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錄
  • 簡介
  • 收藏

    警世通言

    Part 6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77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每日青樓醉夢中,不知城外又春濃。

    杏花初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

    浮畫舫,躍青驄,小橋門外綠陰籠。

    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簾第幾重?

    這首詞說仲春景致,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的〈季春詞〉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濃,時聽燕語透簾櫳。

    小橋楊柳飄香絮,山寺緋桃散落紅。

    鴦漸老,蝶西東,春歸難覓恨無窮,

    侵階草色迷朝雨,滿地梨花逐曉風。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復散,飄颺澹蕩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邵堯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採將春色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當三月,蝴蝶飛來忙劫劫。

    採將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淒切。

    曾公亮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黃鶯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花正開時豔正濃,春宵何事惱芳叢。

    黃鸝啼得春歸去,無限園林轉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黃鶯事,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有詩道:

    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尚猶存。

    庭院日長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黃昏。

    蘇小小道:「都不干這幾件事,是燕子啣將春色去。」有〈蝶戀花〉詞為證: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

    燕子啣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

    歌罷綵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王巖叟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簑衣。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遊春。至晚回家,來到錢塘門裡車橋前面。鈞眷轎子過了,後面是郡王轎子到來。則聽得橋下裱褙舖裡一個人叫道:「我兒出來看郡王!」當時郡王在轎裡看見,叫幫窗虞候道:「我從前要尋這個人,今日卻在這裡。只在你身上,明日要這個人入府中來。」當時虞候聲諾,來尋這個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情繫人心早晚休。

    只見車橋下一個人家,門前出著一面招牌,寫著「璩家裝裱古今書畫」。舖裡一個老兒,引著一個女兒,生得如何?雲鬢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

    便是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虞候即時來他家對門一個茶坊裡坐定,婆婆把茶點來。虞候道:「啟請婆婆,過對門裱褙舖裡請璩大夫來說話。」婆婆便去請到來,兩個相揖了就坐。璩待詔問:「府幹有何見諭?」虞候道:「無甚事,閒問則個。適來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是令愛麼?」待詔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問:「小娘子貴庚?」待詔應道:「一十八歲。」再問:「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卻是趨奉官員?」待詔道:「老拙家寒,那討錢來嫁人,將來也只是獻與官員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詔說出女孩兒一件本事來,有詞寄〈眼兒媚〉為證:

    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

    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

    斜枝嫩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

    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裡,看見令愛身上繫著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

    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麼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去府庫裡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麼?」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盃。」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盃!」又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數中一個後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只好碾一個南海觀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不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請給,遭遇郡王。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遊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才吃得數盃,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只見:

    初如螢人,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撁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挈得磬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著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裡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原來郡王當日,嘗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

    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面道:「更行幾步,那裡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裡饑,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臺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只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下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裡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

    當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後,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迄來到衢州。崔寧道:「這裡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裡安得身。」即時取路到信州。

    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兩個又起身上路,逕取潭州。

    不則一日,到了潭州,卻是走得遠了。就潭州市裡討間房屋,出面招牌,寫著「行在崔待詔碾玉生活」。崔寧便對秀秀道:「這裡離行在有二千餘里了,料得無事,你我安心,好做長久夫妻。」潭州也有幾個寄居官員,見崔寧是行在待詔,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寧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當夜失火,不見了一個養娘,出賞錢尋了幾日,下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寧將他走了,見在潭州住。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開門,見兩個著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幹打扮。入來舖裡坐地,問道:「本官聽得說有個行在崔待詔,教請過來做生活。」崔寧分付了家中,隨這兩個人到湘潭縣路上來。便將崔寧到宅裡相見官人,承攬了玉作生活,回路歸家。

    正行間,只見一個漢子頭上帶個竹絲笠兒,穿著一領白段子兩上領布衫,青白行纏找著褲子口,著一雙多耳麻鞋,挑著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崔寧卻不見這僅面貌,這個人卻見崔寧,從後大踏步尾首崔寧來。正是:誰家稚子鳴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這漢子畢竟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竹引牽牛花滿街,疏籬茅舍月光篩。

