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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17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784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再說錢婆留与二鐘疏了,少不得又与顧三郎這伙親密,時常同去

    販鹽為盜。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來走私商道路的,

    第一次膽小,第二次膽大,第三、第四次,渾身都是膽了。他不犯本

    錢,大錠銀大貫鈔的使用,僥幸其事不發,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發

    再處,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只因顧三

    郎伙內陳小乙,將一對赤金蓮花杯,在銀匠家倒喚銀子,被銀匠認出

    是李十九員外庫中之物,對做公的說了。做公的報知縣尉,訪著了這

    一伙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縣尉請鐘錄事父子在衙中飲酒。因鐘明寫得一手好字,

    縣尉邀至書房,求他寫一幅單條。鐘明寫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

    縣尉展看稱美。鐘明偶然一眼覷見大端石硯下,露出些紙腳,推開看

    時,寫得有多人姓名。鐘明有心,捉個冷眼,取來藏于袖中。背地偷

    看,卻是所訪鹽客的單儿,內中有錢婆留名字。鐘明吃了一惊,上席

    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縣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誰知卻是

    鐘明的詭計。

    當下鐘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漢老家,教他轉尋婆留說話。恰

    好婆留正在他場中舖牌賭色。鐘明見了也無暇作揖,一只臂膊牽出門

    外,到個僻靜處,說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見,偷得訪單在此。兄弟

    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來緝捕,我須救你不得。一面我自著人替你在

    縣尉處上下使錢,若三個月內不發作時,方可出頭。兄弟千万珍重。”

    婆留道:“單上許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營為時,須一例与

    他解寬。若放一人到官,眾人都是不干淨的。”鐘明道:“我自有道

    理。”

    說罷,鐘明自去了。

    這一個信息急得婆留腳也不停,徑跑到南門尋見顧三郎,說知其

    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開,休得招風攬火。顧三郎道:“我們只下了

    鹽船,各鎮市四散撐開,沒人知覺。只你守著爹娘,沒處去得,怎么

    好?”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

    說罷別去。從此婆留裝病在家,准准住了三個月。早晚只演習槍

    棒,并不敢出門。連自己爹娘也道是個异事,卻不知其中緣故。有詩

    為證:鐘明欲救婆留難,又見婆留轉報人。

    同樂同憂真義气,英雄必不負交親。

    卻說縣尉次日正要勾攝公事,尋硯底下這幅訪單,已不見了。一

    時亂將起來,將書房中小廝吊打,再不肯招承。一連亂了三日,沒些

    影響,縣尉沒做道理處。此時鐘明、鐘亮拚卻私財,上下使用,緝捕

    使臣都得了賄賂;又將白銀二百兩,央使臣轉送縣尉,教他閣起這宗

    公事。幸得縣尉性貪,又听得使臣說道,錄事衙里替他打點,只疑道

    那邊先到了錄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個人情。收受了銀子,假意

    立限与使臣緝訪。過了一月兩月,把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無三日

    緊”,又道是“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再表江西洪州有個術士,此人善識天文,精通相術。

    白虹貫日,便知易水奸謀;寶气騰空,預辨丰城神物。決班超封侯之

    貴,刻鄧通餓死之期。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無差高術士。這術士喚

    做廖生,預知唐季將亂,隱于松門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見斗牛之墟,

    隱隱有龍文五采,知是王气。算來該是錢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來游

    錢塘;再占云气,卻又在臨安地面。乃裝做相士,隱于臨安市上。每

    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閒之輩,并無异人在內。忽然想起:“錄

    事鐘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見他?”即忙到錄事衙中通名。

    鐘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見禮畢,各敘寒溫。鐘起

    叩其來意,廖生屏去從人,私向鐘起耳邊說道:“不肖夜來望气,知

    有异人在于貴縣。求之市中數日,查不可得。

    看足下尊相,雖然貴顯,未足以當此也。”鐘起乃召明、亮二子,

    求他一看。廖生道:“骨法皆貴,然不過人臣之位。所謂异人,上應

    著斗牛間王气,惟天子足以當之,最下亦得五霸諸侯,方應其兆耳。”

