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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19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69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宋金留家童三人於王店主家發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崑山故鄉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裡,有月餘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回南京,閩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

    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大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餘,無疾而終。子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云:

    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

    第二十三卷    樂小舍棄生覓偶

    一名《喜樂和順記》

    怒氣雄聲出海門,舟人雲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擁銀山萬馬奔。

    上應天輪分晦朔,下臨宇宙定朝昏。

    吳征越戰今何在?一曲漁歌過晚村。

    這首詩,單題著杭州錢塘江潮,元來非同小可:刻時定信,並無差錯。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沒之由。從來說道天下有四絕,卻是:

    雷州換鼓,廣德埋藏,登州海市,錢塘江潮。

    這三絕,一年止則一遍。惟有錢塘江湖,一日兩番。自古喚做羅剎江,為因風濤險惡,巨浪滔天,常翻了船,以此名之。南北兩山,多生虎豹,名為虎林。後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諱,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險迅,怒濤洶湧,衝害居民,因取名寧海軍。後至唐未五代之間,去那逕山過來,臨安邑人錢寬生得一子。生時紅光滿室,裡人見者,將謂火發,皆往救之。卻是他家產下一男,兩足下有青色毛,長寸餘,父母以為怪物,欲殺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長大成人,身長七尺有餘,美容貌,有智勇,諱鑼字巨美,幼年專作私商無賴。因官司緝捕甚緊,乃投逕山法濟禪師躲難。法濟夜聞寺中伽藍云:「今夜錢武肅王在此,毋令驚動!」法濟知他是異人,不敢相留,乃作書薦櫻往蘇州投太守安緩。經乃用鑼為帳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馬院宿歇。

    時遇炎天酷熱,大守夜起獨步後園,至馬院邊,只見錢錘睡在那裡。太守方坐間,只見那正廳背後,有一眼枯井,井中走出兩個小鬼來,戲弄錢鑼。卻見一個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稱道:「此乃武肅王在此,不得無禮!」太守聽罷,大驚,急回府中,心大異之,以此好生看待錢櫻。後因黃巢作亂,錢櫻破賊有功,信宗拜為節度使。後遇董昌作亂,錢鑼收討平定,昭宗封為吳越國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國中寧靜。只是地方狹窄,更兼長江洶湧,心常不悅。

    忽一日,有司進到金色鯉魚一尾,約長三尺有餘,兩目炯炯有光,將來作御膳。錢王見此魚壯健,不忍殺之,令畜之池中。夜夢一老人來見,峨冠博帶,口稱:「小聖夜來孺子不肖,乘酒醉,變作金色鯉魚,游於江岸,被人獲之,進與大工作御膳,謝大王不殺之恩。今者小聖特來哀告大王,願王憐憫,差人送往江中,必當重報。」錢王應允,龍君乃退。錢王颯然驚覺,得了一夢,次早升殿,喚左右打起那魚,差人放之江中。當夜,又夢龍君謝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將何以報?小聖龍宮海藏,應有奇珍異寶,夜光珠,盈尺壁,任從大王所欲,即當奉獻。錢王乃言:「珍主珠壁,非吾願也。惟我國僻處海隅,地方無千里,況兼長江廣闊,波濤洶湧,日夕相衝,使國人常有風波之患。汝能惜地一方,以廣吾國,是所願也。」龍王曰:「此事甚易,然借則借,當在何日見還?錢王曰:「五百劫後,仍復還之。」龍王曰:「大王來日,可鑄鐵柱十二隻,各長一丈二尺。請大王自登舟,小聖使蝦魚聚於水面之上,大王但見處,可即下鐵柱一隻,其水漸漸自遲,沙漲為平地。王可疊石為塘,其地即廣也。」龍君退去,錢王驚覺。

