝長老,說

    已見嬌妻,言:“申公只怕紫陽真君,他在東京曾与陳辛相會,今此

    間—遠,如何得他來救?”長老見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

    定去看,便見分曉。”長老教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出定回來,

    說与陳巡檢曰:“當初紫陽真人与你一個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

    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報應。”陳巡檢見說,依其言,急急

    步行出寺,迤邐行了兩日,并無蹤跡。

    且說紫陽真人在大羅仙境与羅童曰:“吾三年前,那陳巡檢去上

    任時,他妻合有千日之災,今已將滿。吾怜他養道修真,好生虔心,

    吾今与汝同下凡間,去梅岭救取其妻回鄉。”

    羅童听旨,一同下凡,往廣東路上行來。這日卻好陳巡檢撞見真

    君同羅童遠遠而來,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

    子妻張如春被申陽公妖法攝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難則

    個!”真君笑曰:“陳辛,你可先去紅蓮寺中等,我便到也。”陳辛

    拜別先回寺中,備辦香案,迎接真君救難。正是:

    法菉持身不等閒,立身起業有多般。

    千年鐵樹開花易,一日酆都出世難。

    陳巡檢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見紫陽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

    長老直出寺門迎接,入方丈敘禮畢,分賓主坐定。

    長老看紫陽真君,端的有神儀八极之表,道貌堂堂,威儀凜凜。

    陳巡檢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陳辛妻張如春性命

    還鄉,自當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于香案前,口中不知說了几句言

    語,只見就方丈里起一陣風。但見:無形無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綽

    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云來,

    那風過處,只見兩個紅巾天將出現,甚是勇猛。這兩員神將朝著

    真君聲喏道:“吾師有何法旨?”紫陽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陽洞中,

    擒齊天大圣前來,不可有失。”

    兩員天將去不多時,將申公一條鐵索鎖著,押到真君面前。申公

    跪下,紫陽真君判斷,喝令天將將申公押入酆都天牢問罪。教羅童入

    申陽洞中,將眾多婦女各各救出洞來,各令發付回家去訖。張如春与

    陳辛夫妻再得團圓,向前拜謝紫陽真人。真人別了長老、陳辛,与羅

    童冉冉騰空而去了。這陳巡檢將禮物拜謝了長老,与一寺僧行別了,

    收拾行李轎馬,王吉并一行從人离了紅蓮寺。迤邐在路,不則一日,

    回到東京故鄉。夫妻團圓,盡老百年而終。有詩為證:三年辛苦在申

    陽,恩愛夫妻痛斷腸。

    終是妖邪難胜正,貞名落得至今揚。

    —————————

    第二十一卷 臨安里錢婆留發跡

    貴逼身來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閣,豈羡當時万戶侯?

    這八句詩,乃是晚唐時貫休所作。那貫休是個有名的詩僧,因避

    黃巢之亂,來于越地,將此詩獻与錢王求見。錢王一見此詩,大加歎

    賞,但嫌其“一劍霜寒十四州”之句,殊無恢廓之意,遣人對他說,

    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應聲,吟詩四句。

    詩曰:不羡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

    閒云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吟罷,飄然而入蜀。錢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后人有詩

    譏誚錢王,云:文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

    一個詩僧容不得,如何安口望添州?

    此詩是說錢王度量窄狹,所以不能恢廓霸圖,止于一十四州之主。

    雖如此說,像錢王生于亂世,獨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稱孤道

    寡,非通小可。你道錢王是誰?他怎生樣出身?有詩為證:項氏宗衰

    劉氏窮,一朝龍戰定關中。

    紛紛肉眼看成敗,誰向塵埃識駿雄?

    話說錢王,名鏐,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臨安縣人氏。

    其母怀孕之時家中時常火發,及至救之,又复不見,舉家怪异。忽一

    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

    下,頭垂及地,約長丈余,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惊,正欲聲張,忽

    然不見。只見前后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呼鄰里求救。眾人也

    有已睡的,未睡的,听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

    時,那里有什么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儿。錢

    公因自己錯呼救火,蒿惱了鄰里,十分慚愧,正不過意,又見了這條

    大蜥蜴,都是怪事,想所產孩儿,必然是妖物,留之無益,不如溺死,

    以絕后患。

    也是這小孩儿命不該絕,本鄰有個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錢媽

    媽往來最厚。這一晚,因錢公呼喚救火,也跑來看。聞說錢媽媽生產,

    進房幫助,見養下孩儿,歡天喜地,抱去盆中洗裕被錢公劈手奪過孩

    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將溺死。慌得王婆叫起屈來,倒身護住,定不

    容他下手,連聲道:“罪過,罪過!這孩子一難一度,投得個男身,

    作何罪業,要將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

    是何意故?”錢媽媽也在床褥上嚷將起來。錢公道:“這孩子臨產時,

    家中有許多怪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為害!”王婆道:“一點點血

    塊,那里便定得好歹。況且貴人生產,多有奇异之兆,反為祥瑞,也

    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這孩子時,待老身領去,過繼与沒孩儿的

    人家養育,也是一條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業。”錢公被王婆

    苦勸不過,只得留了,取個小名,就喚做婆留。有詩為證:

    五月佳儿說孟嘗,又因光怪誤錢王。

    試看斗文并后稷,君相從來豈夭亡!

