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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15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2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且說鮮於同到任以後,正擬遣人問候例公,聞說例參政到門,喜不自勝,倒展而迎,直請到私宅,以師生禮相見。惻公喚十二歲孫兒:「見了老公祖。」鮮於公間,「此位是老師何人?刺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大子昔日難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載。今天幸福墾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於世,大子讀書無成,只有此孫,名曰刪悟,資性頗敏,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鮮於公道:「門生年齒,己非仕途人物,正為師恩酬報未盡,所以強顏而來。今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此乃門生報德之會也。鄙意欲留令孫在敝衙同小孫輩課業,未審老師放心否?」砌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訓,老夫死亦瞑目!」遂留兩個書童服事例悟在都撫衙內讀書,惻公自別去了。那鬧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就是年之秋,學道按臨,鮮於公力薦神童,進學補凜,依舊留在衙門中勤學。

    三年之後,學業已成。鮮於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乃將俸銀三百兩贈與閉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台州仙居縣,適值刺公二日前一病身亡,鮮子公哭奠已畢。間:「老師臨終亦有何言?」閉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園而愛少賤老,偶爾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後來許多年少的門生,賢愚不等,升沉下一,俱不得其氣力,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看覷。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鮮於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罷,作別回省,草上去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馳驛還鄉,優悠林下。每日訓課兒孫之暇,同裡中父者飲酒賦詩。後八年,長孫鮮於涵鄉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刺悟是年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並在一離讀書。比及會試掏曉,同年迸士,兩家互相稱賀。

    鮮於同自五十六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至今浙江人肯讀書,下到六七十歲還不丟手,往往有晚達者。後人有詩歎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

    但學幡桃能結果,三千餘歲未為長。

    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羅白鷂》。

    早退禾朝寵責妃,諫章爭敢傍丹擇。

    蓬萊殿裡迎薄駕,花尊樓前進荔枝。

    揭鼓未終聾鼓動,羽衣猶在戰衣追。

    子孫翻作昇平禍,不念先皇創業時。

    這首詩,題著唐時第七帝,溢法謂之玄宗。古老相傳云:天上一座星,謂之玄星,又謂之金星,又謂之參星,又謂之長庚星,又謂之太白星,又謂之啟明星。世人不識,叫做曉星。初上時,東方未明;夭色將曉,那座星漸漸的暗將來。先明後暗,這個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瓊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自從姚宋二相死,楊國忠、李林甫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來:

    內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牆。

    玄宗最寵愛者,一個貴妃,叫做楊太真。那貴妃又背地裡寵一個胡兒,姓安名祿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綽飛燕,走及奔馬,善舞胡旋,其疾如風。玄宗愛其驍健,因而得寵。祿山遂拜玄宗為父,貴妃為母,楊妃把這安祿山頭髮都剃了,擦一臉粉,畫兩道眉,打一個白鼻兒。用錦繡彩羅,做成柵褓,選粗壯宮蛾數人扛抬,繞那六宮行走。當時則是取笑,誰知浸潤之間,太真與祿山為亂。一日,祿山正在太真宮』卜行樂。宮娥報道:「駕到!」祿山矯捷非常,逾牆拌去。貴妃倫惶出迎,冠發散亂,語言失度,錯呼聖上為郎君。玄宗駕即時起,使六宮大使高力士、高畦送太真歸第,使其省過。貴妃求見夭於不得,涕位出宮。

    卻說玄宗自離了貴妃三日,食不甘味,臥不安席。高力士探知聖意,啟奏道:「貴妃晝寢困倦,言語失次,得罪萬歲御前。今省過三日,想已知罪,萬歲爺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殲往看妃於在家作何事。高計奉旨到楊太師私第,見過了貴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顏愁慘,梳沐俱廢。一見奴婢,便問聖上安否,淚如而下。乃取妝台對鏡,乎持並州剪刀,解散青絲,剪下一縷,用五彩絨繩結之,手自封記,托奴婢傳語,送到御前。娘娘含淚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賜。只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聖恩,願勿忘七夕夜半之約。,」原來玄宗與貴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願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時玄宗聞知高汁所奏,見貴妃封寄青絲,拆而觀之,淒然不忍。即時命高力士用香車細輦,迎貴妃入宮。自此愈加寵幸。