    次日,令有司鑄造鐵柱十二隻,親自登舟,於江中看之。果見有魚蝦成聚一十二處,乃令人以鐵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見無移時,沙石漲為平地,自富陽山前直至海門舟山為止。錢王大喜,乃使石匠於山中鑿石為板,以黃羅木貫穿其中,排列成塘。因鑿石遲慢,乃下令:「如有軍民人等,以新舊石板將船裝來,一船換米一船。」各處即將船載石板來換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餘。後方始稱為錢塘江。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錢塘,改名臨安府,稱為行在。方始人煙轅集,風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樂。亦有本上善識水性之人,手執十幅旗幡,出沒水中,謂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識水性深淺者,學弄潮,多有被潑了去,壞了性命。臨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諭,不能革其風俗。有東坡學士看潮一絕為證:

    吳兒生長押濤淵,冒險輕生不囱憐。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破浪變桑田。

    話說南宋臨安府有一個舊家,姓樂名美善,原是賢福坊安平巷內出身,祖上七輩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錢塘門外居住,開個雜色貨舖子。人都重他的家世,稱他為樂大爺。媽媽安氏,單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者家撫養,附在間壁喜將仕館中上學。喜將仕家有個女兒,小名順娘,小樂和一歲。兩個同學讀書,學中取笑道:「你兩個姓名『喜樂和順』,合是天緣一對。」兩個小兒女,知覺漸開,聽這話也自歡喜,遂私下約為夫婦。這也是一時戲濾,誰知做了後來配合的鑿語。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場桃會裡來。

    樂和到十二歲時,順娘十一歲。那時樂和回家,順娘深閨女工,各不相見。樂和雖則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順娘情意,不能割捨。又過了三年,時值清明將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墳,就便游西湖。原來臨安有這個風俗,但凡湖船,任從容便,或三朋岡友,或帶子攜妻,不擇男女,各自去占個座頭,飲酒觀山,隨意取樂。安三老領著外甥上船,占了個座頭。方才坐定,只見船頭上又一家女眷入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間壁喜將仕家母女二人和一個丫頭,一個奶娘。三老認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來相見了。此時順娘年卜囚歲,一發長成得好了。樂和有三年不見,今日水面相逢,如見珍寶。雖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時觀看,相愛之意,彼此盡知。只恨眾人屬目,不能敘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閒步,樂和推腹痛留在艙中;捱身與喜大娘攀話,稍稍得與順娘相近。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會,少頃眾客下船,又分開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樂和一心憶著順娘,題詩一首:

    嫩蕊嬌香鬱未開,不因蜂蝶自生猜。

    他年若作扁舟侶,日日西湖一醉回。

    樂和將此詩題於桃花箋上,折為方勝,藏於懷袖。私自進城,到永清巷喜家門首,伺候順娘,無路可通。如此數次。聞說潮王廟有靈,乃私買香燭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禱,願與喜順娘今生得成鴛侶。拜罷,爐前化紙,偶然方勝從袖中墜地,一陣風捲出紙錢的火來燒了。急去搶時,止剩得一個「侶」字。樂和拾起看了,想道:「侶乃雙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忽見碑亭內坐一老者,衣冠古樸,容貌清奇,手中執一團扇,上寫「姻緣前定」四個字。樂和上前作揖,動問:「老翁尊姓?」答道:「老漢姓石。」又問道:「老翁能算姻緣之事乎?」老者道:「頗能推算。」樂和道:「小子樂和煩老翁一推,赤繩系於何處?」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這事?」樂和道:「昔漢武帝為小兒時,聖母抱於膝上,問『欲得阿嬌為妻否?』帝答言:『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年無長幼,其情一也。」

    老者遂問了年月日時,在五指上一輪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樂和見說得合機,便道:「不瞞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緣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邊,教樂和看井內有緣無緣便知。樂和手把井欄張望,但見井內水勢甚大,巨濤洶湧,如萬頃相似,其剛如鏡。內立一個美女,可十六七歲,紫羅衫,杏黃裙,綽約可愛。仔細認之,正是順娘,心下又驚又喜。卻被老者望背後一推,剛剛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聲,猛然驚覺,乃是一夢,雙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黃粱猶未熟,一夢到華青。

