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3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41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作惡姻緣。
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閒花野草且休拈,贏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飯,不害相思不費錢。
這首詞,單道著色欲乃忘身之本,為人不可苟且。
話說南宋光宗朝紹熙元年,臨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陽庫前有個
張員外,家中巨富,門首開個川廣生藥舖。年紀有六旬,媽媽已故。
止生一子,喚著張秀一郎,年二十歲,聰明標致。每日不出大門,只
務買賣。父母見子年幼,抑且買賣其門如市,打發不開。
舖中有個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歲。母親早喪,止有老父,
雙目不明,端坐在家。任珪大孝,每日辭父出,到晚才歸參父,如此
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間,憑媒說合,娶得一妻,年二
十歲,生得大有顏色,系在城內日新橋河下做涼傘的梁公之女儿,小
名叫做圣金。自從嫁与任珪,見他篤實本分,只是心中不樂,怨恨父
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遠,早晚要歸家不便。終日
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妝飾皆廢。這任珪又向早出晚歸,因此不滿婦
人之意。
原來這婦人未嫁之時,先与對門周待詔之子名周得有奸。
此人生得丰姿俊雅,專在三街兩巷貪花戀酒,趨奉得婦人中意。
年紀三十歲,不要娶妻,只愛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約偷期,街坊
鄰里那一個不曉得。因此梁公、梁婆又無儿子,沒奈何只得把女儿嫁
在江干,省得人是非。這任珪是個朴實之人,不曾打听仔細,胡亂娶
了。不想這婦人身雖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兩人余情不斷。
荏苒光陰,正是:
看見垂楊柳,回頭麥又黃。
蟬聲猶未斷,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滿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
這周得同兩個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門。只見車馬往來,人如聚蟻。周
得在人叢中丟撇了兩個弟兄,潮也不看,一徑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
來。原來任公每日只閉著大門,坐在樓檐下念佛。周得將扇子柄敲門,
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來,把門開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
叫聲:“老親家,小子施禮了。”任公听著不是儿子聲音,便問:“足
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親家,小子是梁涼傘姐姐之
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來相訪。令郎姐夫在家么?”任
公雙目雖不明,見說是媳婦的親,便邀他請坐。就望里面叫一聲:“娘
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訪。”
這婦人在樓上正納悶,听得任公叫,連忙濃添脂粉,插戴釵環,
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兩步,走下樓來,布帘內瞧一瞧:“正是我的
心肝情人,多時不曾相見!”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見。這
周得一見婦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
只想洞房歡會日,那知公府獻頭時?
兩個并肩坐下。這婦人見了周得,神魂飄蕩,不能禁止。遂攜周
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說道:“阿舅,上樓去說話。”這任公依舊坐
在樓檐下板凳上念佛。
這兩個上得樓來,就抱做一團。婦人罵道:“短命的!教我思量
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來看我?負心的賊!”周得笑道:“姐姐,我為
你嫁上江頭來,早晚不得見面,害了相思病,爭些儿不得見你。我如
常要來,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來望你。”一頭說,一頭摟抱上
床,解帶卸衣,敘舊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捻著香酥奶,綿軟實奇哉。退
了褲儿脫繡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云雨罷,囑多才,明朝
千万早些來。
這詞名《南鄉子》,單道其日間云雨之事,這兩個霎時云收雨散,
各整衣巾。婦人摟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歸,你若不負
我心,時常只說相訪。老子又瞎,他曉得什么!只顧上樓和你快活,
切不可做負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
我決不負于你。我若負心,教我墮阿鼻地獄,万劫不得人身。”這婦
人見他設咒,連忙捧過周得臉來,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
肝,我不枉了有心愛你。從今后頻頻走來相會,切不可使我倚門而望。”
道罷,兩人不忍分別。只得下樓別了任公,一直去了。
婦人對任公道:“這個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話也不
會說,老實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婦人去灶前安排中飯与
任公吃了,自上樓去了,直睡到晚。任珪回來,參了父親,上樓去了。
夫妻無話,睡到天明。辭了父親,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題。
這周得自那日走了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兩日,又
去相會,正是情濃似火。此時牛皮街人煙稀少,因此走動,只有數家
鄰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為了一場官司,有兩個月不去相望。這
婦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來。只因周得不來,懨懨成病,如醉如痴。
正是:
烏飛兔劫,朝來暮往何時歇?女媧只會煉石補青天,豈會熬膠粘
日月?
