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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31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5168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谷地,于今荊棘昔樓台。

    話說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倫。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

    江中駕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魚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

    “季倫救吾則個!”石崇听得,隨即推篷。探頭看時,只見月色滿天,

    照著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著一個年老之人。石崇問老人:“有

    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

    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龍王。年老

    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与吾斗敵,累輸与他。老拙無安身之

    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与他。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

    弓在江面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龍。但

    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后赶大魚一箭,坏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

    重恩。”石崇听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

    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江水面上,

    有二大魚追赶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后面大魚,風地一箭,正中

    那大魚腹上。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于江上。此時風浪俱息,并無

    他事。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

    日午時,你可將船泊于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

    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只見水面上有鬼

    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玉等物。又見老

    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

    相別而去。這石崇每每將船于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

    富。將寶玩買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遂買一所大

    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園,園中亭台樓館。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

    名曰綠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歡暮樂,极其富貴。結識朝臣國戚,

    宅中有十里錦帳,天上人間,無比奢華。

    忽一日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后。石崇与王愷

    飲酒半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愷一見綠珠,喜

    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

    珠之色,不能勾得會。王愷常与石崇斗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

    此陰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愷入內御宴。王愷見了姐姐,就流淚,告言:

    “城中有一財主富室,家財巨万,寶貝奇珍,言不可荊每每請弟設宴

    斗寶,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爭口气,于內庫內那借奇寶,賽

    他則個。”皇后見弟如此說,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庫之

    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不曾啟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

    愷之宅。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

    翌日,廣設珍羞美饌,使人移在金谷園中,請石崇會宴。

    先令人扛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閒閣子里安了。王愷与石崇飲酒半

    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石崇教去了錦袱,

    看著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王愷大惊,叫苦連天道:“此是朝

    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怀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

    好?”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石崇請王愷到后

    園中看珊瑚樹、大小三十余株,有長至七八尺者。內一株一般三尺八

    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更取一株長大的送与王愷。王愷羞慚而退,

    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乃生計嫉妒。

    一日,王愷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

    官居太尉,家中敵國之富。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若不早

    除,恐生不測。”天子准奏,口傳圣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

    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皆沒入官。王愷心中只要圖謀綠珠為妾,使

    兵圍繞其宅欲奪之。綠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

    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言訖,遂于金谷園中墜

    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于市曹。石崇臨受刑

    時歎曰:“汝輩利吾家財耳。”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己,何不早

    散之?”

    石崇無言可答,挺頸受刑。胡曾先生有詩曰:一自佳人墜玉樓,

    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余金谷園中樹,已向斜陽歎白頭。

    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夸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

    今再說一個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便

    弄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

    這富家姓甚名誰?听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家住東京開封府,

    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

    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著點燈,

    捋松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日發下四條大愿:

    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

    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夢鬼交。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儿,

    捍做磬儿,掐做鋸儿,叫聲“我儿”,做個嘴儿,放入篋儿。人見他

    一文不使,起他一個异名,喚做“禁魂張員外”。

    當日是日中前后,員外自入去里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

    兩個主管在門前數見錢。只見一個漢,渾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

    文字,下面熟白絹緄拽扎著,手把著個笊篱,覷著張員外家里,唱個

    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繩把索,為客周全。”

    主管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篱里。張員外恰在水瓜心

    布帘后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兩文撇与他?

    一日兩文,千日便兩貫。”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奪,把他

    一笊篱錢都傾在錢堆里,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路行人看見也不忿。

    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著了罵。只見一個

    人叫道:“哥哥,你來,我与你說句話。”捉笊篱的回過頭來,看那

    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儿。兩個唱了喏。老儿道:“哥哥,

    這禁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我与你二兩銀子,你一文价

    賣生蘿卜,也是經紀人。”捉笊篱的得了銀子,唱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儿是鄭州奉宁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

    小番子閒漢。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只焦酸餡,

    揣在怀里,走到禁魂張員外門前。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宋四公

    取出蹊蹺作怪的動使,一挂挂在屋檐上,從上面打一盤盤在屋上,從

    天井里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听著里面時,只听得有個婦女聲

    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來。”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

    這婦女必是約人在此私通。”看那婦女時,生得:黑絲絲的發儿,白

    瑩瑩的額儿,翠彎彎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儿,紅艷艷

    的腮儿,香噴噴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纖纖的手

    儿,細裊裊的腰儿,弓彎彎的腳儿。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只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婦女道:“三哥,

    做甚么遮了臉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出刀來道:

    “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團道:“告公公,饒

    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里做不是。我問你則個:他

    這里到上庫有多少關閉?”婦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來步有個陷

    馬坑,兩只惡狗。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那里吃酒賭錢,一家當

    一更,便是土庫。

    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里托著個銀球,底下做著關□子。

    踏著關□子,銀球脫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床前,惊覺,

    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卻是恁地。小娘子,背后來的是你兀誰?”