    鐘起乃留廖生在衙中過宿。

    次日,鐘起只說縣中有疑難事,欲共商議,備下酒席在英山寺中,

    悉召本縣有名目的豪杰來會,令廖生背地里一個個看過,其中貴賤不

    一,皆不足以當大貴之兆。當日席散,鐘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來日,

    更搜尋鄉村豪杰,教他飽看。此時天色將晚,二人并馬而回。

    卻說錢婆留在家,已守過三個月無事,歡喜無限。想起二鐘救命

    之恩,大著膽,來到縣前,聞得鐘起在英山寺宴會,悄地到他衙中,

    要尋二鐘兄弟拜謝。鐘明、鐘亮知是婆留相訪,乘著父親不在,慌忙

    出來,相迎聚話。忽听得馬鈴聲響,鐘起回來了。婆留望見了鐘起,

    唬得心頭亂跳,低著頭,望外只顧跑。鐘起問是甚人,喝教拿下。廖

    生急忙向鐘起說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應在此人身上,不

    可慢之。”鐘起素信廖生之術,便改口教人好好請來相見,婆留只得

    轉來。

    鐘起問其姓名,婆留好象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說。鐘起焦燥,乃

    喚兩個儿子問:“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處?緣何你与他相識?”鐘

    明料瞞不過,只得說道:“此人姓錢,小名婆留,乃臨安里人。”鐘

    起大笑一聲,扯著廖生背地說道:“先生錯矣!

    此乃里中無賴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貴乎?”廖生道:“我

    已決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貴,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說道:“你

    骨法非常,必當大貴,光前耀后,愿好生自愛。”又向鐘起說道:“我

    所以訪求异人者,非貪圖日后挈帶富貴,正欲驗我術法之神耳。從此

    更十年,吾言必驗,足下識之。只今日相別,后會未可知也。”說罷,

    飄然而去。

    鐘起才信道婆留是個异人,鐘明、鐘亮又將戚漢老家所見蜥蜴生

    角之事,對父親述之,愈加駭然。當晚,鐘起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勸

    他勤學槍棒,不可務外為非,致損聲名。家中乏錢使用,我當相助。

    自此鐘明、鐘亮仍舊与婆留往來不絕,比前更加親密。有詩為證:堪

    嗟豪杰混風塵,誰向貧窮識异人?

    只為廖生能具眼,頓令錄事款嘉賓。

    話說唐僖宗乾符二年,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

    出下募兵榜文。鐘起聞知此信,對儿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

    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

    鐘明、鐘亮道:“儿輩皆愿同他立功。”鐘起歡喜,當下請到婆留,

    將此情對他說了。婆留磨拳撐掌,踊躍愿行。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鐘

    起支持;又將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鏐,表字具美,

    勸留“鏐”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

    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熟閒,不胜之喜,皆署為裨將,

    軍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万將犯臨安,望相公策應。”

    董昌就假錢鏐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問道:“此行用兵几

    何?”錢鏐答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愿得二鐘為助,

    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錢鏐于本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鐘明、

    鐘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鑒鎮,探听賊兵离鎮止十五里。錢鏐与二鐘商議道:“我兵

    少,賊兵多;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乃選弓弩手二

    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谷險要之處。先差炮手二人,伏于

    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號,二十張強弓,一齊射之;鐘明、

    鐘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備策應;余兵散在山谷,揚旗吶喊,以

    助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原來石鑒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

    賊先鋒率前隊兵度險,皆單騎魚貫而過。忽听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

    弩齊發,賊人大惊,正不知多少人馬。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

    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卻被弩箭中

    了頸項,倒身顛下馬來,賊兵大亂。鐘明、鐘亮引著二百人,呼風喝

    勢,兩頭殺出。賊兵著忙,又听得四圍吶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

    自相蹂踏。

    斬首五百余級,余賊潰散。

    錢鏐全胜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幸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若

    賊兵大至,三百人皆為齏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

    引兵屯于彼處,乃對道旁一老媼說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

    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卻說黃巢听得前隊在石鑒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到