倏忽又經元宵,臨安府居民門首扎縛燈棚,懸挂花燈,慶賀元宵。
不期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時分,徑來相望。卻好任
公在門首念佛,与他施禮罷,徑上樓來。袖中取出燒鵝熟肉,兩人吃
了,解帶脫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膠似漆,恁意顛鸞倒鳳,出于分外
綢繆。日久不曾相會,兩個摟做一團,不舍分開。耽閣長久了,直到
申牌時分,不下樓來。
這任公肚中又饑,心下又气,想道:“這阿舅今日如何在樓上這
一日?”便在樓下叫道:“我肚饑了,要飯吃!”婦人應道:“我肚
里疼痛,等我便來。”任公忍气吞聲,自去門前坐了,心中暗想:“必
有蹺蹊,今晚孩儿回來問他。”這兩人只得分散,輕輕移步下樓,款
款開門,放了周得去了。那婦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飯与任公吃了,
自去樓上思想情人,不在話下。
卻說任珪到晚回來,參見父親。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樓去,
有一句話要問你。”任珪立住腳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個
甚么姑舅的阿舅,自從舊年八月十八日看潮來了這遭,以后不時來望,
徑直上樓去說話,也不打緊。今日早間上樓,直到下午,中飯也不安
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見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
分疑惑,往日常要問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漢与
婦人家在樓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
儿自己慢慢訪問則個。”
任珪听罷,心中大怒,火急上樓。端的是:口是禍之門,舌為斬
身刀。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任珪大怒上樓,口中不說,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這婦
人分豁。”只見這婦人坐在樓上,便問道:“父親吃飯也未?”
答應道:“吃了。”便上樓點燈來,舖開被,脫了衣裳,先上床
睡了。任珪也上床來,卻不倒身睡去,坐在枕邊問那婦人道:“我問
你家那有個姑長阿舅,時常來望你?你且說是那個。”
婦人見說,爬將起來,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豎,嬌眼圓
睜,應道:“他便是我爹爹結義的妹子養的儿子。我的爹娘記挂我,
時常教他來望我,有什么半絲麻線!”便焦躁發作道:“兀誰在你面
前說長道短來?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頭巾的婆婆!洋塊磚儿也要
落地,你且說是誰說黃道黑,我要和你會同問得明白。”任珪道:“你
不要嚷!卻才父親与我說,今日甚么阿舅在樓上一日,因此問你則個。
沒事便罷休,不消得便焦躁。”一頭說,一頭便脫衣裳自睡了。那婦
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裝妖作勢,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
沒眼睛,把我嫁在這里。沒來由教他來望,卻教別人說是道非。”
又哭又說。任珪睡不著,只得爬起來,那婦人頭邊摟住了,撫恤
道:“便罷休,是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話便了。”
那婦人倒在任珪怀里,兩個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題了。
任珪天明起來,辭了父親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結結,早出晚回。
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漢子,轉轉尋思:“要待何計脫身?只除尋事回
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塊儿,耍個滿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過了半月。
忽一日飯后,周得又來,拽開門儿徑入,也不与任公相見,一直
上樓。那婦人向前摟住,低聲說道:“叵耐這瞎老驢,与儿子說道你
常來樓上坐定說話,教我分說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蘆提瞞過了。你從
今不要來,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尋思計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
活。”周得听了,眉頭一簇,計上心來:“如今屋上貓儿正狂,叫來
叫去。你可漏屋處抱得一個來,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卻放了
貓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來,必然問你。你說:‘你的好爺,
卻來調戲我。我不肯順他,他將我胸前抓碎了。’你放聲哭起來,你
的丈夫必然打發你歸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歡同樂,卻強如偷雞吊狗,
暫時相會。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個月,卻又再處,此計大妙。”婦人
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腸,有見識!”二人和衣倒在床上
調戲了。云雨罷,周得慌忙下樓去了。
正是:
老龜烹不爛,移禍于枯桑。
那婦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個貓儿,解開胸膛,包在怀
里。這貓儿見衣服包籠,舒腳亂抓。婦人忍著疼痛,由他抓得胸前兩
奶粉碎。解開衣服,放他自去。此是申牌時分,不做晚飯,和衣倒在
床上,把眼揉得緋紅,哭了叫,叫了哭。
將近黃昏,任珪回來,參了父親。到里面不見婦人,叫道:“娘
子,怎么不下樓來?”那婦人听得回了,越哭起來。任珪徑上樓,不
知何意,問道:“吃晚飯也未?怎地又哭?”連問數聲不應,那淫婦
巧生言語,一頭哭,一頭叫道:“問什么!