    婦女不知是計,回過頭去,被宋四公一刀,從肩頭上劈將下去,見道

    血光倒了。

    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宋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

    過陷馬坑,只听得兩個狗子吠。宋四公怀中取出酸餡,著些個不按君

    臣作怪的藥,入在里面,覷得近了,撇向狗子身邊去。狗子聞得又香

    又軟,做兩口吃了。先擺番兩個狗子,又行過去,只听得人喝么么六

    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擲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個小罐儿,安些

    個作怪的藥在中面,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著,噴鼻馨香。那五個人

    聞得道:“好香!

    員外日早晚兀自燒香。”只管聞來聞去,只見腳在下頭在上,一

    個倒了,又一個倒。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番了。宋

    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見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

    把來吃了。只見五個人眼睜睜地,只是則聲不得。

    便走到上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

    宋四公怀里取個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大小粗細鎖都

    開得。把鑰匙一斗,斗開了鎖,走入土庫里面去。入得門,一個紙人

    手里,托著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子,覓了

    他五万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怀中取出一管筆來,

    把津唾潤教濕了,去壁上寫著四句言語,道:宋國逍遙漢,四海盡留

    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

    宋四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連更徹夜,走歸鄭州

    去。

    且說張員外家,到得明日天曉,五個男女蘇醒,見土庫門開著,

    藥死兩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覆了員外。員外去使臣房里下了

    狀。滕大尹差王七殿直干遵,看賊蹤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

    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說道:“告觀察,不是別人,是宋

    四。”觀察道:“如何見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遙漢’,

    只做著上面個‘宋’字;‘四海盡留名’,只做著個‘四’字;‘曾

    上太平鼎’,只做著個‘曾’字;‘到處有名聲’,只做著個‘到’

    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

    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

    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于辦宋四。

    眾人路上离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里,

    門前開著一個小茶坊。眾人入去吃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眾人道:

    “一道請四公出來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

    去傳話。”老子走進去了,只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來道:“我自頭風

    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干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

    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點茶老子打了几下。只見點茶的老子,

    手把粥碗出來道:“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

    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

    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里看時,只見縛著一個老儿。

    眾人只道宋四公,來收他。那老儿說道:“老漢是宋公點茶的,

    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眾人見說,吃了一惊,歎口气道:

    “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只得出門去赶,那

    里赶得著?眾做公的只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

    望,又像個干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

    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換穿著,低著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

    眾人不疑。

    卻說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里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

    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色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

    扮,把一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

    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云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饑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酒保安排將酒

    來,宋四公吃了三兩杯酒。只見一個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店來。

    看那人時,卻是如何打扮:磚頂背系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儿,下面

    寬口褲,側面絲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

    趙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只道:“官人少坐。”趙

    正和宋四公敘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吃了一杯,趙正卻

    低低地問道:“師父一向疏闊?”宋四公道:“二哥,几時有道路也

    沒?”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只把來風花雪月使了。聞知師

    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沒甚么,只有得個四五万錢。”

    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那里去?”趙正道:“師父,我要上東

    京閒走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江府去做話說。”宋四公道:“二

    哥,你去不得。”

    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

    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

    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臥牛城’。

    我們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

    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趙正道:“這三件

    事都不妨。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

    外的一包儿細軟,我將歸客店里去,安在頭邊,枕著頭。你覓得我的

    時,你便去上東京。”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

    兩個說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著趙正歸客店里。店小二見宋四

    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趙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宋

    置”,趙正自去。當下天色晚,如何見得: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

    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數聲鐘韻悠揚;曲岸

    小舟,几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

    宋四公見天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

    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卻待要睡,

    又怕吃趙正來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床上掩臥。只听

    得屋梁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

    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面向梁上看時,脫些個屋塵

    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听得兩個貓儿,乜

    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

    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儿。正在那里沒擺撥,只見

    店小二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

    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里,去關上房門。

    趙正從怀里取出一個包儿,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

    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里來,討了我的包儿?”趙正道:

    “實瞞不得師父,房里床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吃

    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

    里鼻里,教你打几個噴涕;后面貓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

    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

    把小鋸儿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邊,偷了包儿。

    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儿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

    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

    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儿,我便道你會。”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趙正把包儿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日再會。”漾了手

    自去。

    宋四公口里不說,肚里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

    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

    “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錢在這里,煩你買一百錢爊肉,多討椒

    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与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

    便去謨縣前買了爊肉和蒸餅。卻待回來,离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里,

    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

    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肉共蒸餅。”趙正

    道:“且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里几文錢肉?”

    店二哥道:“一百錢肉。”趙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

    留這爊肉蒸餅在這里。我与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与我買來,

    与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時,

    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見公公時,

    做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

    將肉和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

    “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里提著包

    裹,便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鎮

    路上來。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里又饑,坐在地上,

    放細軟包儿在面前,解開爊肉裹儿,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

    肉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

    倒了。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儿去。宋四

    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個丞局拿

    了包儿,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蘇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儿去。

    店二哥与我買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聲走起來,喚

    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尋那丞局好。肚里又悶,又

    有些饑渴,只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

    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蚕姑,難效彼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

    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破瓮土床排,彩畫醉仙塵

    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

    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

    宋四公正悶里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面,白

    齒朱唇。錦帕齊眉,羅裙掩地。

    鬢邊斜插些花朵,臉了微堆著笑容。雖不比閨里佳人,也當得壚

    頭少婦。

    那個婦女入著酒店,与宋四公道個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宋四

    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面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卓儿的,請小娘子坐則

    個。婦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儿來,吃了一盞酒。宋四

    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

    子,沒有奶儿。”又去摸他陰門,只見累累垂垂一條价。宋四公道:

    “熱牢,你是兀誰?”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

    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宋四公道:“打

    脊的撿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

    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儿,你

    卻安在那里?”趙正叫量酒道:“把适來我寄在這里包儿還公公。”

    量酒取將包儿來。

    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儿?”趙正道:“我

    在客店隔儿家茶坊里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討來看,便使

    轉他也与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里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与你。我

    妝做丞局,后面踏將你來。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儿,到這里等你。”

    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

    兩個同出酒店。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

    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

    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

    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趙正道:“謝師父。”到前

    面茶坊里,宋四公寫了書,分付趙正,相別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里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

    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后安樂否?

    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

    与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

    万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后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著吞頭縮不上。“別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

    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离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

    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

    女,玉井欄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儿

    上寫著:“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

    趙正道:“這里是侯興家里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万福,問

    道:“客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

    來。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

    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

    百只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到沒許多物事。

    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

    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侯興老婆道:“著!”楦個

    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趙正肚里道:

    “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怀里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

    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卓上。趙正道:“我吃

    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只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

    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

    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

    皮上許多短毛儿,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

    得這話來!”

    趙正吃了饅頭,只听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

    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

    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里面。”

    趙正怀中又取包儿,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藥?”趙

    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

    胎前產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

    也好。”趙正去怀里別搠換包儿來,撮百十丸与侯興老婆吃了,就灶

    前顛番了。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別人漾了去,

    我卻不走。”

    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

    他如何?”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

    趙正道:“吃了。”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

    尋來尋去,尋到灶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說話

    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

    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侯興向趙正道:“法

    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趙正道:“尊兄高姓?”侯

    興道:“這里便是侯興。”趙正道:“這里便是姑蘇趙正。”兩個相

    揖了。侯興自把解藥与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

    上呈。”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梢道:“可剿

    除此人。”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

    次無禮,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

    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里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

    夜作。

    趙正只聞得房里一陣臭气,尋來尋去,床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腳。趙正搬出

    后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挂在后門屋檐上。關了后門,再入房里,只

    听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

    落忽些個。”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只。

    今夜對副他了,明日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采則個。”趙正听得道:

    “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性命,不妨得。”

    侯興一個儿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床上。

    趙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趙正床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后