    得鎮上,不見一個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少停,拿得老媼到

    來,問道:“臨安軍在那里?”老媼答道:“屯八百里。”再三問時,

    只是說“屯八百里”。黃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軍四集,

    屯了八百里路之遠,乃歎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

    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賊兵不敢停石鑒鎮上,徑望越

    州一路而去,臨安賴以保全。有詩為證:能將少卒胜多人,良將机謀

    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里,賊軍駭散息烽塵。

    再說越州觀察使劉漢宏,听得黃巢兵到,一時不曾做得准備,乃

    遣人打話,情愿多將金帛犒軍,求免攻掠。黃巢受其金帛,亦徑過越

    州而去。原來劉漢宏先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將,充募兵使,

    因平了叛賊王郢之亂,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劉漢宏卻升做越

    州觀察使。漢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屢屢欺侮,董昌不能堪,漸生

    嫌隙。今日巢賊經過越州,雖然不曾殺掠,卻費了許多金帛,訪知杭

    州到被董昌得胜報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門下賓客沈苛獻計道:“臨

    安退賊之功,皆賴兵馬使錢鏐用謀取胜。聞得錢鏐智勇足備,明公若

    馳咫尺之書,厚具禮幣,只說越州賊寇未平,向董昌借錢鏐來此征剿;

    哄得錢鏐到此,或优待以結其心,或尋事以斬其首。董昌割去右臂,

    無能為矣。方今朝政顛倒,宦官弄權,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

    割据一方之意。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業也。”劉漢宏為

    人志廣才疏,這一席話,正投其机,以手撫沈苛之背,連聲贊道:“吾

    心腹人所見极明,妙哉,妙哉!”即忙修書一封:漢宏再拜,奉書于

    故人董公麾下:頃者巢賊猖獗,越州兵微將寡,難以備御。聞麾下有

    兵馬使錢鏐,謀能料敵,勇稱冠軍。今貴州已平,乞念唇齒之義,遣

    鏐前來,協力拒賊。事定之后,功歸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馬二匹,

    權表微忱,伏乞笑納。

    原來董昌也有心疑忌劉漢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黃巢

    兵退;如今書上反說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緣故,即請錢鏐來商議。錢

    鏐道:“明公与劉觀察隙嫌已构,此不兩立之勢也。聞劉觀察自托帝

    王之胄,欲圖非望;巢賊在境,不發兵相拒,乃以金帛買和,其意不

    測。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鏐,聲言相助,漢宏無謀,必欣然見納,乘

    便圖之,越州可一舉而定。于是表奏朝廷,坐漢宏以和賊謀叛之罪,

    朝廷方事姑息,必重獎明公之功。明公勳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豈

    非万全之策乎?”董昌欣然從之,即打發回書,著來使先去。隨后發

    精兵二千,付与錢鏐,臨行囑道:“此去見几而作,小心在意。”

    卻說劉漢宏接了回書,知道董昌已遣錢鏐到來,不胜之喜,便与

    賓客沈苛商議。沈苛道:“錢鏐所領二千人,皆胜兵也。若縱之入城,

    實為難制。今俟其未來,預令人迎之,使屯兵于城外,獨召錢鏐相見。

    彼既無羽翼,惟吾所制,然后遣將代領其兵,厚加恩勞,使倒戈以襲

    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劉漢宏又贊道:“吾心腹人所

    見极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錢鏐,不在話下。

    再說錢鏐領了二千軍馬,來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見禮畢。

    沈苛道:“奉觀察之命,城中狹小,不能容客兵,權于城外屯札,單

    請將軍入城相會。”