    樂和醒將轉來,看亭內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時捐財築塘捍水,死後封為潮王。樂和暗想:「原來夢中所見石老翁,即潮王也。訛段姻緣,十有九就。」回家對母親說,要央媒與喜順娘議親。那安媽媽是婦道家,不知高低,便向樂公掉掇其事。樂公道:「姻親一節,須要門當戶對。我家雖曾有六輩衣冠,見今衰微,經紀營活。喜將仕名門宮室,他的女兒,怕沒有人求允,肯與我家對親?若央媒往說,反取其笑。」樂和見父親不允,又教母親央求母舅去說合。安三老所言,與樂公一般。樂和大失所望,背地裡歎了一夜的氣,明早將紙裱一牌位,上寫「親妻喜順娘生位」七個字,每日三餐,必對而食之;夜間安放枕邊,低喚三聲,然後就寢。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陽九月九,端午龍舟,八月玩潮,這幾個勝會,無不刷鬢修容,華衣美服,在人叢中挨擠。只恐順娘出行,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兒的,見樂小舍人年長,都來議親,爹娘幾遍要應承,到是樂和立意不肯,立個誓願,直待喜家順娘嫁出之後,方才放心,再圖婚配。

    事有湊巧,這裡樂和立誓不娶,那邊順娘卻也紅駕不照,天喜未臨,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許得人家。光陰似箭,倏忽又過了三年。樂和年一十八歲,順娘一十六歲了。男未有室,女未有家。

    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緣事若何?

    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須靈鵲肯填河。

    話分兩頭。卻說是時,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國使臣高景山來中國修聘。那高景山善會文章,朝命宣一個翰林范學士接伴。當八月中秋過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邊浙江亭子上,搭彩鋪氈,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觀潮。陪宴官非止一員。都統司領著水軍,乘戰艦,千水面往來,施放五色煙火炮。豪家貴戚,沿江拾縛彩幕,綿亙三十餘里,照江如鋪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數百人,蹈浪爭雄,出沒遊戲。有蹈滾木、水傀儡諸般伎藝。但見:

    迎潮鼓浪,拍岸移舟。驚湍忽自海門來,怒吼遙連天際出。何鼻地生銀漢,分明天震春雷。遲觀似匹練飛空,遠聽如乾軍馳嗓。吳兒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漁父輕便,出沒江心誇好手。果然是萬頃碧波隨地滾,千尋雪浪接雲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見了,毛髮皆聳,嗟歎不已,果然奇觀。范學士道:「相公見此,何不賜一佳作?」即令取過文房四寶來。高景山謙讓再三,做《念奴嬌》詞:

    雲濤千里,泛今古絕致,東南風物。碧海雲橫初一線,忽爾雷轟蒼壁。萬馬奔天,群鵝撲地,洶湧飛煙雪。吳人勇悍,便竟踏浪雄杰。想旗幟紛紅,吳音楚管,與胡前俱發。人物江山如許麗,豈信妖氛難滅。況是行宮,星纏五福,光燄窺毫發。驚看無語,凴欄姑待明月。

    高景山題畢,滿座皆贊奇才,只有范學士道:「相公詞做得甚好,只可惜『萬馬奔天,群鵝撲地,,將潮比得來輕了,這潮可比玉龍之勢。」學士遂做《水調歌頭》,道是:

    登臨眺東淆,始覺大虛寬。海天相接,潮生萬裡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勢,宛勝五龍戲水,盡出沒波間。雪浪番雲腳,波卷水晶寒。掃方濤,卷圓嬌,大洋番。天秉銀漢,壯觀江北與江南。借問子臀何在?博望乘掛仙去,知是幾時還?上界銀河窄,流瀉到人間!

