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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34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5047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白發蘇堤老嫗,不知生長何年。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

    前度君王游幸,一時詢舊凄然。魚羹妙制味猶鮮,雙手擎來奉獻。

    話說大宋乾道淳熙年間,孝宗皇帝登极,奉高宗為太上皇。那時

    金邦和好,四郊安靜,偃武修文,与民同樂。孝宗皇帝時常奉著太上

    乘龍舟來西湖玩賞。湖上做買賣的,一無所禁,所以小民多有乘著圣

    駕出游,赶趁生意。只賣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說有個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喚做宋五嫂。原是東京人氏,

    造得好鮮魚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隨駕南渡,如今也僑寓蘇堤

    赶趁。一日太上游湖,泊船蘇堤之下,聞得有東京人語音。遣內官召

    來,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監認得他是汴京樊樓下住的宋五嫂,善煮

    魚羹,奏知太上。太上題起舊事,凄然傷感,命制魚羹來獻。太上嘗

    之,果然鮮美,即賜金錢一百文。此事一時傳遍了臨安府,王孫公子,

    富家巨室,人人來買宋五嫂魚羹吃。那老嫗因此遂成巨富。有詩為證:

    一碗魚羹值几錢?舊京遺制動天顏。

    時人倍价來爭市,半買君恩半買鮮。

    又一日,御舟經過斷橋。太上舍舟閒步,看見一酒肆精雅,坐啟

    內設個素屏風,屏風上寫《風入松》詞一首,詞云:一春常費買花錢,

    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

    綠楊影里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

    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移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太上覽畢,再三稱賞,問酒保此詞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

    太學生于國寶醉中所題。”太上笑道:“此詞雖然做得好,但末句‘重

    移殘酒’,不免帶寒酸之气。”因索筆就屏上改云:“明日重扶殘醉。”

    即日宣召于國寶見駕,欽賜翰林待詔。那酒家屏風上添了御筆,游人

    爭來觀看,因而飲洒,其家亦致大富。后人有詩,單道于國寶際遇太

    上之事,詩曰:素屏風上醉題詞,不道君王盼睞奇。

    若問姓名誰上達?酒家即是魏無知。

    又有詩贊那酒家云:

    御筆親刪墨未干,滿城聞說盡爭看。

    一般酒肆偏騰涌,始信皇家雨露寬。

    那時南宋承平之際,無意中受了朝廷恩澤的不知多少。同時又有

    文武全才,出名豪俠,不得際會風云,被小人誣陷,激成大禍,后來

    做了一場沒撻煞的笑話,此乃命也,時也,運也。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荐福碑。

    話說乾道年間,嚴州遂安縣有個富家,姓汪,名孚,字師中,曾

    登鄉荐,有財有勢,專一武斷鄉曲,把持官府,為一鄉之豪霸。因殺

    死人命,遇了對頭,將汪孚問配吉陽軍去。

    他又夤緣魏國公張浚,假以募兵報效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

    資產,复致大富。

    他有個嫡親兄弟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從幼只在哥哥身

    邊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爭論一句問紿彆口气只身徑走出門,口里

    說道:“不致千金,誓不還鄉!”身邊只帶得一把雨傘,并無財物,

    思想:“那里去好?我聞得人說,淮慶一路有耕冶可業,甚好經營。

    且到彼地,再作道理。”只是沒有盤纏。心生一計:自小學得些槍棒

    拳法在身,那時抓縛衣袖,做個把勢模樣。逢著馬頭聚處,使几路空

    拳,將這傘權為槍棒,撇個架子。一般有人喝采,繼發几文錢,將就

    買些酒飯用度。

    不一日,渡了揚子江。一路相度地勢,直至安慶府。過了宿松,

    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看見荒山無數,只有破古廟一所,絕無人

    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道:“此處若起個鐵冶,炭又方便,足可擅

    一方之利。”于是將古廟為家,在外糾合無籍之徒,因山作炭,賣炭

    買鐵,就起個鐵冶。鑄成鐵器,出市發賣。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恩

    威并著,無不欽服。

    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遣人到嚴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祝

