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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16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723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渾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妝幌子。」計安道:「你且說。」渾家道:「週三那廝,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來招贅了?」說話的,當時不把女兒嫁與週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場,兩下趕開去,卻沒後面許多說話。不想計安聽情了妻子之言,便道:「這也使得。」當日且分付週三歸去。那週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間見那做娘的打慶奴,晚間押番歸,卻打發我出門。莫是『東窗事發,?若是這事走漏,須教我吃官司,如何計結?」沒做理會處。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閒話提過,離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說合週三。下財納禮,擇日成親,不在話下。

    倏忽之間,週三入贅在家,一載有餘。夫妻甚是說得著。兩個暗地計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週三那廝,打出弔入,公然乾頤。計安忍不得,不住和那週三廝鬧。便和渾家商量,和這廝官司一場,奪了休,卻不妨得。日前時便怕人笑,沒出手;今番只說是招那廝不著,便安排圈套,捉那週三些個事,鬧將起來,和他打官司,鄰舍勸不住,奪了休。週三只得離了計押番家,自去趕趁。慶奴不敢則聲,肚裡自煩惱,正自生離死別。

    討休在家相及半載,只見有個人來尋押番娘,卻是個說親的媒人。相見之後,坐定道:「聞知宅上小娘於要說親,老媳婦特來。」計安道:「有甚好頭腦,萬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別人,這個人是虎翼營有請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員去處,姓戚名青。」計安見說,因緣相撞,卻便肯。即時便出個帖子,幾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說道:「婆婆用心則個!事成時,卻得相謝。」婆婆謝了自去,夫妻兩個卻說道:「也好,一則有請受官身;二則年紀大些,卻老成;三則週三那廝不敢來胡生事,已自嫁了個官身。我也認得這戚青,卻善熟。」話中見快。媒人一合說成。依舊少不得許多節次,成親。

    卻說慶奴與戚青兩個說不著,道不得個少女少郎,情色相當。戚青卻年紀大,便不中那慶奴意。卻整日鬧吵,沒一日靜辦。爹娘見不成模樣,義與女奪休,告托官員,封過狀子,去所屬看人情面,給狀判離。戚青無力勢,被奪了休。遇吃得醉,便來計押番門前罵。忽朝一日,發出句說話來,教「張公吃酒李公醉」,「柳樹上著刀,桑樹上出血」。正是:

    安樂窩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書來。

    多應只是名和利,撇在牀頭不拆開。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來廝罵。卻又不敢與他爭。初時鄰里也來相勸。次後吃得醉便來,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著計押番道:「看我不殺了你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鄰里都知。

    卻說慶奴在家,又經半載。只見有個婆婆來閒話。莫是來說親?相見了。茶罷,婆子道:「有件事要說,怕押番焦躁。」計安夫妻兩個道:「但說不妨。」婆子道:「老媳婦見小娘子兩遍說親不著,何不把小娘子去個好官員家?三五年一程,卻出來說親也不遲。」計安聽說,肚裡道:「也好,一則兩遍裝幌子,二則壞了些錢物;卻是又嫁什麼人是得?」便道:「婆婆有什麼好去處教孩兒去則個?」婆子道:「便是有個官人要小娘於,特地叫老媳婦來說。見在家中安歇。他曾來宅上吃酒,認得小娘子,他是高郵軍主簿,如今來這裡理會差遣,沒人相伴。只是要帶歸宅裡去,卻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兩個計議了一會,便道:「若是婆婆說時,必不肯相誤,望婆婆主盟則個。」當日說定,商量揀日,做了文字。那慶奴拜辭了爹娘,便來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個失鄉之鬼,父子不得相見。正是:

    天聽寂無聲,蒼蒼何處尋?