    玻璃盞內茅柴酒,白玉盤中簇荳梅。

    休懊惱,且開懷,平生贏得笑顏開。

    三千里地無知己,十萬軍中掛印來。

    這隻〈鷓鴣天〉詞是關西秦州雄武軍劉兩府所作。從順昌大戰之後,閒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縣。他是個不愛財的名將,家道貧寒,時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識劉兩府,歡呼囉唣。劉兩府道:「百萬番人,只如等閒,如今卻被他們誣罔!」做了這只〈鷓鴣天〉,流傳直到都下。當時殿前太尉是楊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教提轄官差入送一項錢與這劉兩府。

    今日崔寧的東人郡王,聽得說劉兩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項錢與他,卻經由潭州路過。見崔寧從湘潭路上來,一路尾著崔寧到家,正見秀秀坐在櫃身子裡。便撞破他們道:「崔大夫,多時不見,你卻在這裡。秀秀養娘他如何也在這裡?郡王教我下書來潭州,今日遇著你們。原來秀秀娘嫁了你,也好。」當時嚇殺崔寧夫妻兩個,被他看破。

    那人是誰?卻是郡王府中一個排軍,從小伏侍郡王,見他朴實,差他送錢與劉兩府。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軍。當下夫妻請住郭排軍,安排酒來請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萬莫說與郡王知道!」郭排軍道:「郡王怎知得你兩個在這裡。我沒事,卻說甚麼。」當下酬謝了出門,回到府中,參見郡王,納了回書。看著郡王道:「郭立前日下書回,打潭州過,卻見兩個人在那裡住。」郡王問:「是誰?」郭立道:「見秀秀養娘並崔待詔兩個,請郭立吃了酒食,教休來府中說知。」郡王聽說便道:「尀耐這兩個做出這事來,卻如何直走到那裡?」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細,只見他在那裡住地,依舊掛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幹辦去分付臨安府,即時差一個緝捕使臣,帶著做公的,備了盤纏,逕來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來尋崔寧和秀秀,卻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

    不兩月,捉將兩個來,解到府中。報與郡王得知,即時陞廳。原來郡王殺番人時,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這兩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兩口刀,鞘內藏著,掛在壁上。郡王陞廳,眾人聲喏。即將這兩個人押來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睜起殺番人的眼兒,咬得牙齒剝剝地響。當時嚇殺夫人,在屏風背後道:「郡王,這裡是帝輦之下,不比邊庭上面。若有罪過,只消解去臨安府施行,如何胡亂剴得人?」郡王聽說道:「尀耐這兩個畜生逃走,今日捉將來,我惱了,如何不剴?既然夫人來勸,且捉秀秀入府後花園去,把崔寧解去臨安府斷治。」當下喝賜錢酒,賞犒捉事人。

    解這崔寧到臨安府,一一從頭供說:「自從當夜遺漏,來到府中,都搬盡了,只見秀秀養娘從廊下出來,揪住崔寧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懷中?若不依我口,教壞了你!要共崔寧逃走。崔寧不得已,只得與他同走。只此是實。」臨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個剛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寬了崔寧,且與從輕斷治。崔寧不合在逃,罪杖,發還建康府居住。」

    當下差人押送,方出北關門,到鵝項頭,見一頂轎兒。兩個人抬著,從後面叫:「崔待詔,且不得去!」崔寧認得像是秀秀的聲音,趕將來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傷弓之鳥,不敢攬事,且低著頭只顧走。只見後面趕將上來,歇了轎子,一個婦人走出來,不是別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詔,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卻如何?」崔寧道:「卻是怎地好?」秀秀道:「自從解你去臨安府斷罪,把我捉入後花園,打了三十竹箆,遂便趕我出來。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趕將來同你去。」崔寧道:「恁地卻好。」討了船,直到建康府,押發人自回。若是押發人是個學舌的,就有一場是非出來。因曉得郡王性如烈火,惹著他下是輕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這閒事怎地?況且崔寧一路買酒買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時就隱惡而揚善了。

    再說崔寧兩口在建康居住,既是問斷了,如今也下怕有人撞見,依舊開個碾玉作舖。渾家道:「我兩口卻在這裡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媽自從我和你逃去潭州,兩個老的吃了些苦。當日捉我入府時,兩個去尋死覓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媽來這裡同住。」崔寧道:「最好。」便教人來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寫了他地理腳色與來人。