    起造廳屋千間,极其壯麗。又占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又打听

    望江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魚蒲之類。汪革承佃為

    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獨霸

    麻地一鄉,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佩刀帶劍,騎從如云,如貴

    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將家財

    交結附近郡縣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与他作對的,便訪

    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

    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交歡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

    气壓鄉邦,名聞郡國。

    話分兩頭。卻說江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頗得士心。招致

    四方豪杰,就中選驍勇的,厚其資糧,朝夕訓練,號為“忠義軍”。

    宰相湯思退忌其威名,要將此缺替与門生劉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

    劾奏皇甫倜糜費錢糧,招致無賴凶徒,不戰不征,徒為他日地方之害。

    朝廷將皇甫倜革職,就用了劉光祖代之。那劉光祖為人又畏懦,又刻

    薄,專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為,將忠義軍散遣歸田,不許

    占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訓練成軍,今日一朝而散。這

    些軍士,也有歸鄉的,也有結伙走綠林中道路的。

    就中單表二人,程彪、程虎,荊州人氏。弟兄兩個,都學得一身

    好武藝,被劉光祖一時驅逐,平日有的請受都花消了,無可存活,思

    想投奔誰好。猛然想起洪教頭洪恭,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個

    茶坊。他也曾做軍校,昔年相處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議資

    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徑來太湖縣尋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

    相見了,各敘寒溫,二人道其來意。洪恭自思家中蝸窄,難以相容。

    當晚殺雞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處庵院歇了一晚。

    次日,洪恭又請二人到家中早飯,取出一封書信,說道:“多承

    二位遠來,本當留住几時,爭奈家貧待慢。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

    情投意合,有個小小富貴。”二人謝別而行,將書札看時,上面寫道:

    “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二人依言來到麻地

    坡,見了汪革,將洪恭書札呈上。

    汪革拆開看時,上寫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別台顏,時切想念。茲

    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藝超群,向隸籍忠義軍。今為新統帥散遣不用,

    特奉荐至府,乞留為館賓,令郎必得其資益。外敝縣有湖蕩數處,頗

    有出產,閣下屢約來看,何遲遲耶?專候撥冗一臨。若得之,亦美業

    也。

    汪革看畢大喜,即喚儿子汪世雄出來相見。置酒款待,打掃房屋

    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習弓馬,點撥槍棒。

    不覺三月有余,汪革有事欲往臨安府去。二程聞汪革出門,便欲

    相別。汪革問道:“二兄今往何處?”二程答道:“還到太湖會洪教

    頭則個。”汪革寫下一封回書,寄与洪恭,正欲繼發二程起身,只見

    汪世雄走來,向父親說道:“槍棒還未精熟,欲再留二程過几時,講

    些陣法。”汪革依了儿子言語,向二程說道:“小儿領教未全,且屈

    寬住一兩個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見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卻說汪革到了臨安府,干事已畢。朝中訛傳金虜敗盟,詔議戰守

    之策。汪革投匭上書,极言向來和議之非。且云:“國家雖安,忘戰

    必危。江淮乃東南重地,散遣忠義軍,最為非策。”末又云:“臣雖

    不之,愿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复中原,以報積世之仇,方

    表微臣之志。”天子覽奏,下樞密院會議。這樞密院官都是怕事的,

    只曉得臨渴掘井,那會得未焚徙薪?況且布衣上書,誰肯破格荐引?