    非高亦非遠,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郵軍主簿,家小都在家中,來行在理會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討得慶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間寒食節,夜裡正月半。那慶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數月後,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費用錢物。不只一日,乾當完備,安排行裝,買了人事,僱了船隻,即日起程,取水路歸來。在路貪花戀酒,遷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當真人等接著。那恭人出來,與官人相見。官人只應得嘈,便道:「恭人在宅乾管不易。」便教慶奴入來參拜恭人。慶奴低著頭,走入來立地,卻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問:「這是甚麼人廣官人道:「實不瞞恭人,在都下早晚無人使喚,胡亂討來相伴。今日帶來伏事恭人。恭人看了慶奴道:「你卻和官人好快活!來我這裡做什麼?」慶奴道:「奴一,時遭際,恭人看離鄉背井之面。」只見恭人教兩個養娘來:「與我除了那賤人冠子,脫了身上衣裳,換幾件粗布衣裳著了。解開腳,蓬鬆了頭,罰去廚下打水燒火做飯!」慶奴只叫得萬萬聲苦,哭告恭入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慶奴,情願轉納身錢,還歸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罰你廚下吃些苦:你從前快活也勾了。」慶奴看著那官人道:「你帶我來,卻教我恁地模樣!你須與我告恭人則個。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隨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斷不得這事。你且沒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卻與你告。」即時押慶奴到廚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時,只消退在牙家,轉變身錢便了,何鬚髮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說哩!」自此罰在廚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廚下,只聽得黑地裡有人叫官人。官人聽得,認得是慶奴聲音。走近前來,兩個扯住了哭,不敢高聲。便說道:「我不合帶你回來,教你吃這般苦!」慶奴道:「你只管教我在這裡受苦,卻是幾時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處。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轉變身錢。安排懈舍,悄悄地教你在那裡往。我自教人把錢來,我也不時自來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慶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卻是災星退度。」當夜官人離不得把這事說道:「慶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時,教發付牙家去,轉變身錢。」恭人應允,不知裡面許多事。且說官人差一個心腹虞候,叫做張彬,專一料理這事。把慶奴安頓廊舍裡,隔得那宅中一兩條街。只瞞著恭人一個不知。官人不時便走來,安排幾杯酒吃了後,兔不得乾些沒正經的事。

    卻說宅裡有個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六歲,直是得人惜。有時往來慶奴那裡耍。爹爹便道:「我兒不要說向媽媽道,這個是你姐姐。」孩兒應喏。忽一日,佛郎來,要走入去。那張彬與慶奴兩個相並肩而坐吃酒。佛郎見了,便道:「我只說向爹爹道。」兩個男女回避不迭,張彬連忙走開躲了。慶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懷中,說:「小官人不要胡說。姐姐自在這裡吃酒,等小官人來,便把果子與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說:「我向爹爹道,你和張虞候兩個做甚麼?」慶奴聽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說了,我兩個卻如何?」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寧苦你,莫苦我。沒奈何,來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忌辰!」把條手中,捉住佛郎,撲翻在牀上,便去一勒。那裡消半碗飯時,那小官人命歸泉世。正是:

    時間風火性,燒卻歲寒心。

    一時把那小官人來勒殺了,卻是怎地出豁?正沒理會處,只見張彬走來,慶奴道:「叵耐這廝,只要說與爹爹知道。我一時慌促,把來勒死了。」那張彬聽說,叫聲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卻如何出豁?」慶奴道:「你教我壞了他,怎恁他說!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這裡,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歸行在見我爹娘,這須不妨。張彬沒奈何,只得隨順。兩個打疊包兒,漾開了逃走。離不得宅中不見了佛郎,尋到慶奴家裡,見他和張彬走了,孩兒勒死在牀。一面告了官司,出賞捉捕,不在話下。

    張彬和慶奴兩個取路到鎮江。那張彬肚裡思量著老娘,憶著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將息。不止一日,身邊細軟衣物解盡。張彬道:「要一文看也沒有,卻是如何計結?」籟籟地兩行淚下:「教我做個失鄉之鬼!」慶奴道:「不要煩惱,我有錢。」張彬道:「在那裡?」慶奴道:「我會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這裡怕不得羞。何不買個鑼兒,出去諸處酒店內賣唱,趁百十文,把來使用,是好也不好?」張彬道:「你是好人家兒女,如何做得這等勾當?」慶奴道:「事極無奈,但得你沒事,和你歸臨安見我爹娘。」從此慶奴只在鎮江店中趕趁。

    話分兩頭,卻說那週三自從奪休了,做不得經紀。歸鄉去投奔親戚又不著。一夏衣裳著汗,到秋天都破了。再歸行在來,於計押番門首過。其時是秋深天氣,檬檬的雨下。計安在門前立地。週三見了便唱個喏。計安見是週三,也不好問他來做甚麼。週三道:「打這裡過,見丈人,唱個暗。」計安見他身上襤樓,動了個惻隱之心,便道:「人來,請你吃碗酒了去。」當時只好休引那廝,卻沒甚事。千不合,萬不合,教入來吃酒,卻教計押番:一種是死,死之太苦,一種是亡,亡之太屈!

