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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5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544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上東走西走,又沒尋個相識處。走到飯後,肚裡又饑,心中又悶。身邊只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當下一逕走出湧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面一面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只聽得笙簧繚繞,鼓樂喧天。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只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叉著手,看著俞良道:「請坐!」

    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閤兒坐下。只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約一個相識在此。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箸、盞、楪放在面前,盡是銀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只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隨你把來。」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肴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面前,般般都有。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盪。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時後。面前按酒,吃得闌殘。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不叫時,休來。」當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閤門,用凳子頂住,自言道:「我只要顯名在這樓上,教後人知我。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想起身邊只有兩貫錢,吃了許多酒食,捉甚還他?不如題了詩,推開窗,看著湖裡只一跳,做一個飽鬼。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拭一堵壁於乾淨,寫下〈鵲橋仙〉詞:

    來時秋暮,到時春暮,歸去又還秋暮。

    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里路。

    青山無數,白雲無數,綠水又還無數。

    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恁地光陰,能來得幾度!

    題畢,去後面寫道:「錦裡秀才俞良作。」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著下面湖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倘或跳下去不死,攧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繫的舊縧,一搭搭在閤兒裡梁上,做一個活落圈。俞良歎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閤兒前,見關著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裡打一張,只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裡去,又不捨得死。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入到裡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

    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只推醉,口裡胡言亂語不住聲。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鬧。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俞良道:「若要我五兩銀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銀子還你!我自從門前走過,你家兩個著紫衫的邀住我,請我上樓吃酒。我如今沒錢,只是死了罷。」便望窗檻外要跳,唬得酒保連忙抱住。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認晦氣放他去罷。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便間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不過你們。」眾人道:「若真個死了時不好。」只得認晦氣,著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

    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出門迤上路,卻又天色晚了。兩個人一路扶著,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酒保見開了門,撒了手便走。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攧。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裡送了他兩貫錢。說道:『還鄉去。』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卻說南宋高宗天子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於德壽宮。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遊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

    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

    凴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僧獻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禮恭謹。御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那行者雙目流淚,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太守。得罪於監司,被誣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餬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宮,當與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南劍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復其原官。

    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上皇問道:「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上皇面有愧容。

    次日,孝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麼?」上皇歎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准了。」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大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准。昨日於寺中復見其人,令我愧殺。」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宰相說:『李直贓污狼籍,難以復用。』既承聖眷,此小事,來朝便行。今日且開懷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盡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復其原官。此事擱起不題。

    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夢,夢遊西湖之上,見毫光萬道之中,卻有兩條黑氣沖天,竦然驚覺。至次早,宣個圓夢先生來,說其備細。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遊於西湖,口吐怨氣沖天,故托夢於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賢人。應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聞之大喜,賞了圓夢先生。遂入宮中,更換衣裝,扮作文人秀才,帶幾個近侍官,都扮作斯文模樣,一同信步出城。

    行至豐樂樓前,正見兩個著紫衫的,又在門前邀請。當下上皇與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樓去。那一日樓上閤兒恰好都有人坐滿,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閤兒關著。上皇便揭開簾兒,卻待入去,只見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這閤兒不順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過醋炭,卻教客人吃酒。」上皇便問:「這閤兒如何不順溜?」酒保告:「解元,說不可盡。夜來有個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試下第,流落在此。獨自一個在這閤兒裡,吃了五兩銀了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邊無銀子還酒錢,便放無賴,尋死覓活,自割自弔。沒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且是住的遠,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因此不順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見說道:「不妨,我們是秀才,不懼此事。」遂乃一齊坐下。上皇抬頭只見壁上茶盞來大小字寫滿,卻是一隻〈鵲橋仙〉詞。讀至後面寫道:「錦里秀才俞良作」,龍顏暗喜,想道:「此人正是應夢賢士,這詞中有怨望之言。」便問酒保:「此詞是誰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詞便是那夜來撒賴秀才寫的。」上皇聽了,便問:「這秀才見在那裡住?」酒保道:「見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安歇。」上皇買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錢,起身回宮。