    又未知金韃子真個殺來也不,且不覆奏,只將溫言好語,款留汪革在

    本府候用。汪革因此逗留臨安,急切未回。正是:

    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

    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話分兩頭,再說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將及一載,胸中本事

    傾倒得授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謝。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贈,奈因父

    親汪革,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煩,堅執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

    几遍,到后來,畢竟留不住了。一時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兩銀

    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兩,衣服一套,置酒作別。席上汪世雄

    說道:“重承二位高賢屈留賜教,本當厚贈,只因家父久寓臨安,二

    位又堅執要去,世雄手無利權,只有些小私財,權當路費。改日兩位

    若便道光顧,尚容補謝。”

    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洪教頭說

    得汪家父子万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富貴。特特而來,淹留一載,只

    這般繼發起身,比著忠義軍中請受,也爭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時,即便相辭,也少不得助些盤費。

    如今汪革又不回來,欲待再住些時,又吃過了送行酒了。”

    只得怏怏而別。臨行時,与汪世雄討封回書与洪教頭。汪世雄文

    理不甚通透,便將父親先前寫下這封書,遞与二程,托他致意,二程

    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轉去。

    當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尋店歇宿,沽酒對酌,各出怨望之語。

    程虎道:“汪世雄不是個三歲孩儿,難道百十貫錢鈔,做不得主?直

    恁裝窮推故,將人小覷!”程彪道:“那孩子雖然輕薄,也還有些面

    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將人為意,數月之間,書信也不寄一個。

    只說待他回家奉送,難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

    倚著財勢,橫行鄉曲,原不是什么輕財好客的孟嘗君。只看他老子出

    外,儿子就支不動錢鈔,便是小家樣子。”程彪道:“那洪教頭也不

    識人,難道別沒個相識,偏荐到這三家村去處?”

    二個一遞一句,說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

    寄与洪教頭書,書中不知寫甚言語,何不折來一看?”程彪真個解開

    包裹,將書取出,濕開封處看時,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

    教師門下:久別怀念,得手書如對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留与

    小儿相處。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臨安之游,不得厚贈。

    有負水意,慚愧,慚愧!

    書尾又寫細字一行,云:

    別諭俟從臨安回即得踐約,計期當在秋涼矣。

    革再拜。

    程虎看罷,大怒道:“你是個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場,便多將金

    帛結識我們,久后也有相逢處。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卻

    說道欲行甚促,不得厚贈,主意原自輕了。”程虎便要將書扯碎燒毀,

    卻是程彪不肯,依舊收藏了。說道:“洪教頭荐我兄弟一番,也把個

    回信与他,使他曉得沒甚湯水。”

    程虎道:“也說得是。”當夜安歇無話。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縣,見了洪教頭。洪恭

    在茶坊內坐下,各敘寒溫。原來洪恭向來娶下個小老婆,喚做細姨,

    最是幫家做活,看蚕織絹,不辭辛苦,洪恭十分寵愛。只是一件,那

    婦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

    弟來時,洪恭雖然送在庵院安歇,卻費了他朝暮兩餐,被那婦人絮叨

    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錢相贈;家中存得

    几匹好絹,洪恭要贈与二程。料是細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

    揣在怀里。剛出房門,被細姨撞見,攔住道:“老無知,你將這絹往

    那里去?”洪恭遮掩不過,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

    日遠來別我還鄉,無物表情。你只當權借這絹与我,休得違拗。”細

    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織成這絹,不把來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絹,

    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

    洪恭又道:“他好意遠來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這四匹絹

    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讓我做主這一遭儿,待送他轉身,我自來陪你

    的禮。”說罷就走。

    細姨扯住衫袖,道:“你說他遠來,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

    兩頓,今番又做指望。這几匹絹,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

    甚親情往來,卻要送他?他要絹時,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討。”洪恭見

    小老婆執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發個狠,洒脫袖子,徑奔出茶

    坊來。惹得細姨喉急,發起話來道:“什么沒廉恥的光棍,非親非眷,

    不時到人家蒿惱!