說起來妝你娘的謊子。快寫休書,打發我回去,做不得這等豬狗
樣人!你若不打發我回家去,我明日尋個死休!”說了又哭。任珪道:
“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對我說。”這婦人爬將起來,抹了眼淚,擗開
胸前,兩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條血路,教丈夫看了道:“這是你好親
爺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門,回身便上樓來。不想你這老驢老畜生,
輕手輕腳跟我上樓,一把雙手摟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
他便將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來,他沒意思,
方才摸下樓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來。”說罷,大哭起來,道:
“我家不見這般沒人倫畜生驢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聲!鄰舍
听得,不好看相。”婦人道:“你怕別人得知,明日討乘轎子,抬我
回去便罷休。”任珪雖是大孝之人,听了這篇妖言,不由得:怒從心
上起,惡向膽邊生。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罷罷,原來如此!
可知道前日說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見得沒巴鼻,在我面前胡說。今
后眼也不要看這老禽獸!娘子休哭,且安排飯來吃了睡。”這婦人見
丈夫听他虛說,心中暗喜,下樓做飯,吃罷去睡了。正是:嬌妻喚做
枕邊靈,十事商量九事成。
這任珪被這婦人情色昏迷,也不問爺卻有此事也無。過了一夜,
次早起來,吃飯罷,叫了一乘轎子,買了一只燒鵝,兩瓶好酒,送那
婦人回去。婦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說知,上轎去了。抬得到家,
便上樓去。周得知道便過來,也上樓去,就摟做一團,倒在梁婆床上,
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計么?”婦人道:“端的你好計策!今夜和
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兩下相思之愿。”兩個狂罷,周得下樓去要買
辦些酒饌之類。
婦人道:“我帶得有燒鵝美酒,与你同吃。你要買時,只覓些魚
菜時果足矣。”周得一霎時買得一尾魚,一只豬蹄。四色時新果儿,
又買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來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備,已是申牌
時分。婦人擺開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婦人對席坐了,使
女篩酒,四人飲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飯,梁公梁婆二人下樓去睡了。
這兩個在樓上。正是:歡來不似今日,喜來更胜當初。
正要稱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門。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
半夜敲門不吃惊。
這兩個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誰想有人敲門。春梅在灶前收拾未
了,听得敲門,執燈去開門。見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腳頭,高聲
叫道:“任姐夫來了!”周得听叫,連忙穿衣徑走下樓。思量無處躲
避,想空地里有個東廁,且去東廁躲閃。這婦人慢慢下樓道:“你今
日如何這等晚來?”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關了城門。欲去張員
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來這里歇一夜。”婦人道:“吃晚飯了未?”