    門去。不多時,侯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

    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

    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

    二嫂,殺了的是我儿子伴哥!”兩夫妻號天洒地哭起來。趙正在

    后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儿子則甚?趙正卻在這里。”侯興听得焦

    燥,拿起劈柴斧赶那趙正,慌忙走出后門去,只見扑地撞著侯興額頭,

    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鬧竿儿相似。侯興教渾

    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赶。

    趙正見他來赶,前頭是一派溪水。趙正是平江府人,會弄水,打

    一跳,跳在溪水里。后頭侯興也跳在水里來赶。趙正一分一蹬,頃刻

    之間,過了對岸。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

    裳擠教干。侯興赶那趙正,從四更前后,到五更二點時候,赶十一二

    里,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趙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

    正洗面間,只見一個人把兩只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番趙正。趙

    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番侯興,倒在下面,只顧打。

    只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儿進前道:“你們看我面放手罷。”

    趙正和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

    直下便拜。宋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里吃盞湯。侯興与師父說前

    面許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論。

    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

    們行院,姓王,名秀。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儿’。

    他家在大相國寺后面院子里祝他那賣酸餡架儿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

    州中山府窖變了燒出來的,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趙正

    道:“不妨。”等城門開了,到日中前后,約師父只在侯興處。

    趙正打扮做一個磚頂背系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儿,走到金梁橋

    下,見一抱架儿,上面一個大金絲罐,根底立著一個老儿:鄆州單青

    紗現頂儿頭巾,身上著一領筩楊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欄手巾,抄著腰。

    趙正道:“這個便是王秀了。”趙正走過金架橋來,去米舖前撮

    几顆紅米,又去菜擔上摘些個葉子,和米和葉子,安在口里,一處嚼

    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邊,漾下六文錢,買兩個酸餡,特骨地脫一文

    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錢,被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自把

    了酸餡去。卻在金梁橋頂上立地,見個小的跳將來,趙正道:“小哥,

    与你五文錢,你看那賣酸餡王公頭巾上一堆虫蟻屎,你去說与他,不

    要道我說。”

    那小的真個去說道:“王公,你看頭巾上。”王秀除下頭巾來,

    只道是虫蟻屎,入去茶坊里揩抹了。走出來架子上看時,不見了那金

    絲罐。

    原來趙正見王秀入茶坊去揩那頭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

    一徑走往侯興家去。宋四公和侯興看了,吃一惊。

    趙正道:“我不要他的,送還他老婆休!”趙正去房里換了一頂

    搭颯頭巾,底下舊麻鞋,著領舊布衫,手把著金絲罐,直走去大相國

    寺后院子里。見王秀的老婆,唱個喏了道:“公公教我歸來,問婆婆

    取一領新布衫、汗衫、褲子、新鞋襪,有金絲罐在這里表照。”婆子

    不知是計,收了金絲罐,取出許多衣裳,分付趙正。趙正接得了,再

    走去見宋四公和侯興道:“師父,我把金絲罐去他家換許多衣裳在這

    里。我們三個少間同去送還他,博個笑聲。我且著了去閒走一回耍子。”

    趙正便把王秀許多衣裳著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閒走一回,

    買酒買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

    卻待過金梁橋,只听得有人叫:“趙二官人!”趙正回過頭來看

    時,卻是師父宋四公和侯興。三個同去金梁橋下,見王秀在那里賣酸

    餡。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見了師父和侯二哥,看了趙正,

    問宋四公道:“這個客長是兀誰?”宋四公恰待說,被趙正拖起去,

    教宋四公:“未要說我姓名,只道我是你親戚,我自別有道理。”王

    秀又問師父:“這客長高姓?”宋四公道:“是我的親戚,我將他來

    京師閒走。”王秀道:“如此。”即時寄了酸餡架儿在茶坊,四個同

    出順天新鄭門外僻靜酒店,去買些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篩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巡。王秀道:“師

    父,我今朝嘔气。方才挑那架子出來,一個人買酸餡,脫一錢在地下。

    我去拾那一錢,不知甚虫蟻屙在我頭巾上。我入茶坊去揩頭巾出來,

    不見了金絲罐,一日好悶!”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膽,在你跟前賣

    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悶,到明日閒暇時,大家和你查訪這

    金絲罐。又沒三件兩件,好歹要討個下落,不到得失脫。”趙正肚里,

    只是暗暗的笑,四個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歸。

    且說王秀歸家去,老婆問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絲罐歸

    來?”王秀道:“不曾。”老婆取來道:“在這里,卻把了几件衣裳

    去。”王秀沒猜道是誰,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親戚,身上穿一套衣

    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決不下,肚里又悶,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