    各人要達時務便好,我們開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產?常言道:

    ‘貼人不富自家窮。’有我們這樣老無知老禽獸,不守本分,慣一招

    引閒神野鬼,上門鬧炒!看你沒飯在鍋里時節,有那個好朋友,把一

    斗五升來資助你?”故意走到屏風背后,千禽獸万禽獸的罵。

    原來細姨在內爭論時,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

    听得后來罵詈,好沒意思,不等洪恭作別,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隨后

    赶來,說道:“小妾因兩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語不順,二位休得計較。

    這粗絹四匹,權折一飯之敬,休嫌微鮮。”程彪、程虎那里肯受,抵

    死推辭。洪恭只得取絹自回。細姨見有了絹,方之住口。正是:

    從來陰性吝嗇,一文割舍不得。

    剝盡老公面皮,惡斷朋友親戚。

    大抵婦人家勤儉惜財,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細姨一味

    慳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

    何做人?為此恩變為仇,招非攬禍,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說得好,道

    是:“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閒話休題。再說程彪、程虎二人,初意來見洪教頭,指望照前款

    留,他便細訴心腹,再求他荐到個好去處,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

    場辱罵,思量沒處出气。所帶汪革回書未投,想起:“書中有別諭候

    秋涼踐約等話,不知何事?心里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謀叛之情,兩處

    气都出了?好計,好計!只一件,這書上原無實證,難以出首,除非

    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縣,行至江州,在城外覓個旅店,安放行

    李。

    次日,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回來吃了

    早飯,說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日何不去一看?”

    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徑到潯陽樓來。那樓上游人無

    數,二人倚欄觀看。忽有人扯著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几時

    到此?”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程彪

    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說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

    的告訴。”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分付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

    “什么際遇!几乎弄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

    漸有謀叛之意。從我學弓馬戰陣,庄客數千,都教演精熟了,約太湖

    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

    人不從,逃走至此。”張光頭道:“有甚證驗?”程虎道:“見有書

    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

    一看。”程彪道:“在下處。”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張光頭直

    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當

    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說罷,作別去了。

    次日,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

    弟置獄,取其口詞,并汪革覆洪恭書札,密地飛報樞密府。樞密府官

    大惊,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差人去拿汪

    革時,汪革已自走了。原來汪革素性輕財好義,樞密府里的人,一個

    個和他相好。聞得風聲,預先報与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樞密

    府官見拿汪革不著,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天子降詔,責令宣

    撫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松二縣,

    拿捕反賊。

    卻說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只有汪革家私

    浩大,一時難走。此時宿松縣令正缺,只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

    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余人,望麻地進發。行未十里,何縣尉在馬

    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戶魚戶,不下千余。我這一

    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頭商議,向山谷僻處屯住數日,回

    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庄上器械精利,整備拒捕。

    小官寡不敵眾,只得回軍。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

    府,已非一日。若說反叛,其情未的。据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

    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觀其動靜。若彼無

    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他若不來,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監

    所言极當,即煩一行。須体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郭擇道:“小

    將理會得。”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郭擇道:“只

    親隨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即喚緝捕使臣王

    立到來。王立朝上唱個喏,立于傍邊。李公指著道:“此人膽力頗壯,

    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原來郭擇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輕身而

    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著上官差

    遣,便要夸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欲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扎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又向郭擇道:“郡中

    捕賊文書,須要帶去。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著都監一

    條麻繩扣他頸皮。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說破,還

    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只得与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里。當日郭擇

    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

    進。

    卻說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

    何而起。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前番何縣尉

    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

    只怕是誘敵之計,預戒庄客,大作准備。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

    候,倘若官兵來時,只索抵敵。

    卻說世雄妻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數。見

    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說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

    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為今之計,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倘一有拒

    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汪革道:“郭都監,

    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說郭擇到了麻地,徑至汪革門首。汪革早在門外迎候,說道:

    “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于遠接。”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

    信之必然相諒。”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敘寒溫。郭擇看見兩

    廂廊庄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著刀槍,心下頗怀悚懼。又見王立跟定

    在身旁,不好細談。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郭擇道:“此乃

    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

    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閣儿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余從人俱