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湯洗腳。”春梅連忙掇腳盆來,教任珪洗了
腳。婦人先上樓,任珪卻去東廁里淨手。時下有人攔住,不与他去便
好。
只因來上廁,爭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
任珪剛跨上東廁,被周得劈頭揪住,叫道:“有賊!”梁公、梁
婆、婦人、使女各拿一根柴來亂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賊!”
眾人不由分說,將任珪痛打一頓。周得就在鬧里一徑走了。任珪叫得
喉嚨破了,眾人方才放手。點燈來看,見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
道:“我被這賊揪住,你們顛倒打我,被這賊走了。”眾人假意埋冤
道:“你不早說!只道是賊,賊到卻走了。”說罷,各人自去。任珪
忍气吞聲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沖破,到打我這一頓?
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訪。”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
中胡思亂想,只睡不著。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來穿了衣服便走。
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飯去。”任珪被打得渾身疼痛,那有好气?
也不應他,開了大門,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門來。卻忒早
了些,城門未開。城邊無數經紀行販,挑著鹽擔,坐在門下等開門。
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說閒話的,也有做小買賣的。任珪混在人叢中,
坐下納悶。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正所謂: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當時任珪心下郁郁不樂,与決不下。內中忽有一人說道:“我那
里有一鄰居梁涼傘家,有一件好笑的事。”這人道:“有什么事?”
那人道:“梁家有一個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歲。
未曾嫁時,先与對門周待詔之子周得通奸。舊年嫁在城外牛皮街
賣生藥的主管叫做任珪。這周得一向去那里來往,被瞎阿公識破,去
那里不得了。昨日歸在家里,昨晚周得買了嗄飯好酒,吃到更荊兩個
正在樓上快活,有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靜,赶不出城,徑
來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沒躲避處,走去東廁里躲了。任珪卻去東廁
淨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將起來劈頭將任珪揪住,到叫:
‘有賊!’丈人、丈母、女儿,一齊把任珪爛醬打了一頓,奸夫逃走
了。
世上有這樣的异事!”眾人听說了,一齊拍手笑起來,道:“有
這等沒用之人!被奸夫淫婦安排,難道不曉得?”這人道:“若是我,
便打一把尖刀,殺做兩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漢,必是個煨膿爛板烏
龜。”又一個道:“想那人不曉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說了又笑
一常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當時任珪卻好听得備細,城門正開,一齊出城,各分路去了。此
時任珪不出城,复身來到張員外家里來,取了三五錢銀子,到鐵舖里
買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間。思量錢塘門晏公廟神明最靈,買
了一只白公雞,香燭紙馬,提來廟里,燒香拜告:“神圣顯靈,任珪
妻梁氏,与鄰人周得通奸,夜來如此如此。”前話一一禱告罷,將刀
出鞘,提雞在手,問天買卦:“如若殺得一個人,殺下的雞在地下跳
一跳,殺他兩個人,跳兩跳。”說罷,一刀剁下雞頭,那雞在地下一
連跳了四跳,重复從地跳起,直從梁上穿過,墜將下來,卻好共是五
跳。當時任珪將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報仇。化紙出廟上街,東
行西走,無計可施。到晚回張員外家歇了。沒情沒緒,買賣也無心去
管。
次日早起,將刀插在腰間,沒做理會處。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
撞不著周得,只殺得老婆也無用,又不了事。轉轉尋思,恨不得咬他
一口。徑投一個去處,有分教:任珪小膽番為大膽,善心改作惡心;
大鬧了日新橋,鼎沸了臨安府。正是:
青龍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這任珪東撞西撞,徑到美政橋姐姐家里。見了姐姐說道:“你兄
弟這兩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沒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時,休得
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時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
公,扶著來家。
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見了父親,將從前
事,一一說過,道:“儿子被這潑淫婦虛言巧語,反說父親如何如何,
儿子一時被惑,險些墮他計中。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
要這淫婦便了,何須嘔气?”任珪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決無干
休!”任公道:“不可造次。從今不要上他門,休了他,別討個賢會
的便罷。”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辭了父親并姐姐,气忿忿的
入城。
恰好是黃昏時候,走到張員外家,將上件事一一告訴:“只有父
親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張員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須要三
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
楚。若下在死囚牢中,無人管你。你若依我說話,不強如殺害人性命?