    其時四方貢獻不絕:西夏國進月佯琵琶,南越國進五笛,西涼州進葡萄酒,新羅國進白鷂於。這葡萄酒供進御前,琵琶賜與鄭觀音,玉笛賜與御弟寧王,新羅白鷂賜與崔丞相。後因李白學士題沉香亭牡丹詩,將趙飛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譏刺,被高力士奏告貴妃,位訴天子,將李白黜貶。崔丞相元來與李白是故交,事相連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龜烹不爛,遺禍及枯桑。

    崔丞相來到定州中山府,遠近接入進府,交割牌印了畢。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繩之直,如鏡之明。下一月之間,治得府中路不拾遺。時遼天寶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鴦啼北裡,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個衙內,名喚崔亞,年紀二十來歲。生得美大夫,性好敗獵,見這春問天色,宅堂裡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請一日嚴假,欲出野外遊獵。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兒出去,則索早歸。」衙內道:「領爹尊旨。則是兒有一事,欲取復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說「衙內道:「欲借御賜新羅白鷂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這件物是上方所賜,新羅國進到,世上只有這一隻,萬勿走失!上方再來索取,卻是那裡去討?」衙內道:「兒帶出去無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則個。」相公道:「早歸,少飲。」衙內借得瀕羅白鷂,令一個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裡去討!牽將鬧裝銀鞍馬過來,衙內攀鞍上馬出門。名是說話的當時同年生,井肩長,勸住崔衙內,只好休去。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只新羅白鷂出來,惹出一」場怪事。真個是亙古未聞,於今罕有。有詩為證:

    外作禽荒內色荒,濫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蒼鷹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崔衙內尋常好敗獵。當日借得新羅白鷂,好生喜歡。教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彈弓,雁木鳥椿彎於,架眼圓鐵爪嘴彎鷹,牽拾耳細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過梅塢,登綠楊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懸倆望,茅誘畔低亞青簾。正是:

    不暖不寒天氣,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覺道各人走得辛苦,尋一個酒店,衙內推鞍下馬,入店問道:「有甚好酒買些個?光犒賞眾人助腳力。」只見走一個酒保出來唱啼。看那人時,生得:

    身長八尺,豹頭燕領,環眼骨淺,有如一個距水斷橋張翼德,原水鎮上王彥章。

    衙內看了酒保,早吃一驚道:「怎麼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酒保唱了暗,站在一邊。衙內教:「有好酒把些個來吃,就犒賞眾人。」那酒保從裡面掇一桶酒出來。隨行自有帶著底酒盞,安在卓上。篩下一盞,先敬衙內:

    酒,酒,酒,邀朋會友。君莫待,時長久,名呼食前,禮於茶後。臨風不可無,對月須教有。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臉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

    衙內見篩下酒色紅,心中早驚:「如何恁地紅!」踏著酒保腳跟,入去到酒缸前,揚開缸蓋,只看了一看,嚇得衙內:

    頂門上不見三魂,腳底下蕩散七魄。

    只見血水裡面浸著浮米。衙內出來,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兩銀子與酒保,還了酒錢。那酒保接錢,唱喏謝了。衙內攀鞍上馬,離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見一座山岡。元來門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迫。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嶽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腳下,山勢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環。羅翠黛,列青藍,洞雲縹緲,澗水滑琴。巒若乾山外,嵐光一望間。暗想雲峰尚在,宜陪謝履重攀。季世七賢雖可愛,盛時四皓豈宜閒。

    衙內恰待上那山去,抬起頭來,見山腳下立著兩條木栓,柱上釘著一面版牌,牌上寫著幾句言語。衙內立馬看了道:「這條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馬,叫:「回去休!」眾人都趕上來,衙內指著版牌,教眾人看。有識字的,讀道:

    「此山通北嶽恒山路,名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靈不少,鬼怪極多。行路君子,可從此山下首小路來往,切不可經此山過。特預稟知。

    「如今卻怎地好?」衙內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來,一個屹膊上架著,一枚角畸,出來道:「復衙內:男女在此居,上面萬千景致,生數般蹺溪作怪直錢的飛禽走獸。衙內既是出來敗獵,不入這山去,從小路上去,那裡是平地,有甚飛禽走獸?可惜閒了新羅白鷂,也可惜閒了某手中角鷹。這一行架的小鷂、獵狗、彈弓、彎於,都為棄物。衙內道:「也說得是,你們都聽我說,若打得活的歸去,到府中一個賞銀三兩,吃幾杯酒了歸;若打得死的,一人賞銀一兩,也吃幾杯酒了歸;若都打不得飛禽走獸,銀子也沒有,酒也沒得吃。」眾人各應了賭。