    在門首空房中安扎。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

    另自一席。余從滿盤肉,大瓮酒,盡他醉飽。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

    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只說道:“太

    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

    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汪革道:“且請寬飲,卻

    又理會。”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說話,連次

    催并汪革決計。

    汪革見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時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

    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只管斟著大觥相勸,自巳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色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說道:“适郭某所言,

    出于至誠,并無半字相欺。從与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擔誤。”

    汪革帶著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

    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

    上官,強入人罪。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

    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与樞密院討個人

    情。上面先說得停妥,方敢出頭。希顏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

    郭擇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

    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日璧還。”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

    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

    帶著九分九厘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圣

    旨著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干系?”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

    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書,吃騙

    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見勢頭不好,早轉

    身便走。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朴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

    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那里走!”王立拔

    出腰刀廝斗,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

    劉青緊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聲大舉,庄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

    庄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尸一堆儿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

    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

    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

    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

    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分付權

    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听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

    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

    殺牛宰馬,權做賞軍。庄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里,价值千金。

    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

    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庄上,開怀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

    飽了,汪革扎縛起來,真像個好漢: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

    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

    汪世雄騎著小驄騍,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余人,押著

    郭都監為后隊。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礙,一齊起身,望宿松進發,

    要拿何縣尉。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离城約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

    拿一個縣尉,何須惊天動地,只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

    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

    劉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儿連臂而歌,歌曰:“二六

    佳人姓汪,偷個船儿過江。過江能几日?

    一杯熱酒難當。”

    歌之不已。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

    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

    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里面唱著哩花儿的走出,被劉青

    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那里?”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

    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余里,來到一所

    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

    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里歇宿,可以問之。”汪革

    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

    跪地迎接。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

    五更起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并無的信。看看挨至申

    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

    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

    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

    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

    付閉了城門,防他羅皂;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

    剿捕。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

    上旋將下來。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

    立嘶鳴,倒退几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

    省人事。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

    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

    行二里,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

    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

    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

    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眾

    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

    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听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

    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

    跑散了許多人。到庄點點人數,止存六十余人。汪革歎道:“吾素有

    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

    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

    杰,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污吏,使威名蓋世。然后就朝廷恩撫,

    為國家出力,建万世之功業。今吾志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

    “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

    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

    那里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

    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

    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

    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怜,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

    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复到此矣!”訖言,扑簌簌兩行淚下。汪革雄

    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

    權且躲避。”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

    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只當公

    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

    吳郡藏匿。“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徑到

    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

    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

    遺与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庄前

    庄后,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与龔、董三

    人,就火光中洒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場,

    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听其言,豈有今日?正是: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天色將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隨

    的,听其自便。引了妻儿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徑投望江縣

    天荒湖來,取五只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話分兩頭。卻說安慶李太守見了宿松縣申文,大惊,忙備文書各

    上司處申報。一面行文各縣,招集民兵剿賊。江淮宣撫司劉光祖將事

    情裝點大了,奏聞朝廷。旨意倒下樞密院,著本處統帥約會各郡軍馬,

    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劉光祖各郡調兵,到者約有四五千之數。已知

    汪革燒毀房舍,逃入天荒湖內。又調各處船兵水陸并進,又支會平江,

    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領兵官無非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

    之類,素聞汪革驍勇,党与甚眾,人有畏怯之心。陸軍只屯住在望江

    城外,水軍只屯在里湖港口,搶擄民財,消磨糧餉,那個敢下湖捕賊?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無動靜。有几個大膽的乘個小划船,哨探

    出去,望見蘆葦中煙火不絕,遠遠的鼓聲敲響。不敢近視,依舊划轉。

    又過几日,煙火也沒了,鼓聲也不聞了,水哨稟知軍官,移船出港,

    篩鑼擂鼓,搖旗吶喊而前,摥入湖中,連打魚的小船都四散躲過,并

    不見一只。向蘆葦煙起處搜看時,鬼腳跡也沒一個了。但見几只破船

    上堆卻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淺渚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縛著