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任珪听得勸他,低了頭,只不言語。員外教
養娘安排酒飯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計較。任珪謝了。到房中
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來覆去,延捱到四更盡了,越想越惱,
心頭火按捺不祝起來抓扎身体急捷,將刀插在腰間,摸到廚下,輕輕
開了門,靠在后牆。那牆苦不甚高,一步爬上牆頭。其時夏末秋初,
其夜月色正明如晝。將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來。
隔十數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卻好了,怎地得他
門開?”躊躇不決。只見賣燒餅的王公,挑著燒餅擔儿,手里敲著小
小竹筒過來。忽然丈人家門開,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將錢買燒餅。
任珪自道:“那廝當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門里,徑投胡梯邊梁公
房里來。掇開房門,拔刀在手,見丈人、丈母俱睡著。心里想道:“周
得那廝必然在樓上了。”按住一刀一個,割下頭來,丟在床前。正要
上樓,卻好春梅關了門,走到胡梯邊。被任珪劈頭揪住,道:“不要
高聲!若高聲,便殺了你。你且說,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認得是任
珪聲音,情知不好了,見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來了!”任珪
气起,一刀砍下頭來,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樓去殺奸夫淫婦。正
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當時任珪跨上樓來。原來這兩個正在床上狂蕩,听得王公敲竹筒,
喚起春梅買燒餅,房門都不閉,卓上燈尚明。徑到床邊,婦人已知,
听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珪一手按頭,一手將刀去咽喉下切下頭來,
丟在樓板上。口里道:“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廝不曾殺得,不
滿我意。”猛想:“神前殺雞五跳,殺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
只應得四跳。那雞從梁上跳下來,必有緣故。”抬頭一看,卻見周得
赤條條的伏在梁上。任珪叫道:“快下來,饒你性命!”那時周得心
慌,爬上去了,一見任珪,戰戰兢兢,慌了手腳,禁了爬不動。任珪
性起,從床上直爬上去,將刀亂砍,可怜周得從梁上倒撞下來。任珪
隨勢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數刀。將頭割下,解開頭發,与婦人頭
結做一處。將刀入鞘,提頭下樓。到胡梯邊,提了使女頭,來尋丈人、
丈母頭,解開頭發,五個頭結做一塊,放在地上。此時東方大亮,心
中思忖:“我今殺得快活,稱心滿意。逃走被人捉住,不為好漢。不
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剮,也得名揚于后世。”
遂開了門,叫兩邊鄰舍,對眾人道:“婆娘無禮,人所共知。我
今殺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連累高鄰吃官司,如今起煩
和你們同去出首。”眾人見說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時,老夫妻兩
口俱沒了頭。胡梯邊使女尸倒在那里。
上樓看時,周得被殺死在樓上,遍身刀搠傷痕數處,尚在血里,
婦人殺在床上。眾人吃了一惊,走下樓來。只見五顆頭結做一處,都
道:“真好漢子!我們到官,依直与他講就是。”
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里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珪。
任珪道:“不必縛我,我自做自當,并不連累你們。”說罷,兩手提
了五顆頭,出門便走。眾鄰舍一齊跟定,滿街男子婦人,不計其數來
看,哄動滿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
生為孝子肝腸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眾鄰舍同任珪到臨安府。大尹听得殺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廳。
兩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將五個人頭,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
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歲,系本府百姓,祖居江頭牛
皮街上。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前年冬間,憑媒說合,娶
到在城日新橋河下梁公女儿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無本生理,在賣
生藥張員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間這婦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
月十八日,父親在樓下坐定念佛。原來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鄰人周