    吃個醉,解衣卸帶了睡。王秀道:“婆婆,我兩個多時不曾做一處。”

    婆子道:“你許多年紀了,兀自鬼亂!”王秀道:“婆婆,你豈不聞:

    ‘后生猶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過共頭,在婆子頭邊,做

    一班半點儿事,兀自未了當。

    原來趙正見兩個醉,掇開門躲在床底下,听得兩個鬼亂,把尿盆

    去房門上打一□。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來。看時,見個人從

    床底下趲將出來,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燈光下仔細認時,卻是和宋四

    公、侯興同吃酒的客長。王秀道:“你做甚么?”趙正道:“宋四公

    教還你包儿。”王公接了看時,卻是許多衣裳。再問:“你是甚人?”

    趙正道:“小弟便是姑蘇平江府趙正。”王秀道:“如此,久聞清名。”

    因此拜識。便留趙正睡了一夜。

    次日,將著他閒走。王秀道:“你見白虎橋下大宅子,便是錢大

    王府,好拳財。”趙正道:“我們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

    到三鼓前后,趙正打個地洞,去錢大王土庫偷了三万貫錢正贓,一條

    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王秀在外接應,共他歸去家里去躲。明日,錢

    大王寫封簡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輦之下:有這般賊

    人!”即時差緝捕使臣馬翰,限三日內要捉錢府做不是的賊人。

    馬觀察馬翰得了台旨,分付眾做公的落宿,自歸到大相國寺前。

    只見一個人背系帶磚頂頭巾,也著上一領紫衫,道:“觀察拜茶。”

    同入茶坊里,上灶點茶來。那著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

    傾在兩盞茶里。觀察問道:“尊官高姓?”

    那個人道:“姓趙,名正,昨夜錢府做賊的便是小子。”馬觀察

    听得,脊背汗流,卻待等眾做公的過捉他。吃了盞茶,只見天在下,

    地在上,吃擺番了。趙正道:“觀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

    動使剪子,剪下觀察一半衫袖,安在袖里,還了茶錢。分付茶博士道:

    “我去叫人來扶觀察。”趙正自去。

    兩碗飯間,馬觀察肚里藥過了,蘇醒起來。看趙正不見了,馬觀

    察走歸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曉,隨大尹朝殿。大尹騎著馬,恰待入宣德門

    去,只見一個人裹頂彎角帽子,著上一領皂衫,攔著馬前,唱個大喏,

    道:“錢大王有札目上呈。”滕大尹接了,那個人唱喏自去。大尹就

    馬上看時,腰裹金魚帶不見撻尾。簡上寫道:“姑蘇賊人趙正,拜稟

    大尹尚書:所有錢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來尋趙正家里,

    遠則十万八千,近則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時

    升廳,引放民戶詞狀。詞狀人拋箱,大尹看到第十來紙狀,有狀子上

    面也不依式論訴甚么事,去那狀上只寫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歸于大海,閒漢總入京都。三都捉事馬司徒,衫褙難為作主。盜

    了親王玉帶,剪除大尹金魚。要知閒漢姓名無?小月傍邊疋士。

    大尹看罷道:“這個又是趙正,直恁地手高。”即喚馬觀察馬翰

    來,問他捉賊消息。馬翰道:“小人因不認得賊人趙正,昨日當面挫

    過。這賊委的手高,小人訪得他是鄭州宋四公的師弟。若拿得宋四,

    便有了趙正。”騰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盜了張富家的土庫,見告

    失狀未獲。即喚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協同馬翰訪捉賊人宋四、趙正。

    王殿直王遵稟道:“這賊人蹤跡難定,求相公寬限時日;又須官給賞

    錢,出榜懸挂,那貪著賞錢的便來出首,這公事便容易了辦。”滕大

    尹听了,立限一個月緝獲;依他寫下榜文,如有緝知真贓來報者,官

    給賞錢一千貫。

    馬翰和王遵領了榜文,徑到錢大王府中,稟了錢大王,求他添上

    賞錢。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兩個又到禁魂張員外家來,也要他出賞。

    張員外見在失了五万貫財物,那里肯出賞錢!眾人道:“員外休得為

    小失大。捕得著時,好一主大贓追還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賞,錢大

    王也注了一千貫。你卻不肯時,大尹知道,卻不好看相。”張員外說

    不過了,另寫個賞單,勉強寫足了五百貫。馬觀察將去府前張挂,一

    面与王殿直約會,分路挨查。

    那時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尋趙正來商議。

    趙正道:“可奈王遵、馬翰日前無怨,定要加添賞錢緝獲我們;又可

    奈張員外慳吝,別的都出一千貫,偏你只出五百貫,把我們看得恁賤!