    錢鏐已知劉漢宏掇賺之計,便將計就計,假意發怒道:“錢某本

    一介匹夫,荷察使不嫌愚賤,厚幣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愿以肝

    腦相報。董刺史与察使外親內忌,不欲某來,又只肯發兵五百人,某

    再三勉強,方許二千之數。某挑選精壯,一可當百,特來輔助察使,

    成百世之功業。察使不念某勤勞,親行犒勞,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見,

    如呼下隸,此非敬賢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愿見察使矣。”說罷,

    仰面歎云:“錢某一片壯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認是真心,慌忙

    收科道:“將軍休要錯怪,觀察實不知將軍心事。容某進城對觀察說

    知,必當親自勞軍,与將軍相見。”說罷,飛馬入城去了。

    錢鏐分付手下心腹將校,如此如此,各人暗做准備。

    且說劉漢宏听沈苛回話,信以為然。乃殺牛宰馬,大發芻糧,為

    犒軍之禮。旌旗鼓樂前導,直到北門外館驛中坐下,等待錢鏐入見,

    指望他行偏裨見主將之禮。誰知錢鏐領著心腹二十余人,昂然而入,

    對著劉漢宏拱手道:“小將甲胄在身,恕不下拜了。”气得劉漢宏面

    如土色。沈苛自覺失信,滿臉通紅,上前發怒道:“將軍差矣!常言:

    ‘軍有頭,將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禮。董刺史命將軍來与觀察

    助力,將軍便是觀察麾下之人。況董刺史出身觀察門下,尚然不敢与

    觀察敵体,將軍如此倨傲,豈小覷我越州無軍馬乎?”

    說聲未絕,只見錢鏐大喝道:“無名小子,敢來饒舌。”將頭巾

    望上一捵,二十余人,一齊發作。說時遲,那時快,鏐拔出佩劍,沈

    苛不曾防備,一刀剁下頭來。劉漢宏望館驛后便跑,手下跟隨的,約

    有百余人,一齊上前,來拿錢鏐。怎當錢鏐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

    殺散眾人,徑往館驛后園來尋劉漢宏,并無蹤跡。只見土牆上缺了一

    角,已知爬牆去了。

    錢鏐懊悔不迭,率領二千軍眾,便想攻打越州。看見城中已有准

    備,自己后軍無繼,孤掌難鳴,只得撥轉旗頭,重回舊路。城中劉漢

    宏聞知錢鏐回軍,即忙點精兵五千,差驍將陸萃為先鋒,自引大軍隨

    后追襲。

    卻說錢鏐也料定越州軍馬必來追赶,晝夜兼行,來到白龍山下。

    忽听得一棒鑼聲,山中擁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撥開。

    為頭一個好漢,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頭裹金線唐巾,身穿綠錦衲襖。腰拴搭膊,腳套皮靴。挂一副弓

    箭袋,拿一柄潑風刀。生得濃眉大眼,紫面拳須。私商船上有名人,

    廝殺場中無敵手。

    錢鏐出馬上前觀看,那好漢見了錢鏐,撇下刀,納頭便拜。錢鏐

    認得是販鹽為盜的顧三郎,名喚顧全武,乃滾鞍下馬,扶起道:“三

    郎久別,如何卻在此處?”顧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無門可

    補報。聞得黃巢兵到,欲待倡率義兵,保護地方,就便与大郎相會。

    后聞大郎破賊成功,為朝廷命官;又聞得往越州劉觀察處效用。不才

    聚起鹽徒二百余人,正要到彼相尋幫助,何期此地相會。不知大郎回

    兵,為何如此之速?”

    錢鏐把劉漢宏事情,備細說了一遍,便道:“今日天幸得遇三郎,

    正有相煩之外。小弟算定劉漢宏必來追赶,因此連夜而行。他自恃先

    達,不以董刺史為意;又杭州是他舊治,追赶不著,必然直趨杭州,

    与董家索斗。三郎率領二百人,暫住白龍山下,待他兵過,可行詐降

    之計。若兵臨杭州,只看小弟出兵迎敵,三郎從中而起,漢宏可斬也。

    若斬了漢宏,便是你進身之階。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荐,前程万里,

    不可有誤。”顧全武道:“大郎分付,無有不依。”兩人相別,各自

    去了。正是:

    太平處處皆生意,衰亂時時盡殺机。

    我正算人人算我,戰場能得几人歸?