    古時姜嫄感巨人跡而生子,懼而棄之于野,百鳥皆舒翼覆之,三

    日不死。重复收養,因名曰棄。比及長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

    帝堯任為后稷之官,使主稼穡,是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開了周

    家八百年基業。又春秋時楚國大夫斗伯比与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儿。

    其母夫人以為不雅,私棄于夢澤之中。子出獵,到于夢澤,見一虎跪

    下,將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那虎乳罷孩儿,自去了。子教人抱此

    儿回來,對夫人夸獎此儿,必是异人。夫人認得己女所生,遂將實情

    說出。子就將女配与斗伯比為妻,教他撫養此儿。

    楚國土語喚“乳”做“谷”,喚“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

    异,取名曰谷於菟。后來長大為楚國令尹,則今傳說的楚令尹子文就

    是。所以說:“貴人無死法。”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祿。”今

    日說錢公滿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豈非天命?

    話休絮煩。再說錢婆留長成五六歲,便頭角漸异,相貌雄偉,膂

    力非常,与里中眾小儿游戲廝打,隨你十多歲的孩儿,也弄他不過,

    只索讓他為尊。

    這臨安里中有座山,名石鏡山。山有圓石,其光如鏡,照見人形。

    錢婆留每日同眾小儿在山邊游戲,石鏡中照見錢婆留頭帶冕旒,身穿

    蟒衣玉帶。眾小儿都吃一惊,齊說神道出現。偏是婆留全不駭懼,對

    小儿說道:“這鏡中神道就是我,你們見我都該下拜。”眾小儿羅拜

    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為常。一日回去,向父親錢公說知其事。

    錢公不信,同他到石鏡邊照驗,果然如此。錢公吃了一惊,對鏡暗暗

    禱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貴之日,昌大錢宗,愿神靈隱蔽鏡中之形,

    莫被人見,恐惹大禍。”禱告方畢,教婆留再照時,只見小孩儿的模

    樣,并無王者衣冠。錢公故意罵道:“孩子家眼花說謊,下次不可如

    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鏡邊游戲,眾小儿不見了神道,不肯下拜了,

    婆留心生一計。那石鏡旁邊,有一株大樹,其大百圍,枝葉扶疏,可

    蔭數畝;樹下有大石一塊,有七八尺之高。

    婆留道:“這大樹權做個寶殿,這大石權做個龍案,那個先爬上

    龍案坐下的,便是登寶殿了,眾人都要拜賀他。”眾小儿齊聲道好。

    一齊來爬時,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

    身材矯捷,又且有智,他想著大樹本子上有几個韃靼,好借腳力,相

    在肚里了,跳上樹根,一步步攀緣而上。約莫离地丈許,看得這塊大

    石親切,放手望下只一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眾小儿發一聲喊,都

    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們服也不服?”眾小儿都應道:“服了。”

    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號令。”當下折些樹枝,假做旗幡,

    雙雙成對,擺個隊伍,不許混亂。自此為始,每早排衙行禮,或剪紙

    為青紅旗,分作兩軍交戰,婆留坐石上指揮,一進一退,都有法度。

    如違了他便打,眾小儿打他不過,只得依他,無不懼怕。正是:

    天挺英豪志量開,休教輕覷小儿孩。

    未施濟世安民手,先見惊天動地才。

    再說婆留到十七八歲時,頂冠束發,長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長力

    大,腰闊膀開;十八般武藝,不學自高。雖曾進學堂讀書,粗曉文義,

    便拋開了,不肯專心,又不肯做農商經紀。在里中不干好事,慣一偷

    雞打狗,吃酒賭錢。家中也有些小家私,都被他賭博,消費得七八了。

    爹娘若說他不是,他就別著气,三兩日出去不歸。因是管轄他不下,

    只得由他。此時里中都喚他做“錢大郎”,不敢叫他小名了。

    一日,婆留因沒錢使用,忽然想起:“顧三郎一伙,嘗來打合我

    去販賣私鹽,我今日身閒無事,何不去尋他?”行到釋迦院前,打從

    戚漢老門首經過。那戚漢老是錢塘縣第一個開賭場的,家中養下几個

    娼妓,招引賭客。婆留閒時,也常在他家賭錢住宿。這一日,忽見戚

    漢老左手上橫著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只大公雞、一個豬頭回來,看

    了婆留便道:“大郎,連日少會。”婆留問道:“有甚好賭客在家?”