    我們如何去蒿惱他一番,之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領人

    來拿他,又怪馬觀察當官稟出趙正是他徒弟。當下兩人你商我量,定

    下一條計策,齊聲道:“妙哉!”趙正便將錢大王府中這條暗花盤龍

    羊脂白玉帶遞与宋四公,四公將禁魂張員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檢出几件

    有名的寶物,遞与趙正。兩下分別各自去行事。

    且說宋四公才轉身,正遇著向日張員外門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

    扯出順天新鄭門,直到侯興家里歇腳。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處。”

    那捉笊篱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違。”宋四公道:“作成

    你趁一千貫錢養家則個。”那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過!小

    人沒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處。”取出暗花盤龍

    羊脂白玉帶,教侯興扮作內官模樣:“把這條帶去禁魂張員外解庫里

    去解錢。這帶是無价之寶,只要解他三百貫,卻對他說:‘三日便來

    取贖,若不贖時,再加絕二百貫。你且放在舖內,慢些子收藏則個。’”

    侯興依計去了。

    張員外是貪財之人,見了這帶,有些利息,不問來由,當去三百

    貫足錢。侯興取錢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卻教捉笊篱的到錢大王門上揭

    榜出首。錢大王听說獲得真贓,便喚捉笊篱的面審。捉笊篱的說道:

    “小的去解庫中當錢,正遇那主管,將白玉帶賣与北邊一個客人,索

    价一千五百兩。有人說是大王府里來的,故此小的出首。”錢大王差

    下百十名軍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飛也似跑到禁魂張員外家,不由分

    說,到解庫中一搜,搜出了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張員外走出來

    分辯時,這些個眾軍校,那里來管你三十二十一,一條索子扣頭,和

    解庫中兩個主管,都拿來見錢大王。錢大王見了這條帶,明是真贓,

    首人不虛,便寫個鈞帖,付与捉笊篱的,庫上支一千貫賞錢。

    錢大王打轎,親往開封府拜滕大尹,將玉帶及張富一干人送去拷

    問。大尹自己緝獲不著,到是錢大王送來,好生慚愧,便罵道:“你

    前日到本府告失狀,開載許多金珠寶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許多

    東西?卻原來放線做賊!你實說這玉帶甚人偷來的?”張富道:“小

    的祖遺財物,并非做賊窩贓。

    這條帶是昨日申牌時分,一個內官拿來,解了三百貫錢去的。”

    大尹道:“錢大王府里失了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你豈不曉得?

    怎肯不審來歷,當錢与他?如今這內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

    說!”喝教獄卒,將張富和兩個主管一齊用刑,都打得皮開肉綻,鮮

    血迸流。張富受苦不過,情愿責限三日,要出去挨獲當帶之人。三日

    獲不著,甘心認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慮,只將兩個主管監候。卻

    差獄卒押著張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話。

    張富眼淚汪汪,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里坐下,且請獄卒吃三杯。

    方才舉盞,只見外面踱個老儿入來,問道:“那一個是張員外?”張

    富低著頭,不敢答應。獄卒便問:“閣下是誰?要尋張員外則甚?”

    那老儿道:“老漢有個喜信要報他,特到他解庫前,聞說有官事在府

    前,老漢跟尋至此。”張官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張富,不審有何

    喜信見報?請就此坐講。”

    那老儿捱著張員外身邊坐下,問道:“員外土庫中失物,曾緝知

    下落否?”張員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老漢到曉得三分,

    特來相報員外。若不信時,老漢愿指引同去起贓。見了真正贓物,老

    漢方敢領賞。”張員外大喜道:“若起得這五万貫贓物,便賠償錢大

    王,也還有余。拚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淨。”便問道:“老丈既

    然的确,且說是何名姓?”那老儿向耳邊低低說了几句,張員外大惊

    道:“怕沒此事。”老儿道:“老漢情愿到府中出個首狀,若起不出

    真贓,老漢自認罪。”

    張員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

    稟。”

    當下四人飲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廳。張員外買張紙,教老儿寫了

    首狀,四人一齊進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狀詞,卻是說馬觀察、王

    殿直做賊,偷了張富家財,心中想道:“他兩個積年捕賊,那有此事?”