    卻說劉漢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鋒陸萃探知錢鏐星夜走回,來

    稟漢宏回軍。漢宏大怒道:“錢鏐小卒,吾為所侮,有何面目回見本

    州百姓!杭州吾舊時管轄之地,董昌吾所荐拔,吾今親自引兵到彼,

    務要董昌殺了錢鏐,輸情服罪,方可恕饒。不然,誓不為人!”當下

    喝退陸萃,傳令起程,向杭州進發。

    行至富陽白龍山下,忽然一棒鑼聲,涌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擺開。

    為頭一個好漢,手執大刀,甚是凶勇。漢宏吃了一惊,正欲迎敵,只

    見那漢約住刀頭,厲聲問道:“來將可是越州劉察使么?”漢宏回言:

    “正是。”那好漢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馬前,道:“小人等候久矣。”

    劉漢宏問其來意,那漢道:“小人姓顧,名全武,乃臨安縣人氏。因

    販賣私鹽,被州縣訪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聞同伙兄弟

    錢鏐出頭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賢嫉能,貴而忘賤,不相容

    納,只得借白龍山權住落草。昨日錢鏐到此經過,小人便欲殺之,爭

    奈手下眾寡不敵,怕不了事。聞此人得罪于察使,小人愿為前部,少

    效犬馬之勞。”劉漢宏大喜,便教顧全武代了陸萃之職,分兵一千前

    行,陸萃改作后哨。

    不一日,來到杭州城下。此時錢鏐已見過董昌,預作准備。聞越

    州兵已到,董昌親到城樓上,叫道:“下官与察使同為朝廷命官,各

    守一方,下官并不敢得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劉漢宏大罵道:“你

    這背恩忘義之賊,若早識時務,斬了錢鏐,獻出首級,免動干戈。”

    董昌道:“察使休怒,錢鏐自來告罪了。”只見城門開處,一軍飛奔

    出來,來將正是錢鏐,左有鐘明,右有鐘亮,徑沖入敵陣,要拿劉漢

    宏。漢宏著了忙,急叫:“先鋒何在?”旁邊一將應聲道:“先鋒在

    此!”手起刀落,斬漢宏于馬下。把刀一招,錢鏐直殺入陣來,大呼:

    “降者免死!”五千人不戰而降,陸萃自刎而亡。斬漢宏者,乃顧全

    武也。正是:

    有謀無勇堪資畫,有勇無謀易喪生。

    必竟有謀兼有勇,佇看百戰百成功。

    董昌看見斬了劉漢宏,大開城門收軍。錢鏐引顧全武見了董昌,

    董昌大喜。即將漢宏罪狀申奏朝廷,并列錢鏐以下諸將功次。那時朝

    廷多事,不暇究問,乃升董昌為越州觀察使,就代劉漢宏之位;錢鏐

    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鐘明、鐘亮及顧全武俱有官爵。鐘起將

    親女嫁与錢鏐為夫人。董昌移鎮越州,將杭州讓与錢鏐。錢公、錢母

    都來杭州居住,一門榮貴,自不必說。

    卻說臨安縣有個農民,在天目山下鋤田,鋤起一片小小石碑,鐫

    得有字几行。農民不識,把与村中學究羅平看之。羅學究拭土辨認,

    乃是四句讖語。道是: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后面又鐫“晉郭璞記”四字。羅學究以為奇貨,留在家中。次日

    怀了石碑,走到杭州府,獻与錢鏐刺史,密陳天命。

    錢鏐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當斬首!”羅學究再三

    苦求方免,喝教亂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毀碎。原來錢鏐已知此是吉讖,

    合應在自己身上,只恐聲揚于外,故意不信,乃見他心机周密處。

    再說羅學究被打,深恨刺史無禮,好意反成惡意。心生一計,不

    若將此碑獻与越州董觀察,定有好處。想此碑雖然毀碎,尚可湊看。

    乃私賂守門吏卒,在庭中拾將出來。原來只破作三塊,將字跡湊合,

    一毫不損。羅平心中大喜,依舊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

    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攢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儿。那孩

    子手中提著一個竹籠,籠外覆著布幕,內中養著一只小小翠鳥。羅平

    挨身上前,問其緣故。眾人道:“這小鳥儿,又非鸚哥,又非鴝鵒,

    卻會說話。我們要問這孩子買他玩耍,還了他一貫足錢,還不肯。”

    話聲未絕,只見那小鳥儿,將頭顛兩顛,連聲道:“皇帝董!皇帝董!”