    衙內把馬摔一鞭,先上山去。眾人也各上山來。可煞作怪,全沒討個飛禽走獸。只見草地裡掉掉地響。衙內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則看了一看,喝聲彩!從草裡走出一隻乾紅兔兒來。眾人都向前,衙內道:於若捉得這紅兔兒的,賞五兩銀子!」去馬後立著個人,手探著新羅白鷂。衙內道:「卻如何不去勒?」閒漢道:「告衙內: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內道一聲:「快去!」那閒漢領台旨,放那白鷂於勒紅兔兒。這白鷂見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這兔兒見那白鷂趕得緊,去淺草叢中便鑽。鷂子見兔兒走的不見,一翅逕飛過山嘴去。衙內道:「且與我尋白鷂子!」衙內也勒著馬,轉山去趕。趕到山腰,見一所松林:

    鬆,鬆。節峻陰濃,能耐歲,解凌冬。高侵碧漢,森聳青峰。億奚形如蓋,虯幻勢若龍。茂葉風聲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一衙內手描著水磨角靶彈弓,騎那馬趕。看見白鷂子飛入林子裡面去,衙內也入這林子裡來。當初白鷂子脖項上帶著一個小鈴兒。林子背後一座峭壁懸崖,沒路上去,則聽得峭壁頂上鈴兒響。衙內抬起頭來看時,吃了一驚,道:「不曾見這般蹺踢作怪底事!」卻那峭壁頂上,一株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

    頭上襄著鍁金蛾帽兒,身上錦袍的的,金甲輝輝。錦袍的的,一條抹額荔枝紅;金甲輝輝,靴穿一雙鸚鵝綠。看那骷髏,左手架著白鷂,右手一個指頭,撥那鷂子的鈴兒,口裡噴噴地引這白鷂子。衙內道:「卻不作怪!我如今去討,又沒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聖,一時走了新羅白鷂,望尊神見還則個!」看那骷髏,一似佯佯不彩。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個大賭。這人從又不見一個人林於來,骷髏只是不彩。衙內忍不得,拿起手中彈弓,拽得滿,覷得較親,一彈於打去。一聲響亮,看時,骷髏也不見,白鷂子也不見了,乘著馬,出這林子前,人從都不見。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看看天色晚了,衙內慢慢地行,肚中又饑。下馬離鞍,弔綴牽著馬,待要出這山路口。看那天色:

    卻早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嗓。打魚人停舟罷悼,望客旅貪程,煙村縧繞。山寺寂寥,玩銀燈、佛前,點照。月上東郊,孤村酒稀收了。彩樵人回,攀古道,過前溪,時聽旅啼虎嘯,深院佳人,望夫歸、倚門斜靠。

    衙內獨自一個牽著馬,行到一處,卻不是早起入來的路。星光之下,遠遠地望見數間草屋。衙內道:「慚愧,這裡有人家時,卻是好了。」逕來到跟前一看,見一座莊院:

    莊,莊,臨堤傍岡,青瓦屋,白泥牆。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雞鳴竹塢,野犬吠村坊。淡藩煙冕草舍,輕盈霧罩田桑。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謠投子孫康。

    衙內把馬系在莊前柳樹上;便去叩那莊門。衙內道:「過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來日尋路歸家。莊裡無人答應。衙內又道:「是見任中山府崔丞相兒子,因不見了新羅白鷂,迷失道路,問宅裡借宿一宵。」敲了兩三次,方才聽得有人應道:「來也,來也!」鞋履響,腳步嗚,一個人走將出來開門。衙內打一看時,叫聲苦!那出來的不是別人,卻便是早間村酒店裡的酒保。衙內問道:「你如何卻在這裡?酒保道:「告官人:這裡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卻人去說了便出來。」酒保去不多時,只見幾個青衣,簇擁著一個著乾紅衫的女兒出來:

    吳道子善丹青,措不出風流體段;