得有奸。其日本人來家,稱是姑舅哥哥來訪,徑自上樓說話。日常來
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說道:‘什么阿舅常常來樓上坐,
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說,便罵婆娘。
一時小人見不到,被這婆娘巧語虛言,說道老父上樓調戲。因此
三日前,小人打發婦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關了城門,
轉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見我去,逃躲東廁里。小人臨睡,去東廁淨
手,被他劈頭揪住,喊叫有賊。當時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齊
執柴亂打小人,此時奸夫走了。小人忍痛歸家,思想這口气沒出處。
不合夜來提刀入門,先殺丈人、丈母,次殺使女,后來上樓殺了淫婦。
猛抬頭,見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亂刀砍死。今提五個首級首
告,望相公老爺明鏡。”大尹听罷,呆了半晌。遂問排鄰,委果供認
是實。所供明白,大尹鈞旨,令任珪親筆供招。隨即差個縣尉,并公
吏仵作人等,押著任珪到尸邊檢驗明白。其日人山人海來看。
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
當日一齊同到梁公家,將五個尸首一一檢驗訖,封了大門。縣尉
帶了一干人犯,來府堂上回話道:“檢得五個尸,并是凶身自認殺死。”
大尹道:“雖是自首,難以免責。”交打二十下,取具長枷枷了,上
了鐵鐐手肘,令獄卒押下死囚牢里去。一干排鄰回家。教地方公同作
眼,將梁公家家財什物變賣了,買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
發落。
且說任珪在牢內,眾人見他是個好男子,都愛敬他。早晚飯食,
有人管顧,不在話下。
臨安府大尹与該吏商量:任珪是個烈性好漢,只可惜下手忒狠了,
周旋他不得。只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
勘得本犯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
死三人。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凌遲示眾。梁公等
尸首燒化,財產入官。
文書到府數日,大尹差縣尉率領仵詐、公吏、軍兵人等,當日去
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將朝廷發落文書,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
低頭伏死。大尹教去了鎖枷鐐肘,上了木驢。只見:四道長釘釘,三
條麻素縛。
兩把刀子舉,一朵紙花遙
縣尉人等,兩棒鼓,一聲鑼,簇擁推著任珪,前往牛皮街示眾。
但見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隨。當時來到牛皮街,圍住法場,只等午時
三刻。其日看的人,兩行如堵。將次午時,真可作怪,一時間天昏地
黑,日色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播土揚泥,你我不能相顧。看
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飄。
少頃,風息天明,縣尉并劊子眾人看任珪時,擲索長釘俱已脫落,
端然坐化在木驢之上。眾人一齊發聲道:“自古至今,不曾見有這般
奇异的怪事。”監斬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
尸首,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大尹見說大惊,連忙上轎,
一同到法場看時,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徑來刑部稟知此事,著令排
鄰地方人等,看守過夜。明早奏過朝廷,憑圣旨發落。次日巳牌時分,
刑部文書到府,隨將犯人任珪尸首,即時燒化,以免凌遲。縣尉領旨,
就當街燒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來看,都說:“這樣异事,何
曾得見!何曾得見!”
卻說任公与女儿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飯。外甥挽了瞎公公,
女儿拾著轎子,一齊徑到當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儿子
挽扶著公公,同回家奉親過世。
話休絮煩,過了兩月余,每遇黃昏,常時出來顯靈。來往行人看
見者,回去便患病,備下羹飯紙錢當街祭獻,其病即痊。忽一日,有
一小儿來牛皮街閒耍,被任珪附体起來。眾人一齊來看,小儿說道:
“玉帝怜吾是忠烈孝義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
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廟,春秋祭祀,保國安民。”說罷,小儿遂醒。
當坊鄰佑,看見如此顯靈,那敢不信?即日斂出財物,買下木植,將
任珪基地蓋造一所廟宇。連忙請一個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
中間,虔備三牲福禮祭獻。自此香火不絕,祈求必應,其廟至今尚存。
后人有詩題于廟壁,贊任珪坐化為神之事,詩云:鐵銷石朽變更多,
只有精神永不磨。
除卻奸淫拚自死,剛腸一片賽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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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