    羅平問道:“這小鳥儿還是天生會話?還是教成的?”孩子道:“我

    爹在鄉里砍柴,听得樹上說話,卻是這畜生。將栖竿栖得來,是天生

    會話的。”

    羅平道:“我与你兩貫足錢,賣与我罷。”孩子得了兩貫錢,歡

    歡喜喜的去了。羅平捉了鳥籠,急急赶路。

    不一日,來到越州,口稱有机密事要見察使。董昌喚進,屏開從

    人,正要問時,那小鳥儿又在籠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

    大惊,問道:“此何鳥也?”羅平道:“此鳥不知名色,天生會話,

    宜呼曰‘靈鳥’。”因于怀中取出石碑,備陳來歷:“自晉初至今,

    正合五百之數。方今天子微弱,唐運將終,梁晉二王,互相爭殺,天

    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

    錢塘原是察使創業之地,靈碑之出,非無因也。況靈鳥吉祥,明

    示天命。察使先破黃巢,再斬漢宏,威名方盛,遠近震悚,若乘此机

    會,用越杭之眾,兼并兩浙,上可以窺中原,下亦不失為孫仲謀矣。”

    原來董昌見天下紛亂,久有圖霸之意,听了這一席話,大喜道:

    “足下遠來,殆天賜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觀察相酬。”于

    是拜羅平為軍師,招集兵馬,又于民間科斂,以充糧餉。命巧匠制就

    金絲籠子,安放“靈鳥”,外用蜀錦為衣罩之。又寫密書一封,差人

    送到杭州錢鏐,教他募兵听用。錢鏐見書,大惊道:“董昌反矣。”

    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錢鏐為蘇、杭等州觀察。于是錢鏐更造杭城,

    自秦望山至于范浦,周圍七十里。再奉表聞,加鎮海軍節度使,封開

    國公。

    董昌聞知朝廷累加錢鏐官爵,心中大怒。罵道:“賊狗奴,敢賣

    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羅平諫道:“錢鏐异志未彰,

    且新膺寵命,討之無名。不若詐稱朝命,先正王位,然后以尊臨卑,

    平定睦州,廣其兵勢,假道于杭,以臨湖州,待錢鏐不從,乘間圖之,

    若出兵相助,是明公不戰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

    假裝朝廷詔命,封董昌為越王之職,使專制兩浙諸路軍馬,旗幟上都

    換了越王字號,又將靈碑及“靈鳥”宣示州中百姓,使知天意。民間

    三丁抽一,得兵五万,號稱十万,浩浩蕩蕩,殺奔睦州來。睦州無備,

    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余,改換官吏。又選得精兵三万人,軍威甚盛,

    自謂天下無敵,謀稱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錢鏐道:“越兵正

    銳,不可當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頓湖州,遂乘其弊,無不胜矣。”

    于是先遣鐘明卑詞犒師,續后親領五千軍馬,愿為前部自效。董昌大

    喜。行了數日,錢鏐偽稱有疾,暫留途中養玻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

    進。有詩為證:

    勾踐當年欲豢吳,卑辭厚禮破姑蘇。

    董昌不識錢鏐意,猶恃兵威下太湖。

    卻說錢鏐打听越州兵去遠,乃引兵而歸,挑選精兵千人,假做越

    州軍旗號,遣顧全武為先鋒,來襲越州。又分付鐘明、鐘亮各引精兵

    五百,潛屯余杭之境。分付不可妄動,直待董昌還救越州時節,兵從

    此過,然后自后掩襲。他無心戀戰,必獲全胜。分撥已定,乃對賓客

    鐘起道:“守城之事,專以相委。

    越州乃董賊巢穴,吾當親往觀變,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無

    疑矣。”乃自引精兵二千,接應顧全武軍馬。

    卻說顧全武打了越州兵旗號,一路并無阻礙,直到越州城下。只

    說催趲攻城火器,賺開城門,顧全武大喝道:“董昌僭號,背叛朝廷,

    錢節使奉詔來討,大軍十万已在城外矣。”