    便問王保道:“你莫非挾仇陷害么?

    有什么證据?”王保老儿道:“小的在鄭州經紀,見兩個人把許

    多金珠在彼兌換。他說家里還藏得有,要換時再取來。小的認得他是

    本府差來緝事的,他如何有許多寶物?心下疑惑。

    今見張富失單,所開寶物相像,小的情愿跟同張富到彼搜尋。

    如若沒有,甘當認罪。”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觀察李順,領

    著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張富前去。

    此時馬觀察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但在各縣挨緝兩宗盜案未歸。

    眾人先到王殿直家,發聲喊,徑奔入來。王七殿直的老婆,抱著三歲

    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棗糕,引著耍子。見眾人羅皂,吃了一惊,正不

    知什么緣故。恐怕嚇坏了孩子,把袖□子掩了耳朵,把著進房。眾人

    隨著腳跟儿走,圍住婆娘問道:“張員外家贓物,藏在那里?”婆娘

    只光著眼,不知那里說起。眾人見婆娘不言不語,一齊掀箱傾籠,搜

    尋了一回。

    雖有几件銀釵飾和些衣服,并沒贓證。李觀察卻待埋怨王保,只

    見王保低著頭,向床底下鑽去,在貼壁床腳下解下一個包儿,笑嘻嘻

    的捧將出來。眾人打開看時,卻是八寶嵌花金杯一對,金鑲玳瑁杯十

    只,北珠念珠一串。張員外認得是土庫中東西,還痛起來,放聲大哭。

    連婆娘也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慌做一堆,開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

    不起。眾人不由分說,將一條索子,扣了婆娘的頸。婆娘哭哭啼啼,

    將孩子寄在鄰家,只得隨著眾人走路。眾人再到馬觀察家,混亂了一

    常又是王保點點搠搠,在屋檐瓦欞內搜出珍珠一包,嵌寶金釧等物,

    張員外也都認得。

    兩家妻小都帶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在廳上,專等回話。

    見眾人蜂擁進來,階下列著許多贓物,說是床腳上、瓦欞內搜出,

    見有張富識認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聞得捉賊的就做賊,不想王

    遵、馬翰真個做下這般勾當!”喝教將兩家妻小監候,立限速拿正賊,

    所獲贓物暫寄庫。首人在外听候,待贓物明白,照額領賞。張富磕頭

    稟道:“小人是有碗飯吃的人家,錢大王府中玉帶跟由,小人委實不

    知。今小的家中被盜贓物,既有的据,小人認了晦气,情愿將來賠償

    錢府。望相公方便,釋放小人和那兩個主管,万代陰德。”滕大尹情

    知張富冤枉,許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張員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貫賞錢

    去了。原來王保就是王秀,渾名“病貓儿”,他走得樓閣沒賽。宋四

    公定下計策,故意將禁魂張員外家土庫中贓物,預教王秀潛地埋藏兩

    家床頭屋檐等處,卻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贓,官府那里知道!

    卻說王遵、馬翰正在各府緝獲公事,聞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

    來見滕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說,用起刑法,打得希爛,要他招承張富

    贓物,二人那肯招認?大尹教監中放出兩家的老婆來,都面面相覷,

    沒處分辯,連大尹也委決不下,都發監候。次日又拘張富到官,勸他

    且將己財賠了錢大王府中失物,“待從容退贓還你。”張富被官府逼

    勒不過,只得承認了。

    歸家想想,又惱又悶,又不舍得家財,在土庫中自縊而死。

    可惜有名的禁魂張員外,只為“慳吝”二字,惹出大禍,連性命

    都喪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馬觀察馬翰,后來俱死于獄中。這一班賊

    盜,公然在東京做歹事,飲美酒,宿名娼,沒人奈何得他。那時節東

    京扰亂,家家戶戶,不得太平。直待包龍圖相公做了府尹,這一班賊

    盜方才懼怕,各散去訖,地方始得宁靜。有詩為證,詩云:只因貪吝

    惹非殃,引到東京盜賊狂。

    虧殺龍圖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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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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