    到臨安府尋見他住處,問他鄰舍,指道:「這一家便是。」來人去門首看時,只見兩扇門關著,一把鎖鎖著,一條竹竿封著。問鄰舍:「他老夫妻那裡去了?」鄰舍道:「莫說!他有個花枝也似女兒,獻在一個奢遮去處。這個女兒不受福德,卻跟一個碾玉的待詔逃走了。前日從湖南潭州捉將回來,送在臨安府吃官司,那女兒吃郡王捉進後花園裡去。老夫妻見女兒捉去,就當下尋死覓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關著門在這裡。」來人見說,再回建康府來,兀自未到家。

    且說崔寧正在家中坐,只見外面有人道:「你尋崔待詔住處?這裡便是。」崔寧叫出渾家來看時,不是別人,認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見了,喜歡的做一處。那去取老兒的人,隔一日才到,說如此這般,尋不見,卻空走了這遭。兩個老的且自來到這裡了。兩個老人道:「卻生受你,我不知你們在建康住,教我尋來尋去,直到這裡。」其時四口同住,不在話下。

    且說朝廷官裡,一日到偏殿看玩寶器,拿起這玉觀音來看。這個觀音身上,當時有一個玉鈴兒,失手脫下,即時問近侍官員:「卻如何修理得?」官員將玉觀音反覆看了,道:「好個玉觀音!怎地脫落了鈴兒?」看到底下,下面碾著三字:「崔寧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這個人來,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寧。郡王回奏:「崔寧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時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寧到行在歇泊了。當時宣崔寧見駕,將這玉觀音教他領去,用心整理。崔寧謝了恩,尋一塊一般的玉,碾一個鈴兒接住了,御前交納,破分請給養了崔寧,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寧道:「我今日遭際御前,爭得氣。再來清湖河下尋間屋兒開個碾玉舖,須不怕你們撞見!」

    可煞事有鬥巧,方才開得舖三兩日,一個漢子從外面過來,就是那郭排軍。見了崔待詔,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卻在這裡住?」抬起頭來,看櫃身裡卻立著崔待詔的渾家。郭排軍吃了一驚,拽開腳步就走。渾家說與大夫道:「你與我叫住那排軍!我相問則個。」正是: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崔待詔即時趕上扯住,只見郭排軍把頭只管側來側去,口裡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沒奈何,只得與崔寧回來,到家中坐地。渾家與他相見了,便問:「郭排軍,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卻歸來說與郡王,壞了我兩個的好事。今日遭際御前,卻不怕你去說。」郭排軍吃他相問得無言可答,只道得一聲「得罪!」相別了。

    便來到府裡,對著郡王道:「有鬼!」郡王道:「這漢則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問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過,見崔寧開個碾玉舖,卻見櫃身裡一個婦女,便是秀秀養娘。」郡王焦躁道:「又來胡說!秀秀被我打殺了,埋在後花園,你須也看見,如何又在那裡?卻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問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軍令狀了去。」郡上道:「真個在時,你勒軍令狀來!」那漢也是合苦,真個寫一紙軍令狀來。郡王收了,叫兩個當直的轎番,抬一頂轎子,教:「取這妮子來。若真個在,把來剴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須替他剴取一刀!」郭立同兩個轎番來取秀秀。正是:麥穗兩歧,農人難辨。

    郭立是關西人,朴直,卻不知軍令狀如何胡亂勒得!三個一逕來到崔寧家裡,那秀秀兀自在櫃身裡坐地。見那郭排軍來得恁地慌忙,卻不知他勒了軍令狀來取他。郭排軍道:「小娘子,郡王鈞旨,教來取你則個。」秀秀道:「既如此,你們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時入去梳洗,換了衣服出來,上了轎,分付了丈夫。兩個轎番便抬著,逕到府前。

    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廳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養娘。」郡王道:「著他入來!」郭立出來道:「小娘子,郡王教你進來。」掀起簾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傾在身上,開著口,則合不得,就轎子裡不見了秀秀養娘。問那兩個轎番道:「我不知,則見他上轎,抬到這裡,又不曾轉動。」那漢叫將入來道:「告恩王,恁地真個有鬼!」郡王道:「卻不尀耐!」教人:「捉這漢,等我取過軍令狀來,如今剴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來。」那漢從來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數次官了。蓋緣是粗人,只教他做排軍。這漢慌了,道:「見有兩個轎番見證,乞叫來問。」即時叫將轎番來道:「見他上轎,抬到這裡,卻不見了。」說得一般,想必真個有鬼,只消得叫將崔寧來問。