    越州城中軍將,都被董昌帶去,留的都是老弱,誰敢拒敵?顧全

    武徑入府中,將偽世子董榮及一門老幼三百余人,拘于一室,分兵守

    之。恰好杭州大軍已到,聞知顧全武得了城池,整軍而入,秋毫無犯。

    顧全武迎錢鏐入府,出榜安民已定,寫書一封,遣人往董昌軍中投遞。

    書曰:鏐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唐運雖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

    自矜大,僭號稱兵,凡為唐臣,誰不憤疾?鏐迫于公義,輒遣副將顧

    全武率兵討逆。

    兵聲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家,盡已就縛。若能見机伏罪,尚

    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卻說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帳中納悶,又听得“靈鳥”叫聲:

    “皇帝董,皇帝董!”董昌揭起錦罩看時,一個眼花,不見“靈鳥”,

    只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在金絲籠內挂著。

    認得是劉漢宏的面龐,嚇得魂不附体,大叫一聲,驀然倒地。

    眾將急來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籠子內,都是點點血跡,果然沒

    了“靈鳥”。

    董昌心中大惡,急召羅軍師商議,告知其事。問道:“主何吉凶?”

    羅平心知不祥之兆,不敢直言,乃說道:“大越帝業,因斬劉漢宏而

    起,今漢宏頭現,此乃克敵之征也。”說猶未了,報道杭州差人下書。

    董昌拆開看時,知道越州已破,這一惊非校羅平道:“兵家虛虛實實,

    未可盡信。錢鏐托病回兵,必有异謀,故造言以煽惑軍心,明公休得

    自失主張。”董昌道:“雖則真偽未定,亦當回軍,還顧根本。”羅

    平叫將來使斬迄,恐泄漏消息;再教傳令,并力攻城,使城中不疑,

    夜間好辦走路。

    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時分,拔寨都起。驍將薛明、

    徐福各引一万人馬先行,董昌中軍隨后進發,卻將睦州帶來的三万軍

    馬,与羅平斷后。湖州城中見軍馬已退,恐有詭計,不敢追襲。

    且說徐、薛二將引兵晝夜兼行,早到余杭山下。正欲埋鍋造飯,

    忽听得山凹里連珠炮響,鼓角齊鳴,鐘明、鐘亮兩枝人馬,左右殺將

    出來。薛明接住鐘明廝殺,徐福接住鐘亮廝殺。徐、薛二將,雖然英

    勇,爭奈軍心惶惑,都無心戀戰,且晝夜奔走,俱已疲倦,怎當虎狼

    般這兩枝生力軍?自古道:“兵离將敗。”薛明看見軍伍散亂,心中

    著忙,措手不迭,被鐘明斬于馬下,拍馬來夾攻徐福。徐福敵不得二

    將,亦被鐘亮斬之,眾軍都棄甲投降。二鐘商議道:“越兵前部雖敗,

    董昌大軍隨后即至,眾寡不敵。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過去,從后

    擊之。彼知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竄,然后可獲全胜矣。”