    一面分付內侍官,傳一道旨意,著地方官於貢院橋孫婆店中,取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內侍傳將出去,只說太上聖旨,要喚俞良,卻不曾敘出緣由明白。地方官心下也只糊塗,當下奉旨飛馬到貢院橋孫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摳住孫婆。因走得氣急,口中連喚「俞良,俞良!」孫婆只道被俞良所告,驚得面如土色。雙膝跪下,只是磕頭。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裡要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孫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卻有個俞秀才在此安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鄉去了。家中兒子送去,兀自未回。臨行之時,又寫一首詞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馬來看便見。」差官聽說,入店中看時,見壁上真個有隻詞,墨跡尚然新鮮,詞名也是〈鵲橋仙〉,道是:

    杏花紅雨,梨花白雪,羞對短亭長路。

    東君也解數歸程,遍地落花飛絮。

    胸中萬卷,筆頭千古,方信儒冠多誤。

    青霄有路不須忙,便著䩫草鞋歸去。

    原來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孫婆罵了一夜。到得五更,孫婆怕他又不去,教兒子小二清早起來,押送他出門。俞良臨去,就壁上寫了這隻詞。孫小二送去,兀自未回。差官見了此詞,便教左右抄了,飛身上馬。另將一匹空馬,也教孫婆騎坐,一直望北趕去,路上正迎見孫小二。差官教放了孫婆,將孫小二摳住,問俞良安在。孫小二戰戰兢兢道:「俞秀才為盤纏缺少,躊躕不進,見在北關門邊湯團舖裡坐。」當下就帶孫小二做眼,飛馬趕到北關門下。只見俞良立在那灶邊,手裡拿著一碗湯團正吃哩,被使命叫一聲:「俞良聽聖旨。」唬得俞良大驚,連忙放下碗,走出門跪下。使命口宣上皇聖旨:「教俞良到德壽宮見駕。」

    俞良不知分曉,一時被眾人簇擁上馬,迤直到德壽宮。各人下馬,且於侍班閤子內,聽候傳宣。地方官先在宮門外叩頭復命:「俞良秀才取到了。」上皇傳旨,教俞良借紫入內。俞良穿了紫衣軟帶,紗帽皂靴,到得金階之下,拜舞起居已畢。上皇傳旨,問俞良:「豐樂樓上所寫〈鵲橋仙〉詞,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筆,不想驚動聖目。」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遠千里而來,應舉不中,是主司之過也,卿莫有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窮達皆天,臣豈敢怨!」上皇曰:「以卿大才,豈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賜卿衣紫,說與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俞良叩頭拜謝曰:「臣有何德能,敢膺聖眷如此!」上皇曰:「卿當於朕前,或詩或詞,可做一首,勝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奏乞題目。上皇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為題。」俞良領旨,左右便取過文房四寶,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揮而就,做了一隻詞,名〈過龍門令〉:

    冒險過秦關,跋涉長江,崎嶇萬里到錢塘。

    舉不成名歸計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難當,空有詞章,片言爭敢動吾皇。

    敕賜紫袍歸故里,衣錦還鄉。

    上皇看了,龍顏大喜,對俞良道:「卿要衣錦還鄉,朕當遂卿之志。」當下御筆親書六句:

    錦里俞良,妙有詞章。

    高才不遇,落魄堪傷。

    敕賜高官,衣錦還鄉。

    分付內侍官,將這道旨意,送與皇帝,就引俞良去見駕。孝宗見了上皇聖旨,因數日前為南劍大守李直一事,險些兒觸了太上之怒,今番怎敢遲慢?想俞良是錦里秀才,如今聖旨批賜衣錦還鄉,若用他別處地方為官,又恐拂了太上的聖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太守,加賜白金千兩,以為路費。」次日,俞良紫袍金帶,當殿謝恩已畢,又往德壽官,謝了上皇。將御賜銀兩備辦鞍馬僕從之類,又將百金酬謝孫婆。前呼後擁,榮歸故里,不在話下。

    是日孝宗御駕,親往德壽宮朝見上皇,謝其賢人之賜。上皇又對孝宗說過:傳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應舉,須要鄉試得中,然後赴京殿試。今時鄉試之例,皆因此起,流傳至今,永遠為例矣。