    卻說計安引週三進門。者婆道:「沒事引他來做甚?」週三見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時不見。自從奪了休,病了一場,做不得經紀,投遠親不著。姐姐安樂?」計安道:「休說!自你去之後,又討頭腦不著。如今且去官員人家三二年,卻又理會。便教渾家暖將酒來,與週三吃,吃罷,沒甚事,週三謝了自去。天色卻晚,有一兩點雨下。週三道:「也罪過,他留我吃酒!卻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討得這場煩惱。」一頭走,一頭想:「如今卻是怎地好?深秋來到,這一冬如何過得?」

    自古人極計生,摹上心來:「不如等到夜深,掇開計押番門。那老夫妻兩個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個東西,把來過冬。」那條路卻靜,不甚熱鬧。走回來等了一歇,掇開門閃身入去,隨手關了。仔細聽時,只聽得押番娘道:「關得門戶好?前面響。」押番道:「撐打得好。渾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個起來看。週三聽得,道:「苦也,起來捉住我,卻不利害!」去那灶頭邊摸著把刀在手,黑地裡立著,押番不知頭腦,走出房門看時,週三讓他過一步,劈腦後便剁。覺得襯手,劈然倒地,命歸泉世。週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來殺了。」不則聲,走上牀,揭開帳子:把押番娘殺了。點起燈來,把家中有底細軟包裹都收拾了。碌亂了半夜,週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門。迄逞出北關門。

    且說天色已曉,人家都開門,只見計押番家靜悄悄不聞聲息。鄰舍道:莫是睡殺了也?」隔門叫喚不應。推那門時,隨手而開。只見那中門里計押番死屍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應。走入房看時,只見牀上血浸著那死屍,箱籠都開了。眾人都道:「不是別人,是戚青這廝,每日醉了來罵,便要殺他。今日真個做出來!」即時經由所屬,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來歷,一條索縛將去,和鄰舍解上臨安府。府主見報殺人公事,即時升廳,押那戚青至面前,便問:「有請官身,輒敢禁城內殺命掠財!」戚青初時辯說,後吃鄰舍指證叫罵情由,分說不得。結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請官身,禁城內圖財殺人,押赴市曹處斬。但見:

    刀過時一點清風,屍倒處滿街流血。

    戚青在吃了一刀。且說週三壞了兩個人命,只恁地休,卻沒有天理!天幾曾錯害了一個?只是時辰未到。

    且說週三迄逞取路,直到鎮江府,討個客店歇了。沒事,出來閒走一遭,覺道肚中有些饑i就這裡買些酒吃:只見一家門前招子上寫道:

    醒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

    週三入去時,酒保唱了喏。問了升數,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兩盞,只見一個人,頭頂著廝鑼,入來閣兒前,道個萬福。週三抬頭一看,當時兩個都吃一驚,不是別人,卻是慶奴。週三道:「姐姐,你如何卻在這裡?」便教來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盞來,便道:「你家中說賣你官員人家,如今卻如何恁地?」慶奴見說,淚下數行。但見:

    幾聲嬌語如鴦磺,一串真珠落線頭。

    道:「你被休之後,嫁個人不著。如今賣我在高郵軍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罰我廚下打火,挑水做飯,一言難盡……吃了萬千辛苦。」週三道:「卻如何流落到此?」慶奴道:「實不相瞞,後來與本府虞候兩個有事,小官人撞見,要說與他爹爹,因此把來勒殺了。沒計奈何,逃走在此。那廝卻又害病在店中,解當使盡,因此我便出來攢幾錢盤纏。今日天與之幸,撞見你。吃了酒,我和你同歸店中。」週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須不去。」慶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裡是教週三去,又教壞了一個人性命。有詩為證:

    日暮迎來香閣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雞鼓翼紗窗外,已覺恩情逐曉風。

    當時兩個同到店中,甚是說得著。當初兀自贖藥煮粥,去看那張彬。次後有了週三,便不管他。有一頓,沒一頓。張彬又見他兩個公然在家乾顆,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氣,死了。兩個正是推門入拍。免不得買具棺木盛殮,把去燒了。週三搬來店中,兩個依舊做夫妻。週三道:「我有句話和你說:如今卻不要你出去賣唱;我自尋些道路,撰得錢來使。」慶奴道:「怎麼恁他說?當初是沒計奈何,做此道路。」自此兩個恩情,便是:

    雲淡淡天邊駕鳳,水沉沉交頸鴛鴦。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忽一日慶奴道:「我自離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大蟲惡殺不吃兒』。」週三道:「好卻好,只是我和你歸去不得。」慶奴道:「怎地?」週三卻待說,又忍了。當時只不說便休,千不合,百不合,說出來,分明似飛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慶奴務要間個備細。週三道:「實不相瞞,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殺了,卻走在這裡。如何歸去得!」慶奴見說,大哭起來,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來殺了?」週三道:「住住!我不合殺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殺小官人和張彬,大家是死的。」慶奴沉吟半晌;無言抵對。倏忽之間,相及數月。週三忽然害著病,起牀不得,身邊有些錢物,又都使盡。慶奴看著週三道:「家中沒柴米,卻是如何?你卻不要咳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舊去賣唱幾時;等你好了,卻又理會。週三無計可施,只得應允。自從出去趕趁,每日撰得幾貫錢來,便無話說;有時攢不得來,週三那廝便罵:「你都是又喜歡漢子,貼了他!」不由分說。若撰不來,慶奴只得去到處熟酒店裡櫃頭上,借幾貫歸家,撰得來便還他。

    一日,卻是深冬天氣,下雪起來。慶奴立在危樓上,倚著欄杆立地,只見三四個客人,上樓來吃酒。慶奴道:「好大雪,晚間沒錢歸去,那廝又罵。且喜那三四客人來飲酒,我且胡亂去賣一賣。」便去揭開簾兒,打個照面。慶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別人,卻是宅中當直的。叫一聲:「慶奴,你好做作,卻在這裡!」嚇得慶奴不敢則聲。元來宅中下狀,得知道走過鎮江,便差宅中一個當直廝趕著做公的來捉。便間:「張彬在那裡?」慶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卻和我先頭丈夫週三在店裡住。那廝在臨安把我爹娘來殺了,卻在此撞見,同做一處。」當日酒也吃不成。即時縛了慶奴,到店中牀上拖起週三,縛了,解來府中,盡情勘結。兩個各自認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內有戚青屈死,別作施行。週三不合圖財殺害外父外母,慶奴不合因好殺害兩條性命,押赴市曹處斬。但見:

    犯由前引,棍棒後隨。前銜後巷。這番過後幾時回?把眼睜開,今日始知天報近。正是:但存夫子三分札,不犯蕭何六尺條。這兩個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道不得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後人評論此事,道計押番釣了金鰻,那時金鰻在竹籃中,開口原說道:「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於非命。只合計押番夫妻償命,如何又連累週三、張彬、戚青等許多人?想來這一班人也是一緣一會,該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鰻作個引頭。連這金鰻說話,金明池執掌,未知虛實,總是個凶妖之先兆。計安既知其異,便不該帶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異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詩為證:

    李救朱蛇得美妹,孫醫龍子獲奇書。

    勸君莫害非常物,禍福冥中報不虛。

    第二十一卷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烏飛疾若馳,百年世事總依稀。

    累朝富貴三更夢,歷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湯受業,秦吞六國漢登基。

    百年光景無多日,晝夜追歡還是遲。

    話說趙宋未年,河東石室山中有個隱士,不言姓名,自稱石老人。有人認得的,說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亂,曾詣軍門獻策不聽,自起義兵,恢復了幾個州縣。後來見時勢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潛遁,隱於此山中。指山為姓,農圃自給,恥言仕進。或與談論古今興廢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閒步石室,與隱士相遇。偶談漢、唐、宋三朝創業之事,隱士間:「宋朝何者勝於漢、唐?」一士云:「修文但武。一士云:「歷朝不誅戮大臣。」「隱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論,漢好征伐四夷,儒者雖言其『贖武,,然蠻夷畏懼,稱力強漢,魏武猶借其餘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後變為藩鎮,雖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終藉其力。宋自渲淵和虜,憚於用兵,其後以歲市為常,以拒敵為諱,金元繼起,遂至亡國:此則愜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雖是忠厚之典,然好雄誤國,一概姑容,使小人進有非望之福,退無不測之禍,終宋之世,朝政壞於好相之手。乃致未年時窮勢敗,函傀冑於虜庭,刺似道於廁下,不亦晚乎!以是為勝於漢、唐,豈其然哉?」二儒道:「據先生之意,以何為勝?隱士道:「他事雖不及漢、唐,惟不貪女色最勝。」二儒道:「何以見之?」隱士道:「漢高溺愛於戚姬,唐宗亂倫於弟婦。呂氏、武氏幾危社稷,飛燕、太真並污宮闈。宋代雖有盤樂之主,絕無漁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閨德獨擅其美,此則遠過於漢、唐者矣。」二儒歎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來理,須問高明遠見人。

    方才說宋朝諸帝不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貽謀之善,不但是為君以後,早期宴罷,寵幸希疏。自他未曾發跡變泰的時節,也就是個鐵掙掙的好漢,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則看他《千里送京娘》這節故事便知。正是:

    說時義氣凌千古,話到英風透九霄。

    八百軍州真帝主,一條桿棒顯雄豪。

    且說五代亂離有詩四句:

    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

    都來十五帝,擾亂五十秋。

    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時土字割裂,民無定主。到後周雖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國三鎮。那五國?

    周郭威,北漢劉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漢劉最。那三鎮?

    吳越錢佐,荊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雖說五國三鎮,那周朝承梁、唐、晉、漢之後,號為正統。趙太祖趙匡胤曾仕周為殿前都點檢。後因陳橋兵變,代周為帝,混一宇內,國號大宋。當初未曾發跡變泰的時節,因他父親趙洪殷,曾仕漢為岳州防御使,人都稱匡風為趙公子,又稱為趙大郎。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敵萬人,氣吞四海。專好結交天下豪杰,任俠任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個管閒事的祖宗,撞沒頭禍的太歲。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欄,鬧了御花園,觸犯了漢未帝,逃難天涯。到關西護橋殺了董達,得了名馬赤腆鱗。黃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滅了潞州王李僅超一家。來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趙景清。時景清在清油觀出家,就留趙公子在觀中居住。誰知染病,一臥三月。比及病癒,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將息身體,不放他出外閒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門,分付公子道:「姪兒耐心靜坐片時,病如小愈,切勿行動!」景清去了,公子那裡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遊蕩,這本觀中閒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將房門拽上,繞殿游觀。先登了三清寶殿,行遍東西兩廊、七十二司,又看了東嶽廟,轉到嘉寧殿上遊玩,歎息一聲。真個是:

    金爐不動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

    行過多景樓玉皇閣,一處處殿字崔鬼,制度宏敞。公子喝來不迭,果然好個清油觀,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轉到哪都地府冷靜所在,卻見小小一殿,正對那子孫宮相近,上寫著「降魔寶殿」,殿門深閉。

    公子前後觀看了一回,正欲轉身,忽聞有哭泣之聲,乃是婦女聲音。公子側耳而聽,其聲出於殿內。公予道:「暖蹺作怪!這裡是出家人住處,緣何藏匿婦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問道童討取鑰匙,開這殿來,看個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喚道童討降魔殿上鑰匙,道童道:「這鑰匙師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機密大事,不許閒人開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原來俺叔父不是個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靜坐。莫出外閒行,原來乾這勾當。出家人成甚規矩?俺今日便去打開殿門,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見趙景清回來。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氣忿忿地問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於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內鎖的是什麼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搖手道:「賢姪莫管閒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聲叫道:「出家人清淨無為,紅塵不染,為何殿內鎖著個婦女在內哭哭啼啼?必是非禮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說得明白,還有個商量;休要欺三瞞四,我趙某不是與你和光同塵的!」景情見他言詞峻厲,便道:「賢姪,你錯怪愚叔了!」公於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說殿內可是婦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來。景清曉得公予性躁,還未敢明言,用緩同答應道:「雖是婦人,卻不干本觀道眾之事。」公子道:「你是個一觀之主,就是別人做出歹事寄頓在殿內,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賢姪息怒,此女乃是兩個有名響馬不知那裡擄來,一月之前寄於此處,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遲,寸草不留。因是賢姪病未痊,不曾對你說得。」公子道:「響馬在那裡?」景清道:「暫往那裡去了。」公於不信道:「豈有此理!快與我打開殿門,喚女子出來,俺自審問他詳細。」說罷,綽了渾鐵齊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攔。慌忙取了鑰匙,隨後趕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邊開鎖,那女於在殿中聽得鎖響,只道是強人來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謙讓,才等門開,一腳跨進。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後唬做一團。公子近前放下齊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標緻:

    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楊妃剪發。琵琶聲不響,是個未出塞的明妃;胡前調若成,分明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種風流態,便是丹青畫不真。

    公子撫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乏徒,你休得驚慌。且說家居何處?誰人引誘到此?倘有不平,俺趙某與你解救則個。那女子方才舉袖拭淚,深深道個萬福。公子還禮。女子先間:「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趙公於。」女子道:「公子聽稟!」未曾說得一兩句,早已撲獲狡流下淚來。

    原來那女子也姓趙,小字京娘,是蒲州解良縣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六歲。因隨父親來陽曲縣還北嶽香願,路遇兩個響馬強人:一個叫做滿天飛張廣兒,一個叫做著地滾周進。見京娘顏色,饒了他父親性命,擄掠到山神廟中。張週二強人爭要成親,不肯相讓。議論了兩三日,二人恐壞了義氣,將這京娘寄頓於清油觀降魔殿內。分付道士小心供給看守,再去別處訪求個美貌女子,擄掠而來,湊成一對,然後同日成親,為壓寨夫人。那強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懼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敘出緣由,趙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適才甚是粗鹵,險些衝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無端被強人所擄,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傷,萬事有趙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見蒙娘。」京娘道:「雖承公子美意,釋放奴家出於虎口。奈家鄉千里之遙,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須救徹,俺不遠千里親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謝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景清道:「賢姪,此事斷然不可。那強人勢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難辭其責;再來問我要人,教我如何對付?須當連累於我!」公子笑道:「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俺趙某一生見義必為,萬夫不懼。那響馬雖狠,敢比得潞州王麼?他須也有兩個耳朵,曉得俺趙某名字。既然你們出家人怕事,俺留個記號在此;你們好回復那響馬。」說罷,輪起渾鐵齊眉棒,橫著身子,向那殿上朱紅桐子,狠的打一下,「瀝拉」一聲,把菱花窗枯都打下來。再復一下,把那四扇棍子打個東倒西歪。唬得京娘戰戰兢兢,遠遠的躲在一邊。景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過!」公子道:「強人若再來時,只說趙某打開殿門搶去了,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要來尋俺時,教他打蒲州一路來。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遙,路上盜賊生發,獨馬單身,尚且難走,況有小娘子牽絆?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漢未三國時,關雲長獨行千里,五關斬六將,護著兩位皇嫂,直到古城與劉皇叔相會,這才是大丈夫所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趙某還做什麼人?此去倘然冤家狹路相逢,教他雙雙受死。」景清道:「然雖如此,還有一說。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賢姪千里相送小娘子,雖則美意,出於義氣,傍人怎知就裡?見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際,被人談論,可不為好成歉,反為一世英雄之法?」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說,你們出家人慣妝架子,裡外不一。俺們做好漢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過,人言都不計較。」景清見他主意已決,問道、「賢姪幾時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賢姪身於還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於席上對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說一路嫌疑之際,恐生議論。俺借此席面,與小娘子結為兄妹。俺姓趙,小娘子也姓趙,五百年合是一家,從此兄妹相稱便了。」京娘道:「公子貴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過拜氈,京娘請恩人在上:「受小妹於一拜。」公於在傍還禮。京娘又拜了景清,呼為伯伯。景清在席上敘起姪兒許多英雄了得,京娘歡喜不盡。是夜直飲至更餘,景清讓自己臥房與京娘睡,自己與公子在外廂同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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