    羊,連羊也餓得半死了。原來鼓聲是羊蹄所擊,煙火乃木屑。汪革從

    湖入江,已順流東去,正不知几時了。軍官懼罪,只得將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見五個漁船,一字儿泊在江邊,船上立著個漢子,

    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的漁船。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

    著眼淚,告訴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販,

    買賣已畢,与一個鄉親同坐一只大船,三日前來此江口,撞著這五個

    漁船。船上許多好漢,自稱汪十二爺,要借我大船安頓人口,將這五

    個小船相換。我不肯時,腰間拔出雪樣的刀來便要殺害,只得讓与他

    去了。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江?累我重复覓船,好不苦也!”船

    上兩個軍官商量道:“眼見得換船的汪十二爺,便是汪革了。他人眾

    已散,只有兩只大船,容易算計了,且放心赶去。”

    行至采石磯邊,見江面上擺列戰艦無數。卻是太平郡差出軍官,

    領水軍把截采石,盤詰行船,恐防反賊汪革走逸。打听的實,兩處軍

    官相會。安慶軍官說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兩只大客船,

    裝載家小之事,料他必從此過。小將跟尋下來,如何不見?”采石軍

    官听說,大惊頓足道:“我被這奸賊瞞過了也!前兩日辰牌時分,果

    有兩只大客船,船中滿載家校其人冠帶來謁,自稱姓王名中一,為蜀

    中參軍,任滿赴行都升補。想來‘汪’字半邊是‘王’字,‘革’字

    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今已過去,不知何往矣!”

    兩處軍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賊,料瞞不過,只得從實申報上司。

    上司見汪革蹤跡神出鬼沒,愈加疑慮,請樞密院懸下賞格,畫影

    圖形,各處張挂。有能擒捕汪革者,給賞一万貫,官升三級;獲其嫡

    親家屬一口者,賞三千貫,官升一級。

    卻說汪革乘著兩只客船,徑下太湖。過了數日,聞知官府挨捕緊

    急,料是藏躲不了,將客船鑿沉湖底,將家小寄頓一個打魚人家,多

    將金帛相贈,約定一年后來齲卻教劉青跟隨儿子汪世雄,間道往無為

    州漕司出首,說父親原無反情,特為縣尉何能陷害。見今逃難行都,

    乞押去追尋,免致興兵調餉。此乃保全家門之計,不可遲滯。世雄被

    父親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詞,問了備細,差官鎖押到

    臨安府,挨獲汪革,一面稟知樞密等院衙門去訖。

    卻說汪革發脫家小,單單剩得一身,改換衣裝,徑望臨安而走。

    在城外住了數日,不見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廂官白正,系向年相

    識,乃夜入北關,叩門求見。白正見是汪革,大惊,便欲走避。汪革

    扯往說道:“兄長勿疑,某此來束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

    穩,開言問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為來此?”汪革將冤情告訴了

    一遍:“如今愿借兄長之力,得詣闕自明,死亦無恨。”

    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報知樞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獄中。獄

    官拷問他家屬何在,及同党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

    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

    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訖,亦不記姓名。”獄官嚴刑拷訊,

    終不肯說。

    卻說白正不愿領賞,記功升官,心下十分可怜汪革,一應獄中事

    体,替他周旋。臨安府聞說反賊汪革投到,把做异事傳播。董三、董

    四知道了,也來暗地与他使錢。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賄賂,汪革稍

    得寬展。遂于獄中上書,大略云:臣汪革,于某年某月投匭獻策,愿

    倡率兩淮忠義,為國家前驅破虜,恢复中原。臣志在報國如此,豈有

    貳心?不知何人謗臣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

    愿得其人与臣面質,使臣心跡明白,雖死猶生矣。

    天子見其書,乃詔九江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

    鞠問。其時無為州漕司文書亦到,汪世雄也來了。

    那會審一日,好不熱鬧。汪革父子相會,一段悲傷,自不必說。

    看見對頭,卻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曉得這場是非的

    來歷。刑官審問時,二程并無他話。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書為据。汪

    革辨道:“書中所約秋涼踐約,原欲置買太湖縣湖蕩,并非別情。”