    便使人叫崔寧來到府中,崔寧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寧事,且放他去。」崔寧拜辭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寧聽得說渾家是鬼,到家中問丈人丈母。兩個面面廝覷,走出門,看著清湖河裡,撲通地都跳下水去了。當下叫救人,打撈,便不見了尸首。原來當時打殺秀秀時,兩個老的聽得說,便跳在河裡,已自死了--這兩個也是鬼。

    崔寧到家中,沒情沒緒,走進房中,只見渾家坐在牀上。崔寧道:「告姐姐,饒我性命!」秀秀道:「我因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後花園裡。卻恨郭排軍多口,今日已報了冤仇,郡王已將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罷起身,雙手揪住崔寧,叫得一聲,匹然倒地。鄰舍都來看時,只見:兩部脉盡總皆沉,一命已歸黃壤下。崔寧也被扯去,和父母四個,一塊兒做鬼去了。後人評論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軍禁不住閒磕牙。

    璩秀娘捨不得生眷屬,崔待詔撇不脫鬼冤家。

    第九卷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

    堪羨當年李謫仙,吟詩斗酒有連篇。

    蟠胸錦繡欺時彥,落筆風雲邁古賢。

    書草和番威遠塞,詞歌傾國媚新弦。

    莫言才子風流盡,明月長懸采石邊。

    話說唐玄宗皇帝朝,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興聖皇帝李暠九世孫,西川錦州人也。其母夢長庚入懷而生,那長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主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飄然出世之表。十歲時,便精通書史,出口成章,人都誇他錦心繡口,又說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為李謫仙。有杜工部贈詩為證:

    昔年有狂客,號爾滴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位鬼神!

    聲名從此大,淚沒一朝伸。

    文彩承殊握,流傳必絕倫。

    李白又自稱青蓮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進,志欲邀游四海,看盡天下名山,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雲夢,復隱於祖僚山竹溪,與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有人說湖州烏程酒甚佳,白不遠千里而往,到酒肆中,開懷暢飲,旁若無人。時有逸葉司馬經過,聞白狂歌之聲,遣從者問其何人。白隨口答詩四句。

    青蓮居士滴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邊葉司馬大驚,問道:「莫非蜀中李滴仙麼?聞名久矣1」遂請相見,留飲十日,厚有所贈。臨別,問道:「以青蓮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長安應舉?」豐白道:「目令朝政紊亂,公道全無,請托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有孔孟之賢,晁董之才,無由自達。白所以流連詩倆,免受盲試官之氣耳。」跡葉司馬道:「雖則如此,足下誰人不知?一到長安,必有人薦拔。」

    李白從其言,乃游長安。一日到紫極宮遊玩,遇了翰林學土賀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乾酒肆中,解下金貂,當酒同飲。至夜不捨,遂留豐白於家中下榻,結為兄弟。次日,豐白將行李搬至賀內翰宅,每日談詩飲酒,賓主甚是相得。時光在苒,不覺試期已迫。賀內翰道:「今春南省試官,正是楊貴妃兄楊國忠大師,監視官乃大尉高力士,二人都是受財之人。賢弟卻無金銀買囑他,便有沖天學問,見不得聖天子。此二人與下官皆有相識,下官寫一封札子去,預先囑托,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雖則才大氣高,遇了這等時勢,況巨內翰高情,下好違阻,賀內翰寫了柬帖,投與楊太師、高力士。

    二人接開看了,冷笑道:「賀內翰受了李白金銀,卻寫紂空書在我這裡討白人情,到那日專記,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問好歹,即時批落。」時值三月三日,大開南省,會天下才人,盡呈卷子。李白才思有餘,一筆揮就、第一個交卷。楊國忠見卷子上有豐白名字,也下看文字,亂筆塗抹道:「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也下中,只好與我著襪脫靴。」喝令將李白推搶出去。正是: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李白被試官屈批卷子,怨氣沖天,回至內翰宅中,立誓:「久後吾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與我脫靴,方才滿願。」賀內翰勸白:「且休煩惱,權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開試場,別換試官,必然登第。」終日共李白飲酒賦詩。

