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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4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3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兩個一時齊叫肚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麼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問其緣故。學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他不捨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蹊蹺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螞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大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走進內房,解個束腰羅帕,懸梁自縊。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才收淚。到房中與阿媽商議說話,見梁上這件打鞦韆的東西,嚇得半死。登時就得病上牀,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天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家私搶個罄盡。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為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兒。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才說金員外只為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為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善惡相形,禍福自見。戒人作惡,勸人為善。

    話說江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呂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

    呂玉氣悶,在家裡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太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疋,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話下。

    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羢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及至到了山西,發貨之後,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流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羢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檢在手中,覺得沉重。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不見,好大一場氣悶。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等了一日,不見人來,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餘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閒論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裡面有二百兩銀子。直到夜裡脫衣要睡,方才省得。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徽州。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舖子。敢問老兄高姓?」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呂玉也到陳家舖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倒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搭膊裡面銀兩,原封不動。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陳朝奉過意下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下肯。陳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幾兩謝禮,等在下心安。」呂玉那裡肯受。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脉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

    飲酒中間,陳朝奉問道:「恩兄,令郎幾歲了?」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荊妻亦別無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子,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貌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服侍,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陳朝奉道:「說那裡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

    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問他:「你原是那裡人?誰賣你在此?」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無錫城外。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水底撈針針已得,掌中失寶寶重逢。筵前相抱慇懃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呂玉傷感,自不必說。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團圓。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於呂玉之傍。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有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的說話。

    次日,呂玉辭別要行。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款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玉說道:「賢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干親翁之事。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無意。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無處報答天地,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何不擇個潔淨僧院,糴米齋僧,以種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隻小船,搖出閘外。約有數里,只聽得江邊鼎沸。原來壞了一隻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裡爭嚷。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捨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當下對眾人說:「我出賞錢,快撈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

    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裡來?」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將乾衣服與他換了。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喜兒見了叔叔。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呂珍道:「一言難盡。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從。因此教兄弟親到山西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哥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遲則怕有變了。」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凶信,初時也疑惑,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後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不成。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呂珍去後,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偶有江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願出三十兩銀子。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粧喬,好好裡請他出門,定然不肯。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裡且莫對他說。」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你房中有甚細軟家私,預先收拾,打個包裹,省得一時忙亂。」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楊氏道:「不是奴苦勸姆姆。後生家孤孀,終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裡,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裡話!我丈夫雖說已死,不曾親見。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說罷又哭。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奴換了。」楊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髻來換。也是天數當然,舊髻兒也尋不出一頂。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明早你教叔叔鋪裡取一頂來換了就是。」楊氏道:「使得。」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黃昏過後,江西客人引著燈籠火把,抬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裡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關了大門,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呂寶意氣揚揚,敲門進來。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問道:「嫂嫂,你嬸子那裡去了?」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蠻子搶去了。」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將換害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搥胸只是叫苦。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開船去了。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復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姪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呂寶自覺無顏,後門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後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團圓,皆天使之然也。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報應,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後來喜兒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詩云: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世間惟有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

    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釣磻溪。

    君不見,韓侯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瓦窯借宿,裴度在古廟依棲。

    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虀鹽自守。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遊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出門之時,過城北七里許,曰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復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臯輩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卭縣有縣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會,盤桓旬日。談間,言及本處卓王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翫。縣令著人去說,教他接待。

    卓王孫貲財巨萬,僮僕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爛熳,真可遊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聰慧過人,姿態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遊玩園池,特來拜訪。慌忙迎接,至後花園中,瑞仙亭上。動問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見長卿丰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閒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撫琴。」文君心動,乃於東牆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人簞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園中散悶則個?」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將瑤琴撫弄。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

    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兮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在我傍。

    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頡頏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裡,可去與秀才相見。」遂乃行到亭邊,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袵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相如道:「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琴中之意,妾已備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文君道:「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對飲。相如細視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

    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願就枕席之歡。」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豈在一時歡愛乎?」相如問道:「小姐計將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豈不美哉?」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卻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下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篋罄然,難以度日:「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慍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正愁悶間,文君至。相如道:「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文君道:「我首飾釵釧,盡可變賣。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肆,妾自當罏。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文君親自當罏記帳。忽一日,卓王孫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見當罏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慌忙走回臨卭,報與員外知道。員外滿面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

    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忽有天使捧著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到於肆中,說道:「朝廷觀先生所作〈子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官裡歎賞,飄飄然有凌雲之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里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閒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徵召。走馬臨朝,不許遲延。」

    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別。臨行,文君又囑道:「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罏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徵召去了。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

    次日,帶同春兒逕到成都府,尋見文君。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徵召,正稱孩兒之心。我今日送春兒來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文君執意不肯。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於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僮僕三四萬人。員外伴著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說司馬相如同天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漕繁冗,驚擾夷民。官裡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官裡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後奏。

    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到彼處,勸諭巴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本府官員迎接,到於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願。」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裡迎接。」相如連聲:「不敢,不敢!」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彼此相謝,排筵賀喜。自此遂為成都富室,有詩為證:

    夜靜瑤台月正圓,清風淅瀝滿林巒。

    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發跡。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江居住。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親朋餞送。分付渾家道:「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

    不則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又怕誤了科場日期,只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不數日,腳都打破了。鮮血淋漓,於路苦楚。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看著那雙腳,作一詞以述懷抱,名〈瑞鶴仙〉:

    春闈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

    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

    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著意溫存,笑語甜言安慰。

    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官來,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裡。

    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

    不則一日,已到杭州。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過不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只說舉子們,原來卻有這般苦處。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龍門點額,金榜無名。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自尋思道:「千鄉萬里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銀兩,只買酒吃,消愁解悶。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後面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謁。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孫婆見了,埋怨道:「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俞良也不分說。每日早間,間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裡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問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麼還他?」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裡等,少間客至來問。」茶博士自退。

    俞良坐於門首,只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不著。正悶坐間,只見一個先生,手裡執著一個招兒,上面寫道:「如神見」。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則一請,請那先生入到茶坊裡坐定。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麼茶?」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茶來。」二人吃罷。先生道:「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三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俞良聽說,自想:「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還。」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個發跡時,卻得相謝。」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錢!」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錢未還。」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先生道:「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孫婆見了,大罵道:「這秀才好沒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別人請你,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干你事!」孫婆道:「老娘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請出門去。」俞良帶酒胡言亂語,便道:「你要我去,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住了許多時店房,倒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面。」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我有韓信之志,你無漂母之仁。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麼緊!」乘著酒興,敲檯打凳,弄假成真起來。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關了門,自進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困倦,跌倒在牀舖上,也睡上了。

    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正在兩難。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奈何,只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他動身。若肯輕輕撒開,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親身無半文。只得忍著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費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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