    漢老道:“不瞞大郎說,本縣錄事老爺有兩位郎君,好的是賭博,也

    肯使花酒錢。有多嘴的對他說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尋人賭雙陸。人

    听說是見在官府的儿,沒人敢來上樁。大郎有采時,進去賭對一局。

    他們都是見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兩日

    正沒生意,且去淘摸几貫錢鈔使用。”便向戚漢老道:“別人弱他官

    府,我卻不弱他。便對一局,打甚緊?

    只怕采頭短少,須吃他財主笑話。少停賭對時,我只說有在你處,

    你与我招架一聲,得采時平分便了。若還輸去,我自賠你。”漢老素

    知婆留平日賭性最直,便應道:“使得。”

    當下漢老同婆留進門,与二鐘相見。這二鐘一個叫做鐘明,一個

    叫做鐘亮,他父親是鐘起,見為本縣錄事之職。漢老開口道:“此間

    錢大郎,年紀雖少,最好拳棒,兼善博戲。

    聞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來進見。”原來二鐘也喜拳棒,正

    投其机;又見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歡喜。當下敘禮畢,閒講了几路拳

    法。鐘明就討雙陸盤擺下,身邊取出十兩重一錠大銀,放在卓上,說

    道:“今日与錢兄初次相識,且只賭這錠銀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

    摸,說道:“在下偶然出來拜一個朋友,遇戚老說公子在此,特來相

    會,不曾帶得什么采來。”

    回頭看著漢老道:“左右有在你處,你替我答應則個。”漢老一

    時應承了,只得也取出十兩銀子,做一堆儿放著。便道:“小人今日

    不方便在此,只有這十兩銀子,做兩局賭么。”

    自古道:“稍粗膽壯。”婆留自己沒一分錢鈔,卻教漢老應出銀

    子,膽已自不壯了,著了急,一連兩局都輸。鐘明收起銀子,便道:

    “得罪,得罪。”教小廝另取一兩銀子,送与漢老,作為頭錢。漢老

    雖然還有銀子在家,只怕錢大郎又輸去了,只得認著晦气,收了一兩

    銀子,將雙陸盤掇過一邊,擺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心飲酒,便道:

    “公子寬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來決賭何如?”鐘明道:“最好。”

    鐘亮道:“既錢兄有興,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樂;今日知己相逢,

    且共飲酒。”婆留只得坐了,兩個妓女唱曲侑酒。正是:

    賭場逢妓女,銀子當磚塊。

    牡丹花下死,還卻風流債。

    當日正在歡飲之際,忽聞叩門聲。開看時,卻是錄事衙中當直的,

    說道:“老爺請公子議事。教小的們那處不尋到,卻在這里!”鐘明、

    鐘亮便起身道:“老父呼喚,不得不去。錢兄,明日須早來頑耍。”

    囑罷,向漢老說聲相扰,同當直的一齊去了。

    婆留也要出門,被漢老雙手拉住道:“我應的十兩銀子,几時還

    我?”婆留一手劈開便走,口里答道:“來日送還。”出得門來,自

    言自語的道:“今日手里無錢,卻賭得不爽利。還去尋顧三郎,借几

    貫鈔,明日來翻本。”帶著三分酒興,徑往南門街上而來。向一個僻

    靜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將他腦后一拍,叫道:“大郎,甚風吹到此?”

    婆留回頭看時,正是販賣私鹽的頭儿顧三郎。婆留道:“三郎,今日

    相訪,有句話說。”

    顧三郎道:“甚話?”婆留道:“不瞞你說,兩日賭得沒興,与

    你告借百十貫錢去翻本。”顧三郎道:“百十貫錢卻易,只今夜隨我

    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顧三郎道:“莫問莫問,同到城外

    便知。”

    兩個步出城門,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漸暝。約行二里之程,到個

    水港口,黑影里見纜個小船,离岸數尺,船上蘆席滿滿冒住,密不通

    風,并無一人。顧三郎捻起泥塊,向蘆席上一撒,撒得聲響。忽然蘆

    席開處,船艙里鑽出兩個人來,咳嗽一聲。顧三郎也咳嗽相應,那邊

    兩個人,即便撐船攏來。顧三郎同婆留下了船艙,船艙還藏得有四個

    人。這里兩個人下艙,便問道:“三郎,你与誰人同來?”顧三郎道:

    “請得主將在此。休得多言,快些開船去。”說罷,眾人拿櫓動篙,

    把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們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顧

    三郎道:“不瞞你說,兩日不曾做得生意,手頭艱難。聞知有個王節

    使的家小船,今夜泊在天目山下,明早要進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

    廣有金帛,弟兄們欲待借他些使用。只是他手下有兩個蒼頭,叫做張

    龍、趙虎,大有本事,沒人對付得他。正思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

    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膽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的貪贓枉法得

    來的錢鈔,此乃不義之財,取之無礙!”