    范學士題罷,高景山見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難比萬馬爭馳,真是玉龍戲水。不題各官盡歡飲酒。

    且說臨安大小戶人家,聞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陳設百戲,傾城士女都殊觀看。樂和打聽得喜家一門也去看潮,侵早便妝扮齊整,來到錢塘江口,蜇來蜇去,找尋喜順娘不著。結未來到一個去處,喚做「天開圖畫」,又叫做「團圍頭」。因那裡團團圍轉,四面都看見潮頭,故名「團圍頭」。後人訛傳,謂之「團魚頭」。這個所在,潮勢闊大,多有子弟立腳不牢,被潮頭湧下水去,又有豁濕了身上衣服的,都在下浦橋邊攪擠教乾。有人做下《臨江仙》一隻,單嘲那看湖的:

    自古錢塘難比。看潮人成群作隊,不待中秋,相隨相趁,盡往江邊遊戲。沙灘畔,遠望潮頭,不覺侵天浪起。頭巾如洗,鬥把衣裳去擠。下浦橋邊,一似奈何池畔,裸休披頭似鬼。入城裡,烘好衣裳,猶問幾時起水。

    樂和到「團圍頭」尋了一轉,不見順娘,復身又尋轉來。那時人山人海,圍擁著席棚彩幕。樂和身材即溜,在人叢裡捱擠進去,一一步一看。行走多時,看見一個婦人,走進一個席棚裡面去了。樂和認得這婦人,是喜家的奶娘。緊步隨後,果然喜將仕一家男女,都成團聚塊的坐下飲酒玩賞。樂和不敢十分逼近,又不捨得十分騖遠。緊緊的貼著席棚而立,覷定順娘目不轉睛,恨不得走近前去,雙手摟抱,說句話兒。那小娘子抬頭觀省,遠遠的也認得是樂小舍人,見他趨前退後,神情不定,心上也覺可憐。只是父母相隨,寸步不離,無由相會一面。正是:

    兩人衷腹事,盡在不言中。

    卻說樂和與喜順娘正在相視悽惶之際,忽聽得說潮來了。道猶未絕,耳邊如山崩地訴之聲,潮頭有數丈之高,一湧而至。有詩為證:

    銀山萬疊聳免兔,疏地排空勢若飛。

    信是子胥靈未泯,至今猶自奮神威。

    那潮頭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上高處,掀翻錦幕,衝倒席棚,眾人發聲喊,都退後走。順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一時著忙不知高低,反向前幾步,腳兒打滑不住,溜的滾入波浪之中。

    可憐繡閣金閨女,翻做隨波逐浪人。

    樂和乖覺,約莫潮來,便移身立於高阜去處,心中不捨得順娘,看定席棚,高叫:「避水!」忽見順娘跌在江裡去了。這驚非小,說時遲,那時快,就順娘跌下去這一刻,樂和的眼光緊隨著小娘子下水,腳步自然留不往,撲通的向水一跳,也隨波而滾。他那裡會水!只是為情所使,不顧性命。這裡喜將仕夫婦見女兒墜水,慌急了,亂呼:「救人救人!救得吾女,自有重賞。」那順娘穿著紫羅衫杏黃裙,最好記認。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們,踏著潮頭,如履平地,貪著利物應聲而往。翻波攪浪,來撈救那紫羅衫杏黃裙的女子。

    卻說樂和跳下水去,直至水底,全不覺波濤之苦,心下如夢中相似。行到潮王廟中,見燈燭輝煌,香煙鐐繞。樂和下拜,求潮王救取順娘,度脫水厄。潮王開言道:「喜順吾已收留在此,今交付你去。」說罷,小鬼從神帳後,將順娘送出。樂和拜謝了潮王,領順娘出了廟門。彼此十分歡喜,一句話也說不出,四只手兒緊緊對面相抱,覺身子或沉或浮,幡出水面。那一班弄潮的看見紫羅衫杏黃裙在浪中現出,慌忙去搶。及至托出水面,不是單卻是雙。四五個人,扛頭扛腳,抬上岸來,對喜將仕道:「且喜連女婿都救起來了。」喜公、喜母、丫鬟、奶娘都來看時,此時八月天氣,衣服都單薄,兩個臉對臉,胸對胸,交股疊肩,且是偎抱得緊,分拆不開,叫喚不醒,體尚微暖,不生不死的模樣。父母慌又慌,苦又苦,正不知什麼意故。喜家眷屬哭做一堆。眾人爭先來看,都道從古來無此奇事。

