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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20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658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亡八淫婦,終日科派。莫說上頭、做生、討粉頭、買丫鬟,連亡八的壽擴都打得到。三官手內財空。亡八一見無錢,凡事疏淡,不照常答應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鬧起來。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只當耳邊之風。

    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復身向樓上便去。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麼?」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發,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1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撥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鬟偏發亂,血淚交流。

    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面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逕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如此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事,與你無乾1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乾?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1玉姐說:「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十餘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看不能還鄉,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三官聽說,悶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後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麼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我又捨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只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女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1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牀上睡了。一遞一聲長吁短氣。三官與玉姐說:「不如我去罷!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玉姐說:「哥哥,那亡八淫婦,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個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廠頭:「拿盅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1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公子才要吃,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婦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只索隱忍。正是: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面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門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亡八說:「倒也好。」鴇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休怪!俺家務事,與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擺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玉姐當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里,老鴇故意吃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公子不知鴇子用汁,回來鎖門不題,且說亡八從鄧小巷轉過來。叫:「三姐,頭上弔了眷子。」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看,不見玉姐,遇著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間:「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裡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才住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公子往蘆葦裡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裡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1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

    再說三官在蘆葦裡,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裡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弔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順著房簷,低著頭,眾早到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逕至總鋪門首,只見一個地方來顧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你姓甚麼?」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罷!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1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問把更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裡去存身。正是:一般院子裡,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罷。」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麼?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

    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兔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再得與你相見?,,不說玉姐想公子。且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麼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者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跟隨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餘。他媳婦子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閒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日,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格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聖來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於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閒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伙兒叫云:「本京瓜子,一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是賣瓜予的金哥,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

    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皿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自從三叔口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市,怎麼過?我到廟裡歇歇再走。」

    金哥進廟裡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面坐於門限們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逝,說:「三叔,你怎麼在這裡?」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說::我得了飯/金哥又問:「你這兩日,沒見你三嬸來?」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麼說?回來復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裡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題我在這裡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道。」辭了三官,往院裡來,在於樓外邊立著。

    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中拭淚,聲聲只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裡去了?」金哥說:「呀,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1玉姐眼中掉淚,說:「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1金哥說:「三嬸,你這兩日怎麼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後,朝朝思想,那裡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後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鄭元和方好。」

    金哥聽說,口中不語,心內自思:「王三到也與鄭元和相像了,雖不打《蓮花落憊,也在孤者院討飯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密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裡到廟中有多少遠?」金哥說:「這裡到廟中有三里地。」玉姐說:「怎麼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金哥說:「只是少銀子錢使用,並沒甚話。」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裡等我。』」金哥去廟裡回復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裡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題。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裡一件事不得停當。」鴇子說:「你有甚麼事?」玉姐說:「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等我還了願,就接別人。」老鴇問:「幾時去還願?」玉姐道:「十五日去罷1老鴇甚喜。預先備下香燭紙馬。

    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並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逕往城隍廟裡去。進的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裡。那曉得三官卻躲耷東廊下相等。

    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廠頭轉身,逕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麼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裡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奴言。」二人含淚各別。

    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我兒還了願了?」玉姐說:「我還了舊願,發下新願。」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麼新願?」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1鴇子說:「我兒這願,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題。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市上,買了一身袖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楞帽子,青絲縧,真川扇,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裡面,收拾打扮停當。僱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小子置一杯酒餞行。」公於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三官遂上馬而去。

    妝成國套入衚衕,鎢子焉能不強從。

    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逕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

    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唬了一跳,飛風報與者鴇乙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麼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到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1」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者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見有五萬銀子,還有幾船貨物,伙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裡。」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計,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分付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捅出兩定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

    三官檢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間你。說你往東去了,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

    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於到了,故意說:「奴才養甚麼?」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說:「你不要哄我1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狙故意回臉往裡睡。鴇於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不知道麼?」

    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這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今日饒我這頓打。」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並伙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玉姐道:「發下新願了,我不去接他。」鴇子道:「我兒!發願只當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萬福,遞與工姐夫:「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教人笑話。」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老鴇慇懃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在樓下重設酒席,座琴細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

    二人一晚敘話,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不覺鼓打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罷1玉姐說:「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閒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玉姐難捨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說: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指著聖賢爺說了誓願。」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就將鏡於拆開,各執一一半,日後為記。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罷。」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他?」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淨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麼?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丫頭走上攆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妝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牀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1鴇子說:「奴才!慌甚麼?驚著你姐夫。」丫頭說:「還有甚麼姐夫?不知那裡去了。俺姐姐回臉往裡睡著。」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個磚頭瓦片,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裡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說:「我發過新願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鴇於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話,一定曉得他去處。」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手帕,將頭紮了。口裡說:「待我尋王三還你。」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後趕來。

    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1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奴才,他到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他還放刁1亡八說:「由他,咱到家裡算帳。」

    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裡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裡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他那裡的金銀器皿!萬物要平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麼大頭面,戴往那裡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裡,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你叫玉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玉姐舍命,就罵:「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見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裡,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裡存甚麼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罷1玉姐罵道: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裡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勾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筍回去了。」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裡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娟,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罷1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勾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罷!眾人都到酒店裡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願為娼。

    寫到「不願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罷。」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札。今後聽憑玉堂春嫁人,並與本戶無乾。立此為照。

    後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餘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

    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祝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侍我。以後米麵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捎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唬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的裡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麼」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麼處?」王定不言,長吁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罷1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人情。」王定說:「無人敢說。

    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題題,也不敢直說。」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

    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工尚書。坐下,茶罷,王爺間何上舍:「田莊好麼?」上舍答道:「好1王爺又間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後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牆幾時築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爭竟,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裡住?」工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裡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入雙膝跪下掉下淚來。王爺說:「沒下梢0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裡了,再休題起了1」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藍縷,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牀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間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撤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裡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裡去了。北京卒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1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裡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1二位姐姐不肯撤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1眾人哭在傷情處,玉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麼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

    奶奶說:「任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1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當,容你兒待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掃在那裡?

    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餬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間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

    工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裡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法辱了門庭1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後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願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麼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1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麼書?」公子說:「孩兒此口篤志用心讀書。」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裡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裡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泛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邊霜打又過來。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歎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五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間書童道:「你聞這書裡甚麼氣?聽聽甚麼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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