    昔年司馬逢楊意,今日俞良際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遲早又何妨。

    第七卷    陳可常端陽仙化

    利名門路兩無憑,百歲風前短焰燈。

    只恐為僧僧不了,為僧得了盡輸僧。

    話說大宋高宗紹興年間,溫州府樂清縣有一秀才,姓陳名義,字可常,年方二十四歲。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聰明。無書不讀,無史不通。紹興年間,三舉不第,就於臨安府眾安橋命舖,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言:「命有華蓋,卻無官星,只好出家。」陳秀才自小聽得母親說,生下他時,夢見一尊金身羅漢投懷。今日功名蹭蹬之際,又聞星家此言,忿一口氣,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還了房宿錢,僱人挑了行李,逕來靈隱寺投奔印鐵牛長老出家,做了行者。這個長老博通經典,座下有十個侍者,號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讀書聰明。陳可常在長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紹興十一年間,高宗皇帝母舅吳七郡王,時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粽子。當下郡王鈞旨分付都管:「明日要去靈隱寺齋僧,可打點供食齊備。」都管領鈞旨,自去關支銀兩,買辦什物,打點完備。至次日早飯後,郡王點看什物,上轎。帶了都管、幹辦、虞候、押番一干人等,出了錢塘門,過了石涵橋、大佛頭,逕到西山靈隱寺。

    先有報帖報知,長老引眾僧鳴鐘擂鼓,接郡王上殿燒香,請至方丈坐下。長老引眾僧參拜獻茶,分立兩傍。郡王說:「每年五月重五,入寺齋僧解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獻佛,大盤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

    郡王閒步廊下,見壁上有詩四句:

    齊國曾生一孟嘗,晉朝鎮惡又高強。

    五行偏我遭時蹇,欲向星家問短長。

    郡王見詩道:「此詩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回至方丈,長老設宴款待。郡王問:「長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詩?」長老:「覆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侍者,皆能作詩。」郡王說:「與我喚來!」長老:「覆恩王,止有兩個在敝寺,這八個教去各庄上去了。」只見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你可作詩一首。」甲侍者稟乞題目,郡王教就將粽子為題。甲侍者作詩曰:

    四角尖尖草縛腰,浪蕩鍋中走一遭。

    若還撞見唐三藏,將來剝得赤條條。

    郡玉聽罷,大笑道:「好詩,卻少文彩。」再喚乙侍者作詩。乙侍者問訊了,乞題目,也教將粽子為題。作詩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齋僧今日結良緣。

    滿堂供盡知多少,生死工夫那個先?

    郡王聽罷大喜道:「好詩!」問乙侍者:「廊下壁間詩,是你作的?」乙侍者道:「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與我知道。」乙侍者道:「齊國有個孟嘗君,養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時生。晉國有個大將王鎮惡,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時生,卻受此窮苦,以此做下四句自歎。」郡王問:「你是何處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溫州府樂清縣人氏,姓陳名義,字可常。」郡王見侍者言語清亮,人才出眾,意欲抬舉他。當日就差押番,去臨安府僧錄司討一道度牒,將乙侍者剃度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為佛門中法號,就作郡王府內門僧。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不覺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靈隱寺齋僧。長老引可常並眾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辦齋供,款待郡王。坐間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篇詞,要見你本身故事。」可常問訊了,口念一詞名〈菩薩蠻〉。

    平生只被今朝誤,今朝卻把平生補。

    重午一年期,齋僧只待時。

    主人恩義重,兩載蒙恩寵。

    清淨得為僧,幽閒度此生。

    郡王大喜,盡醉回府,將可常帶回見兩國夫人說:「這個和尚是溫州人氏,姓陳名義。三舉下第,因此棄俗出家,在靈隱寺做侍者。我見他作得好詩,就剃度他為門僧,法號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帶回府來,參拜夫人。」夫人見說,十分歡喜,又見可常聰明朴實,一府中人都歡喜。郡王與夫人解粽,就將一個與可常,教做粽子詞,還要〈菩薩蠻〉。可常問訊了,乞紙筆寫出一詞來:

    包中香黍分邊角,彩絲剪就交絨索。

    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義重,對景承歡寵。

    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見了大喜,傳旨喚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這同。那新荷姐生得眉長眼細,面白唇紅,舉止輕盈。手拏象板,立於筵前,唱起遶梁之聲,眾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詞一篇,還要〈菩薩蠻〉。可常執筆便寫,詞曰:

    天生體態腰肢細,新詞唱徹歌聲利。

    一曲泛清奇,揚塵簌簌飛。

    主人恩義重,宴出紅粧寵。

    便要賞新荷,時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歡喜。至晚席散,著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靈隱寺齋僧。不想大雨如傾,郡王不去,分付院公:「你自去分散眾僧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來看看。」院公領旨去靈隱寺齋僧,說與長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長老說:「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與你同去問他。」院公與長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牀上,分付院公:「拜召恩王,小僧心病發了,去不得。有一柬帖,與我呈上恩王。」院公聽說,帶來這封柬帖回府。

    郡王問:「可常如何不來?」院公道:「告恩王,可常連日心疼病發,來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簡,他親自封好。」郡王拆開看,又是〈菩薩蠻〉詞一首:

    去年共飲菖蒲酒,今年卻向僧房守。

    好事更多磨,教人沒奈何。

    主人恩義重,知我心頭痛。

    待要賞新荷,爭知疾癒麼?

    郡王隨即喚新荷出來唱此詞。有管家婆稟:「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來不得。」郡正大怒,將新荷送進府中五夫人勘問。新荷供說:「我與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將情詞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這禿驢詞內都有賞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麼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覺心虧,不敢到我府中!」教人分付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拿可常和尚。臨安府差人去靈隱寺印長老處要可常。長老離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錢鈔與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爐,誰肯容情!」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掙坐起來,隨著公人到臨安府廳上跪下。府主升堂,鼕鼕牙鼓響,公吏兩邊排,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臺。

    帶過可常問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顧你,緣何做出這等沒天理的事出來?你快快招了!」可常說:「並無此事。」府尹不聽分辨:「左右拏下好生打!」左右將可常拖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與新荷有好。一時念頭差了,供招是實。」將新荷勘問,一般供招。臨安府將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殺可常,因他滿腹文章,不忍下手,監在獄中。

    卻說印長老自思:「可常是個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門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裡喚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奸從何而來?內中必有蹊蹺!」連忙入城去傳法寺,央住持槀大惠長老同到府中,與可常討饒。郡王出堂,賜二長老坐,待茶。郡王開口便說:「可常無禮!我平日怎麼看待他,卻做下不仁之事!」二位長老跪下,再三稟說:「可常之罪,僧輩不敢替他分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錯愛之情,可以饒恕一二。」郡王請二位長老回寺,「明日分付臨安府量輕發落。」印長老開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聞言心中不喜,退入後堂,再不出來。二位長老見郡王不出,也走出府來。槀長老說:「郡王嗔怪你說『日久自明』。他不肯認錯,便不出來。」印長老便說:「可常是個有德行的,日常無事,山門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經。便是郡王府裡喚去,去了半日便回,又不曾宿歇,此奸從何而來?故此小僧說『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槀長老說:「『貧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僧家怎敢與王府爭得是非?這也是宿世冤業,且得他量輕發落,卻又理會。」說罷,各回寺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郡王將封簡子去臨安府,即將可常、新荷量輕打斷。有大尹稟郡王:「待新荷產子,可斷。」郡王分付,便要斷出。府官只得將僧可常追了度牒,杖一百,發靈隱寺,轉發寧家當差。將新荷杖八十,發錢塘縣轉發寧家,追原錢一千貫還郡王府。

    卻說印長老接得可常,滿寺僧眾教長老休要安著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風。長老對眾僧說:「此事必有蹊蹺,久後自明。」長老令人山後搭一草舍,教可常將息棒瘡好了,著他自回鄉去。

    且說郡王把新荷發落寧家,追原錢一千貫。新荷父母對女兒說:「我又無錢,你若有私房積蓄,將來湊還府中。」新荷說:「這錢自有人替我出。」張公罵道:「你這賤人!與個窮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追了,卻那得錢來替你還府中。」新荷說:「可惜屈了這個和尚!我自與府中錢原都管有奸,他見我有孕了,恐事發,『到郡王面前,只供與可常和尚有好。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我自來供養你家,並使用錢物。』說過的話,今日只去問他討錢來用,並還官錢。我一個身子被他騙了,先前說過的話,如何賴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時,左右做我不著,你兩個老人家將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實訴,也出脫了可常和尚。」父母聽得女兒說,便去府前伺候錢都管出來,把上項事一一說了。錢都管倒焦躁起來,罵道:「老賤才!老無知!好不識廉恥!自家女兒偷了和尚,官司也問結了,卻說恁般鬼話來圖賴人!你欠了女兒身價錢,沒處措辦時,好言好語,告個消乏,或者可憐你的,一兩貫錢助了你也不見得。你卻說這樣沒根蒂的話來,旁人聽見時,教我怎地做人?」罵了一頓,走開去了。