    卻說樂美善正在家中,有人報他兒子在「團魚頭」看潮,被潮頭打在江裡去了,慌得一步一跌,直跑到「團圍頭」來。又聽得人說打撈得一男一女,那女的是喜將仕家小姐。樂公分開人眾,捱入看時,認得是兒子樂和,叫了幾聲:「親兒!」放聲大哭道:「兒呵!你生前不得吹蕭侶,誰知你死後方成連理枝!」喜將仕問其緣故,樂公將三年前兒子執意求親,及誓不先娶之言,敘了一遍。喜公、喜母到抱怨起來道:「你樂門七輩衣冠,也是舊族。況且兩個幼年,曾同窗讀書,有此說話,何不早說?如今大家叫喚,若喚得醒時,情願把小女配與令郎。」兩家一邊喚女,一邊喚兒,約莫叫喚了半個時辰,漸漸眼開氣續,四只屹膊,兀自不放。樂公道:「我兒快蘇醒,將仕公已許下把順娘配你為妻了。」說猶未畢,只見樂和睜開雙眼道:「岳翁休要言而無信!」跳起身來,便向喜公、喜母作揖稱謝。喜小姐隨後蘇醒。兩口兒精神如故,清水也本吐一口。喜殺了喜將仕,樂殺了樂大爺。兩家都將千衣服換了,顧個小轎抬回家裡。

    歡日,到是喜將仕央媒來樂家議親,願贅樂和為婿,媒人就是安三老。樂家無不應允。擇了吉日,喜家送些金帛之類。笙蕭鼓樂,迎娶樂和到家成親。夫妻恩愛,自不必說。滿月後,樂和同順娘備了三牲祭禮,到潮玉廟去賽謝,喜將仕見樂和聰明,延名師在家,教他讀書,後來連科及第。至今臨安說婚姻配合故事,還傳「喜樂和順」四字。有詩為證:

    少負情癡長更狂,卻將情字感潮王。

    鐘情若到真深處,生死風波總不妨。

    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

    與舊刻《王公子奮志記》不同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見便綢縷。

    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在淚流。

    財貨拐,僕駒體,犯法洪同獄內囚。

    按臨駝馬冤想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丑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逮擅權,劾了一本。聖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惜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六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原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裡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校」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乾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餘,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釐不欠,分付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閒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分付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嶽之音;車馬喧闌,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上產奇珍;閒蕩閒游,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衚衕鋪錦繡,家家杯牽醉星歌。

    公子喜之不荊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絃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去處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只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麼?」公於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前面去,問王定:「這是那裡?」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裡一視,只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無過於帝王,歎息不已。

    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

    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個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裡來的?」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生得清氣。」酒保說:「這等就說標緻?他家裡還有一個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攏。」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王定,我與你春院衚衕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藹,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順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二見。」

    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罷。」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麼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1跟著老鴇往裡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後邊自言自語。公子那裡聽他,竟到了裡面坐下。

    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誇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恃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一三姐身子不健,辭了罷1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1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緻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羹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幾,不但名聲好聽,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連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妹,總輸他十分春色。|韠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緻,明窗淨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只對著玉姐。

    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鬟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裡吃酒。」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裡,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後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愉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只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裡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於道:「不要你閒管1玉定沒奈何,只得來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並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公於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聽說只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了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了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

    又說:「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只見圍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擺設完備。公子上坐,鴇兒自彈絃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鬆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慇懃伏侍公子上牀,解衣就寢,真個男貪女愛,倒鳳顛駕,徹夜交情,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追紅討喜,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鋇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

    公子暗想:「在這奴才手裡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裡,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鴇子舉杯敬公於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裡只怕鴇子心裡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乾首飾酒器,做若乾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工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以後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日紅?,你一日無錢,他翻了臉來,就不認得你。」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那裡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麼裁處,與我無乾。」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罷1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察老爺,只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間安。」玉姐也送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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