    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對證?”汪世雄道:“聞得洪恭見在

    宣城居住,只拿他來審,便知端的。”刑官一時不能決,權將四人分

    頭監候,行文宁國府去了。

    不一日,本府將洪恭解到。劉青在外面已自買囑解子,先將程彪、

    程虎根由備細与洪恭說了。洪恭料得沒事,大著膽進院。遂將寫書推

    荐二程,約汪革來看湖蕩,及汪家繼發薄了,二人不悅,并贈絹不受

    之故,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汪革回書,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兩

    頭怀恨,遂造此謀,誣陷平人,更無別故。

    堂上官錄了口詞,向獄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證。

    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的實了,無言可答。汪革又將何縣尉停泊

    中途,詐稱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說了一遍。問官再四推鞫無异,

    又且得了賄賂,有心要周旋其事。當時判出審單,略云:審得犯人一

    名汪革,頗有俠名,原無反狀。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書詞;繼因何

    尉之論言,遂開兵釁。察其本謀,實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糾合

    凶徒,擅殺職官郭擇及士兵數人。情雖可原,罪實難宥。思其束手自

    投,顯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革自供當時逃散,不記姓名。而

    郡縣申文,已有劉青名字。合行文本處訪拿治罪,不可終成漏网。革

    子泄雄,知情与否,亦難懸斷。然觀無為州首詞与同惡相濟者不侔,

    似宜准自首例,姑從末減。

    汪革照律該凌遲處死,仍梟首示眾,決不待時。汪世雄杖脊發配

    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發配一千里外。俱俟凶党劉青

    等到后發遣。洪恭供明釋放。縣尉何能捕賊無才,罷官削籍。

    獄具,覆奏天子。圣旨依擬。劉青一聞這個消息,預先漏与獄中,

    只勸汪革服毒自荊汪革這一死,正應著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說“二

    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個船儿過江”,是指劫船之事;

    “過江能几日?一杯熱酒難當”,汪革今日將熱酒服毒,果應其言矣。

    古來說童謠乃天上熒惑星化成小儿,預言禍福。看起來汪革雖不曾成

    什么大事,卻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調將,騷找几處州郡,名動京師,

    憂及天子,便有童謠預兆,亦非偶然也。

    閒話休題。再說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驗過,仍將死尸梟首懸挂國

    門。劉青先將尸骸藏過,半夜里偷其頭去蒿葬于臨安北門十里之外。

    次日私對董三說知其處,然后自投大理院,將一應殺人之事,獨自承

    認,又自訴偷葬主人之情。大理院官用刑嚴訊,備諸毒苦,要他招出

    葬尸處,終不肯言。是夜受苦不過,死于獄中。后人有詩贊云:從容

    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

    多少朝中食祿者,几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官見劉青死了,就算個完局。獄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

    虎,決斷發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腳,買囑了行杖的,汪世

    雄皮膚也不曾傷損。程彪、程虎著實吃了大虧,又兼解子也受了買囑,

    一路上將他兩個難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將程虎解去,不

    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許多銀兩,剛行得三四百里,將他縱放。

    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為生,不在話下。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錢,往姑蘇尋著了龔四八,領了小孩子。

    又往太湖打魚人家,尋了汪家老校三個人扮作仆者模樣,一路跟隨,

    直送至嚴州遂安易汪師中處。汪孚問知詳細,感傷不已,撥宅安頓。

    龔、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卻有汪孚衛護,地方上誰敢道個不字。

    過了半載,事漸冷了。汪師中遣龔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

    理舊時產業。那邊依舊有人造炭冶鐵。問起緣故,卻是錢四二為主,

    倡率鄉民做事,就頂了汪革的故業。只有天荒湖漁戶不肯從順。董四

    大怒,罵道:“這反复不義之賊,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著

    性命,与汪信之哥哥報仇。”