    張老只得忍氣吞聲回來,與女兒說知。新荷見說,兩淚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卻與他理會。」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連聲叫屈。郡王即時叫人拏來,卻是新荷父母。郡王罵道:「你女兒做下迷天大罪,倒來我府前叫屈!」張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兒沒福,做出事來,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問:「屈了何人?」張老道:「小人不知,只問小賤人便有明白。」郡王問:「賤人在那裡?」張老道:「在門首伺候。」郡王喚他入來,問他詳細。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問:「賤人,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說屈了甚人?」新荷道:「告恩王,賤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問:「緣何屈了他?你可實說,我倒饒你。」新荷告道:「賤妾犯奸,卻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說?」新荷告道:「妾實被幹辦錢原奸騙。有孕之時,錢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萬不可說我!只說與可常和尚有奸。因郡王喜歡可常,必然饒你。』」郡王罵道:「你這賤人,怎地依他說,害了這個和尚!」新荷告道:「錢原說:『你若無事退回,我自養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錢還府,也是我出。』今日賤妾寧家,恩王責取原錢,一時無措,只得去向他討錢還府中。以此父親去與他說,到把父親打罵,被害無辜。妾今訴告明白,情願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許供養你一家,有甚表記為證?」新荷道:「告恩王,錢原許妾供養,妾亦怕他番悔,已拏了他上直朱紅牌一面為信。」郡王見說,十分大怒,跌腳大罵:「潑賤人!屈了可常和尚!」就著人分付臨安府,拿錢原到廳審問拷打,供認明白。一百日限滿,脊杖八十,送沙門島牢城營料高。新荷寧家,饒了一千貫原錢。隨即差人去靈隱寺取可常和尚來。

    卻說可常在草舍中將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紙墨筆來,寫下一首〈辭世頌〉。

    生時重午,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時重午。

    為前生欠他債負,若不當時承認,又恐他人受苦。

    今日事已分明,不若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時書,赤口白舌盡消除。

    五月五日天中節,赤口白舌盡消滅。

    可常作了〈辭世頌〉,走出草舍邊,有一泉水。可常脫了衣裳,遍身抹淨,穿了衣服,入草舍結跏趺坐圓寂了。道人報與長老知道,長老將自己龕子,粧了可常,抬出山頂。長老正欲下火,只見郡王府院公來取可常。長老道:「院公,你去稟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下火。郡王來取,今且暫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說:「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來取,卻又圓寂了。我去稟恩王,必然親自來看下火。」院公急急回府,將上項事並〈辭世頌〉呈上,郡王看了大驚。

    次日,郡王同兩國夫人士靈隱寺燒化可常,眾僧接到後山。郡王與兩國夫人親自拈香罷,郡王坐下。印長老帶領眾僧看經畢。印長老手執火把,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龍舟競渡盡爭先。

    從今剪斷緣絲索,不用來生復結緣。

    恭惟圓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誰把蘭湯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須知妙法華,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枉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徹陽關曲。今日是重午,歸西何太速!寂滅本來空,管甚時辰毒?山僧今日來,贈與光明燭。憑此火光三昧,要見本來面目。咦!唱徹當時菩薩蠻,撒手便歸兜率國。

    眾人只見火光中現出可常,問訊謝郡王、夫人、長老並眾僧:「只因我前生欠宿債,今世轉來還,吾今歸仙境,再不往人間。吾是五百尊羅漢中名常歡喜尊者。」正是:從來天道豈癡聾?好醜難逃久照中。說好勸人歸善道,算來修德積陰功。

    第八卷    崔待詔生死冤家

    山色晴嵐景物佳,煖烘回雁起平沙。

    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

    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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