    當下商量已定,將投降軍眾縱去,使報董昌消息。

    卻說董昌大軍正行之際,只見敗軍紛紛而至,報道:“徐、薛二

    將,俱已陣亡。”董昌心膽俱裂,只得抖擻精神,麾兵而進。過了余

    杭山下,不見敵軍。正在疑慮,只听后面連珠炮響,兩路伏兵齊起,

    正不知多少人馬。越州兵爭先逃命,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直奔

    了五十余里,方才得脫。收拾敗軍,三停又折一停,只等羅平后軍消

    息。

    誰知睦州兵雖然跟隨董昌,心中不順。今日見他回軍,几個裨將

    商議,殺了羅平,將首級向二鐘處納降,并力來追董昌。董昌聞了此

    信,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寬轉打從臨安、桐廬一路而行。

    這里錢鏐早已算定,預先取鐘起來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

    董昌。卻教顧全武領一千人馬,在臨安山險處埋伏,以防竄逸。董昌

    行到臨安,軍無隊伍,正當爬山過險,卻不提防顧全武一枝軍沖出。

    當先顧全武一騎馬,一把刀,橫行直撞,逢人便殺,大喝:“降者免

    死!”軍士都拜伏于地,那個不要性命的敢來交鋒。董昌見時勢不好,

    脫去金盔金甲,逃往村農家逃難,被村中綁縛獻出。顧全武想道:“越

    兵雖降,其勢甚眾,怕有不測。”一刀割了董昌首級,以絕越兵之意,

    重賞村農。

    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塵頭起處,軍馬無數而

    來。顧全武道:“此必越州軍后隊也。”綽刀上馬,准備迎敵。馬頭

    近處,那邊擁出二員大將,不是別人,正是鐘明、鐘亮,為追赶董昌

    到此。三人下馬相見,各敘功勳。是晚同下寨于臨安地方。次日,拔

    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著錢鏐軍馬。原來錢鏐哨探得董昌打從臨安

    遠轉,怕顧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軍來接應。已知兩路人馬都已成功,

    合兵回杭州城來。真個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顧全武獻董昌首級,二鐘獻薛明、徐福、羅平首級。錢鏐傳令,

    向越州監中取董昌家屬三百口,盡行誅戮,寫表報捷。此乃唐昭宗皇

    帝乾宁四年也。

    那時中原多事,吳越地遠,朝廷力不能及,聞錢鏐討叛成功,上

    表申奏,大加歎賞,錫以鐵券誥命,封為上柱國彭城郡王,加中書令。

    未几,進封越王,又改封吳王,潤、越等十四州得專封拜。此時錢鏐

    志得意滿,在杭州起造王府宮殿,极其壯麗。父親錢公已故,錢母尚

    存,奉養宮中,錦衣玉食,自不必說。鐘氏冊封王妃;鐘起為國相,

    同理政事;鐘明、鐘亮及顧全武俱為各州觀察使之職。

    其年大水,江潮漲溢,城垣都被沖擊。乃大起人夫,筑捍海塘,

    累月不就。錢鏐親往督工,見江濤洶涌,難以施功。

    錢鏐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意!”命強弩數百,一齊

    對潮頭射去,波浪頓然斂息。不勻數日,捍海塘筑完,命其門曰“候

    潮門”。

    錢鏐歎道:“聞古人有云: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耳。”

    乃擇日往臨安,展拜祖父墳塋,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

    谷。改臨安縣為衣錦軍,石鏡山名為衣錦山,用錦繡為被,蒙覆石鏡,

    設兵看守,不許人私看。初時所坐大石,封為衣錦石,大樹封為衣錦

    將軍,亦用錦繡遮纏。風雨毀坏,更換新錦。舊時所居之地,號為衣

    錦里,建造牌坊。販鹽的擔儿,也裁個錦囊韜之,供養在舊居堂屋之

    內,以示不忘本之意。殺牛宰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舊,不拘男

    婦,都來宴會。

    其時有一鄰嫗,年九十余歲,手提一壺白酒,一盤角黍,迎著錢

    鏐,呵呵大笑說道:“錢婆留今日直恁長進,可喜,可喜!”左右正

    欲么喝,錢鏐道:“休得惊動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謝道:“當初

    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錢鏐,將白酒滿斟

    一甌送到,錢鏐一飲而盡;又將角黍供去,鏐亦啗之。說道:“錢婆

    留今日有得吃,不勞王婆費心,老人家好去自在。”命縣令撥里中肥

    田百畝,為王婆養終之資,王婆稱謝而去。只見里中男婦畢集,見了

    錢鏐蟒衣玉帶,天人般妝束,一齊下跪。錢鏐扶起,都教坐了,親自

    執觴送酒:八十歲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也

    有十余人。錢鏐送酒畢,自起歌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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