    測文通能舌辨,說不盡許多精神。

    衙內不敢抬頭:「告娘娘,崔亞迷失道路,敢就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歸家,丞相爹爹卻當報效/只見女娘道:「奴等衙內多時,果蒙寵訪。請衙內且入敝莊。」衙內道:「豈敢輒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請。衙內唱了賭,隨著入去。到一個草堂之上,見燈燭熒煌,青衣點將茶來。衙內告娘娘:「敢問此地是何去處?娘娘是何姓氏?」女娘聽得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出數句言語來。衙內道:「這事又作怪!」茶罷,接過盞托。衙內自思量道:先自肚裡義饑,卻教吃茶!」正恁沉吟間,則見女娘教安排酒來。道不了,青衣掇過果卓。頃刻之間,咄嗟而辦:

    幕天席地,燈燭熒煌。筵排異皿奇杯,席展金毗王學。珠吞壯成異果,玉盤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麗捧霞飭;硫刀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內叉手向前:「多蒙賜酒,不敢抵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飲。家間也是勛臣貴戚之家。」衙內道:「不敢拜問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問,他日自知。」衙內道:「家間父母望我回去,告娘娘指路,令某早歸。」女娘道:「不妨,家間正是五伯諸侯的姻眷,衙內又是宰相之子,門戶正相當。奴家見爹爹議親,東來不就,西來不成,不想姻緣卻在此處相會!」渤聽得說,愈加心慌,卻不敢抗違,則應得咯。一杯兩盞,酒至數巡。衙內告娘娘:「指一條路,教某歸會。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內歸。衙內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於尊前。叫女娘道:「不妨,縱然不做夫婦,也待明日送衙內回去。」

    衙內似夢如醉之間,則聽得外面人語馬嘶。青衣報道:「將軍來了。」女娘道:「爹爹來了,請衙內少等則個。」女娘輕移蓮步,向前去了。衙內道:「這裡有甚將軍?」捏手捏腳,尾著他到一壁廂,轉過一個閣兒裡去,聽得有人在裡面聲喚。衙內去黑處把舌尖娥開紙窗一望時,嚇得渾身冷汗,動撢不得,道:「我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卻走在這個人家裡。」當時衙內窗眼裡,看見閣兒裡兩行都擺列朱紅椅子,主位上坐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卻便是日間一彈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說?那女孩兒見爹爹叫了萬福,間道:「爹爹沒甚事/骷髏道:「孩兒,你不來看我則個!我日間出去,見一隻雪白鷂子,我見它奇異,捉將來架在手裡。被一個人在山腳下打我一彈子,正打在我眼裡,好疼!我便問山神土地時,卻是崔丞相兒子崔衙內。我若捉得這廝,將來背剪縛在將軍柱上,劈廖取心。左手把起酒來,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塊心肝,以報冤仇。」

    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從屏風背轉將出來,不是別人,卻是早來村酒店裡的酒保。將軍道:「班犬,你聽得說也不曾?」班犬道:「才見說,卻不叵耐,崔衙內早起來店中向我買酒吃,不知卻打了將軍的眼!」女孩兒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誤打了爹爹,望爹爹饒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內適來共妹妹在草堂飲酒。」女孩兒告爹爹:「崔郎與奴飲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兒面,且饒恕他則個!」將軍便只管焦躁,女孩兒只管勸。衙內在窗於外聽得,道:「這裡不走;更待何時!」走出草堂,開了院門,跳上馬,摔一鞭,那馬四只蹄一似翻盞撒鈸,道不得個「慌不擇路」,連夜胡亂走到天色將曉,離了定山。衙內道:「慚愧!」

    正說之間,林子裡搶出十餘個人來,大喊一聲,把衙內簇住。衙內道:「我好苦!出得龍潭,又入虎穴!」仔細看時,卻是隨從人等。衙內道:「我吃你們一驚!」眾人間衙內:「一夜從那裡去來?今日若不見衙內,我們都打沒頭腦惡官司。」衙內對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眾人都以手加額道:「早是不曾壞了性命!我們昨晚夜不敢歸去,在這林子裡等到今日。早是新羅白鷂,元來飛在林於後面樹上,方才收得。」那養角鷹的道:「復衙內:男女在此土居,這山裡有多少奇禽異獸,只好再人去出獵。可惜擔擱了新羅白鷂。」衙內道:「這廝又來!」眾人扶策著衙內歸到府中。一行人離了犒設,卻入堂裡,見了爹媽,唱了暗。相公道:「一夜你不歸,那裡去來?憂殺了媽媽。」衙內道:「告爹媽JL子昨夜見一件詫異的事!」把說過許多活,從頭說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後生亂道胡說!且罰在書院裡,教院子看著,不得出離!」衙內只得入書院。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拈指間過了三個月。當時是夏間天氣:

    夏,夏,雨餘亭廈,紈扇輕,煎風乍,散發披襟,彈棋打馬。古鼎焚龍涎,照壁名人畫。當頭竹往風生,兩行青鬆暗瓦。最好沉李與浮瓜,對青搏旋開新鮮。

    衙內過三個月不出書院門。今日天色卻熱,且離書院去後花園裡乘涼。坐定,衙內道:「三個月不敢出書院門,今日在此乘涼,好快活!」聽那更點,早是二更。只見一輪月從東上來:

    月,月,元休無歇,夜東生,曉西滅。少見團圓,多逢嗚缺。偏宜午夜時,最稱三秋節。幽光解放嚴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風,曾遣離人情慘切。

    衙內乘著月色,閒行觀看。則見一片黑雲起,雲綻處,見一個人駕一輪香車,載著一個婦人。看那駕車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大。香車裡坐著乾紅衫女兒,衙內月光下認得是莊內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車來道:「衙內,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別而行?」衙內道:「好!不走,左手把著酒,右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饒崔某性命!」女孩兒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與衙內是五百年姻眷,今時特來效於飛之樂。」教班犬自駕香車去。衙內一時被她這色迷了。

    色,色,難離易惑,隱深閨,藏柳陌。長小人志,滅君子德。後主謾多才,紂王空有力。傷人不痛之刀,對面殺人之賊。方知雙眼是橫波,無限賢愚被沉溺。

    兩個同在書院裡過了數日。院子道:「這幾日衙內不許我們入書院裡,是何意故?」當夜張見一個妖媚的婦人。院子先來復管家婆,便來復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劍入書院裡來。衙內見了相公,只得唱個噶。相公道:「我兒,教你在書院中讀書,如何引惹鄰舍婦女來?朝廷得知,只說我縱放你如此,也妨我兒將來仕路!」衙內只應得暗:「告爹爹,無此事。」卻待再問,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個女孩兒來,叫聲萬福。相公見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寶劍,移步向前,喝一聲道:「著!」劍不下去,萬事俱休,一劍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劍靶,吃了一驚,到去住不得。只見女孩兒道:「相公休焦!奴與崔郎五百年姻契,合為夫婦。不日同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卻來與夫人商量,教請法官。那裡捉得住!

    正恁地煩惱,則見客將司來復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羅名公適,新到任來公參。客司說:『相公不見客。』問:『如何不見客/客將司把上件事說了一遍。羅法司道:『此間有一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斷得。姓羅名公遠,是某家兄/客司復相公。」相公即時請相見。茶湯罷,便問羅真人在何所。得了備細,便修札子請將羅公遠下山,到府中見了。崔丞相看那羅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書院中,與這婦人相見了,羅真人勸諭那婦人:「看羅某面,放舍崔衙內。」婦人那裡肯依。羅真人既再三勸諭,不從。作起法來,忽起一陣怪風:

    風,風,蕩翠飄紅,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柳葉,秋謝梧桐。涼入朱門內,寒添陋巷中。似鼓聲搖陸地,如雷響振晴空。乾坤收拾塵埃淨,現日移陰卻有功。

    那陣風過處,叫下兩個道童來。一個把著一條縛魔索,一個把著一條黑柱杖,羅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婦女。婦女見道童來捉,他叫一聲班犬。從虛空中跳下班大來,忿忿地擎起雙拳,竟來抵敵。元來邪不可以於正,被兩個道童一條索子,先縛了班大,後縛了乾紅衫女兒。喝教現形,班大變做一隻大蟲,於紅衫女兒變做一個紅兔兒,道:「骷髏神,元來晉時一個將軍,死葬在定山之上。歲久年深,成器了,現形作怪。」羅真人斷了這三怪,救了崔衙內性命。從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無事。這段話本,則喚做《新羅白鷂》、《定山三怪》。有詩為證:

    虎奴兔女活骷俱,作怪成群山上頭。

    一自真人明斷後,行人但道永無憂。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話說大宋徽宗朝有個官人,姓計名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止只夫妻兩口兒。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卻熱,無可消遣,卻安排了釣竿,迄逞取路來到金明他上釣魚。釣了一日,不曾發市。計安肚裡焦躁,卻待收了釣竿歸去,覺道浮於沉下去,鈞起一件物事來。汁安道聲好,不知高低:「只有錢那裡討!」安在籃內,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歸來。一頭走,只聽得有人叫道:「計安!」回頭看時,卻又沒人。又行又叫:「計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貴不可言盡;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於非命。」仔細聽時,不是別處,卻是魚籃內叫聲。計安道:「卻不作怪!」一路無話。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籃兒。那渾家道:「丈夫,快去廳裡去,太尉使人來叫你兩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來。」計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說不了,又使人來叫:「押番,太尉等你。」計安連忙換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乾當官的事。了畢,回來家中,脫了衣裳,教安排飯來吃。只見渾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見了,吃了一驚,叫聲苦,不知高低:「我這性命休了!」渾家也吃一驚道:「沒甚事,叫苦連聲!」押番卻把早間去釣魚的事說了一遍,道:「是一條金鰻,它說:『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於非命。』你卻如何把它來害了?我這性命合休!」渾家見說,啐了一口唾,道:「卻不是放屁!金鰻又會說起後來!我見沒有下飯,安排他來吃,卻又沒事。你不吃,我一發吃了。」計安終是悶悶不已。

    到得晚間,夫妻兩個解帶脫衣去睡。渾家見他懷悶,離不得把些精神來陪侍他。自當夜之間,那渾家身懷六甲,只見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間又十月滿足。臨盆之時,叫了收生婆,生下個女孩兒來。正是:

    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歡,取名叫做慶奴。

    時光如箭,轉眼之間,那女孩兒年登二八,長成一個好身材,伶俐聰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憐惜,有如性命。時遇靖康丙午年間,士馬離亂。因此計安家夫妻女兒三口,收拾隨身細軟包裹,流落州府。後來打聽得車駕杭州駐曄,官員都隨駕來臨安。計安便迤裡取路奔行在來。不則一一日,三口兒入城,權時討得個安歇,便去尋問;日日官員相見了,依;臼收留在廳著役,不在話下。計安便教人尋間房,安頓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計安覷著渾家道:「我下番無事,若不做些營生,恐坐吃山空,須得些個道業,來相助方好。」渾家道:「我也這般想,別沒甚事好做,算來只好開一個酒店。便是你上番時,我也和孩兒在家裡賣得。」計安道:「你說得是,和我肚裡一般。」便去理會這節事。

    次日,便去打合個量酒的人。卻是外方人,從小在臨安討衣飯吃,沒爹娘,獨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廠,選吉日良時,開張店面。週三就在門前賣些果於,自捏合些湯水。到晚問,就在計安家睡。計安不在家,那娘兒兩個自在家中賣。那週三直是勤力,卻不躲懶,倏忽之間,相及數月。忽朝一日,計安對妻子道:「我有句話和你說,不要嗔我。」渾家道:「卻有甚事,只管說。」計安道:「這幾日我見那慶奴,全不像那女孩兒相態。」渾家道:「孩兒日夜不曾放出去,外沒甚事,想必長成了恁麼!」計安道:「莫托大!我見他和週三兩個打眼色。」當日沒話說。

    一日,計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慶奴來:「我兒,娘有件事和你說,不要瞞我。」慶奴道:「沒甚事。」娘便說道:「我這幾日,見你身體粗丑,全不像模樣。實對我說。慶奴見問,只不肯說。娘見那女孩兒前言不應後語,失張失志,道三不著兩,面上忽青忽紅,娘道:「必有緣故!」捉住慶奴,搜檢她身上時,只歎得口氣,叫聲苦,連腮贈掌,打那女兒:「你卻被何人壞了?」慶奴吃打不過,哭著道:「我和那週三兩個有事。娘見說,不敢出聲,擷著腳,只叫得苦:「卻是怎的計結?爹歸來時須說我在家管甚事,裝這般幌子!」週三不知裡面許多事,兀自在門前賣酒。

    到晚,計安歸來歇息了,安排些飯食吃罷。渾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說。果應你的言語,那丫頭被週三那廝壞了身體。」那計安不聽得說,萬事全休;聽得說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要去打那週三。渾家攔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爭我家卻是甚活計!」計安道:「我指望教這賤人去個官員府第,卻做出這般事來。譬如不養得,把這丫頭打殺了罷。」做娘的再三再四勸了一個時辰。爹性稍過,便問這事卻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說出一個法兒來,正是:

    金風吹樹蟬先覺,斷送無常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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