    正說話間,听得船頭前蕩槳響,又有一個小划船來到。船上共有

    五條好漢在上,兩船上一般咳嗽相應。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問他。

    只見兩船幫近,顧三郎悄悄問道:“那話儿歇在那里?”划船上人應

    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們已是著眼了。”當下眾人將船搖入蘆

    葦中歇下,敲石取火。眾好漢都來与婆留相見。船中已備得有酒肉,

    各人大碗酒大塊肉吃了一頓,分撥了器械,兩只船,十三籌好漢,一

    齊上前進發。遙見大船上燈光未滅,眾人搖船攏去,發聲喊,都跳上

    船頭。婆留手執鐵棱棒打頭,正遇著張龍,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

    趙虎望后艄便跑,滿船人都嚇得魂飛魄散,那個再敢挺敵。一個個跪

    倒船艙,連聲饒命。婆留道:“眾兄弟听我分付:只許收拾金帛,休

    殺害他性命。”眾人依言,將舟中輜重恣意搬齲忽哨一聲,眾人仍分

    作兩隊,下了小船,飛也是搖去了。

    原來王節使另是一個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節使方到,

    已知家小船被盜。細開失單,往杭州府告狀。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

    文各縣,訪拿真贓真盜。文書行到臨安縣來,知縣差縣尉協同緝捕使

    臣,限時限日的擒拿,不在話下。

    再說顧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蘆葦叢中,將所得利物,眾人十三分

    均分。因婆留出力,議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錠元寶,百

    來兩碎銀,及金銀酒器首飾又十余件。此時天色漸明,城門已開。婆

    留怀了許多東西,跳上船頭,對顧三郎道:“多謝作成,下次再當效

    力。”說罷,進城徑到戚漢老家。

    漢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喚起來,雙手將兩眼揩抹,問道:

    “大郎何事來得恁早?”婆留道:“鐘家兄弟如何還不來?

    我尋他翻本則個。”便將元寶碎銀及酒器首飾,一頓交付与戚漢

    老,說道:“恐怕又煩累你應采,這些東西都留你處,慢慢的支銷。

    昨日借你的十兩頭,你就在里頭除了罷。今日二鐘來,你替我將几兩

    碎銀做個東道,就算我請他一席。”戚漢老見了許多財物,心中歡喜,

    連聲應道:“這小事,但憑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

    二鐘未來,我要尋個靜辦處打個盹。”戚漢老引他到一個小小閣儿中

    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樂,小人去梳洗則個。”

    卻說鐘明、鐘亮在衙中早飯過了,袖了几錠銀子,再到戚漢老家

    來。漢老正在門首買東買西,見了二鐘,便道:“錢大郎今日做東道

    相請,在此專候久了,在小閣中打盹。二位先請進去,小人就來陪奉。”

    鐘明、鐘亮兩個私下稱贊道:“難得這般有信義之人。”走進堂中,

    只听得打鼾之聲,如霹靂一般的響。二鐘吃一惊,尋到小閣中,猛見

    個丈余長一條大蜥蜴,据于床上,頭生兩角,五色云霧罩定。鐘明、

    鐘亮一齊叫道:“作怪!”只這聲“作怪”,便把云霧沖散,不見了

    蜥蜴,定睛看時,乃是錢大郎直挺挺的睡著。

    弟兄兩個心下想道:“常聞說异人多有變相,明明是個蜥蜴,如

    何卻是錢大郎?此人后來必然有些好處,我們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結

    交,有何不美?”兩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來,二人更不言其故,只

    說:“我弟兄相慕信義,情愿結桃園之義,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

    愛二鐘為人爽慨,當下就在小閣內,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

    三弟。這日也不賭錢,大家暢飲而別。臨別時,鐘明把昨日賭贏的十

    兩銀子,送還婆留。

    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漢老處小弟自己還過了,這銀,大哥

    權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時,相借未遲。”鐘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為始,三個人時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飲博場中出了個

    大名,號為“錢塘三虎”。這句話,吹在鐘起耳朵里來,好生不樂,

    將兩個儿子禁約在衙中,不許他出外游蕩。婆留連日不見二鐘,在錄

    事衙前探听,已知了這個消息。害了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尋二鐘相會。

    正是:

    取友必須端,休將戲謔看。

    家嚴儿學好,子孝父心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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