    日在月來,不覺一載。忽一日,有番使帝國書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賀內翰陪接番使,在館驛安下。次日閣門舍人接得番使國書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學士,拆開番書,全然不識一字,拜伏金階啟奏:「此書皆是鳥獸之跡,臣等學識淺短,不識一字。」天子聞奏,將與南省試官楊國忠開讀。楊國忠開看,雙目如盲,亦不曉得,天子宣間滿朝文武,並無一人曉得,不知書上有何吉凶言語。龍顏大怒,喝罵朝臣:「在有許多文武,井無一個飽學之土與聯分憂。此書識不得,將何回答發落番使,卻被番邦笑恥,欺侮南朝,必動於戈,來侵邊界,如之親何!敕限三日,若無人識此番書,一概停俸;六日尤人,一概停職;九日無人,一概問罪。別選賢良,並扶社稷。」聖旨一出,諸官默默無言,再無一人敢奏。天子轉添煩惱。

    賀內翰朝散回家,將此事述於李白。白微微冷笑:「可借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為官,不得與天子分憂。」賀內翰大驚道:「想必賢弟博學多能,辨識番書,下官當於駕前保奏。」次日,賀知章人朝,越班奏道:「臣啟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學多能。要辨番書,非此人下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資詔前去內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臣乃遠方布衣,無才無識,今朝中有許多官僚,都是飽學之儒,何必間及草莽?臣下敢奉詔,恐得罪於朝貴。」說這句「恐得罪於朝貴」,隱隱刺著楊、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問賀知章:「李白不肯奉詔,其意雲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蓋世,學問驚人。只為去年試場中,被試官屈批了卷子,羞搶出門,今日教他白衣人朝,有愧於心。乞陛下賜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詔。」玄字道:「依卿所奏。欽賜李白進士及第,著紫袍金帶,紗帽象簡見駕。就煩卿自在迎取,卿不可辭!」

    賀知章領旨回家,請豐白開讀,備述夭子倦倦求賢之意。李白穿了御賜袍服,望悶拜謝。遂騎馬隨賀內翰人朝,玄宗於御座專待李白。李白至金階拜舞,山呼謝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見李白,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如饑得食,如旱得雲。開金口,動玉音,道:「今有番國責書,無人能曉,特宣卿至,為朕分憂。」白躬身奏道:「臣因學淺,被大師批卷不中,高大尉將臣推搶出門。今有番書,何不令試官回答,卻乃久滯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稱試官之怠,怎能稱皇上之意?」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辭!」遂命侍臣捧番書賜李白觀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對御座前將唐音譯出,宣讀如流。番書云:

    渤海國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屢侵犯吾界,想出自宮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來講,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事相送。大白山之蕪,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件之鹿,郭頜之永,率賓之馬,沃州之綿,循淪河之鯽,丸都之李,樂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還不肯,俺起兵來廝殺,且看那家勝敗!

    眾官聽得讀罷番書,下覺失驚,面面相覷,盡稱「難得」。天子聽了番書,龍情不悅。沉吟良久,方問西班文武:「今被番家要興兵搶占高麗,有何策可以應敵?」兩班丈武,如泥塑木雕,無人敢應。賀知章啟奏道:「自大宗皇帝三征高麗,不知殺了多少生靈,不能取勝,府庫為之虛耗。天幸蓋蘇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爭權,為我鄉導。高宗皇帝遣老將李勵、薛仁貴統百萬雄兵,大小百戰,方才診滅。今承平日久,無將無兵,倘干戈復動,難保必勝。兵連禍結,不知何時而止?願吾皇聖鑒!」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丁試問李白,必然善於辭命。」天子乃召白問之。李白奏道:「臣啟陛下,此事不勞聖慮,來日宜番使入朝,臣當面回答番書,與他一般字跡,書中言語,羞辱番家,須要番國可毒拱手來降。」天子問,「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風俗,稱其王曰可毒。猶回屹稱可汗,吐番稱贊普,六詔稱詔,河陵稱悉莫成,各從其俗。」天子見其應對不窮,聖心大悅,即日拜為翰林學士。遂設宴於金鑾殿,宮商迭奏,琴瑟喧閱,嬪妃進酒,采女傳杯。御音傳示:「李卿,可開懷暢飲,休拘禮法。」李白儘量而飲,不覺酒濃身軟。天於令內官扶於殿側安寢。

    Email
    lovenovelapp@gmail.com
    Facebook主頁
    @Lovenovel
    Twitter
    @lovenovel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