    提了朴刀,便要尋錢四二賭命。龔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鄉民都幫助他的,寡不敵眾,枉惹人笑。不如回

    覆師中,再作道理。”二人轉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監門首經過,有

    認得董四的,閒著口,對郭都監的家人郭興說道:“這來的矮胖漢,

    便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做董學,排行第四。”

    郭興听罷,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報?”讓一步過去,

    出其不意,從背心上狠的一拳,將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賊汪

    革手下殺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條漢子出來,街坊上人一擁

    都來,唬得龔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煙走了。郭興招引地方將董四背剪

    搒起,頭發都撏得干干淨淨,一步一棍,解到宿松縣來。此時新縣官

    尚未到任,何縣尉又坏官去了,卻是典史掌印,不敢自專,轉解到安

    慶李太守處。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實,輕事重報,被上司埋怨了一場,不

    胜懊悔。今日又說起汪革,頭也疼將起來,反怪地方多事,罵道:“汪

    革殺人一事,奉圣旨處分了當。郭擇性命已償過了,如何又生事扰害!

    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曉事!”

    囑教將董四放了。郭興和地方人等,一場沒趣而散。董四被郭家

    打傷,負痛奔回遂安縣去。

    卻說龔四八先回,將錢四二占了炭冶生業,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

    事,細說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卻待差人到安慶去替他用錢營干,

    忽見董四光著頭奔回,訴說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

    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過一邊了。雖然董四哥吃了些虧,

    也得了個好消息。”

    又過几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來到麻地坡,尋錢四二与

    他說話。錢四二聞知汪孚自來,如何敢出頭?帶著妻子,連夜逃走去

    了,到撇下房屋家計。汪孚道:“這不義之物,不可用之。”賞与本

    地炭戶等,盡他搬運,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買起木料,燒磚造瓦,

    另蓋起樓房一所。將汪革先前炭冶之業,一一查清,仍舊汪氏管業。

    又到天荒湖拘集漁戶,每人賞賜布鈔,以收其心。這七十里天荒湖,

    仍為汪氏之產。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錢,做汪孚出名,批了執照。汪

    孚在麻地坡住了十個多月,百事做得停停當當。留下兩個家人掌管,

    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駕,新天子即位,頒下詔書,大赦天下。汪

    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見了伯伯汪師中,抱頭而哭。聞得一家骨肉

    無恙,母子重逢,小孩儿已長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

    雄心中一悲一喜。

    過了數日,汪世雄稟過伯伯,同董三到臨安走遭,要將父親骸骨

    奔歸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當?

    但須早去早回。此間武疆山廣有隙地,風水盡好,我先与你葺理

    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無事,不一日,負骨而回。重備棺

    木殯殮,擇日安葬。事畢,汪孚向侄儿說道:“麻地坡產業雖好,你

    父親在彼,挫了威風。又地方多有仇家,龔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

    認得,你去住不得了。我當初為一句閒話上,触了你父親,彆口气走

    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許多事來。今日將我的產業盡數讓你,一來

    是見成事業,二來你父親墳塋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親在九泉之

    下,消了這口怨气。那麻地坡產業,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誰人奈

    何得我。”汪世雄拜謝了伯伯。當日汪孚將遂安房產帳目,盡數交付

    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領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從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來不絕。汪世雄憑藉伯伯的財勢,

    地方無不信服。只為妻張氏赴火身死,終身不娶,專以訓儿為事。后

    來汪千一中了武舉,直做到親軍指揮使之職,子孫繁盛無比。這段話

    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詩贊云:烈烈轟轟大丈夫,出

    門空手立家模。

    情真義士多幫手,賞薄宵人起异圖。

    仗劍報仇因迫吏,挺身就獄為全孥。

    汪孚讓宅真高誼,千古傳名事豈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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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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