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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世通言

    Part 34

    小說: 警世通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36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0

    萬員外刻深招禍,陶鐵僧窮極行兇。

    生報仇秀娘堅忍,死為神孝義尹宗。

    第三十八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終擬約登樓。

    光陰負我難相偶,情緒牽人不自由。

    遙夜定憐香蔽膝,悶時應弄玉搔頭。

    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

    右詩單說著「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體一用也。故色絢於目,情感於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雖亙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晉人有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慧遠曰:「情色覺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何況我終日在情裡做活計耶?」

    如今只管說這「情色」二字則甚?且說個臨淮武公業,於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弱不勝綺羅。善秦聲,好詩弄筆。公業甚嬖之。比鄰乃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其子趙象,端秀有文學。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而神氣俱喪,廢食思之。遂厚賂公業之閽人,以情相告。閽有難色。後為賂所動,令妻伺非煙閒處,具言象意。非煙聞之,但含笑而不答。閽媼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如。乃取薛濤箋,題一絕於上。詩曰:綠暗紅稀起暝煙,獨將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寫訖,密緘之。祈閽媼達於非煙。非煙讀畢,吁嗟良久,向媼而言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當之。嘗嫌武生粗悍,非青雲器也。」乃復酬篇,寫於金鳳箋。

    詩曰:

    畫簷春燕須知宿,蘭浦雙鴛肯獨飛?

    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閒花裡送郎歸。

    封付閽媼,令遺象。象啟緘,喜曰:「吾事諧矣!」但靜坐焚香,時時虔禱以候。越數日,將夕,閽媼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非煙語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約好,專望來儀,方可候晤。」語罷,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煙已置重榻於下。既下,見非煙豔妝盛服,迎入室中,相攜就寢,盡繾綣之意焉。乃曉,象執非煙手曰:「接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擔幽明,永奉歡狎。」言訖,潛歸。茲後不盈旬日,常得一期於後庭矣。展幽徹之恩,罄宿昔之情,以為鬼鳥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週歲。

    無何,非煙數以細故撻其女奴。奴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勿揚聲,我當自察之!」後至堂直日,乃密陳狀請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潛伏里門。俟暮鼓既作,躡足而回,循牆至後庭。見非煙方倚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覺跳出。公業持之,得其半襦。

    乃入室,呼非煙詰之。非煙色動,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撻血流。非煙但云:「生則相親,死亦無恨!」遂飲杯水而絕。象乃變服易名,遠竄於江湖間,稍避其鋒焉。可憐雨散雲消,花殘月缺。

    且如趙象知機識務,離脫虎口,免遭毒手,可謂善悔過者也。於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也與個婦人私通,日日貪歡,朝朝迷戀,後惹出一場禍來,屍橫刀下,命赴陰間。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顧,子號寒於嚴冬,女啼饑於永晝。靜而思之,著何來由!況這婦人不害了你一條性命了?真個:蛾眉本是嬋娟刃,殺盡風流世上人。

    說話的,你道這婦人住居何處?姓甚名誰?元來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門外落鄉村中,一個姓蔣的生的女兒,小字淑真。

    生得甚是標緻,臉襯桃花,比桃花不紅不白;眉分柳葉,如柳葉猶細猶彎。自小聰明,從來機巧,善描龍而刺鳳,能剪雪以裁雲。心中只是好些風月,又飲得幾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議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每興鑿穴之私,常感傷春之玻自恨芳年不偶,鬱鬱不樂。垂簾不卷,羞殺紫燕雙飛;高閣慵憑,厭聽黃鶯並語。未知此女幾時得偶素願?因成商調《醋葫蘆》小令十篇,系於事後,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勞歌伴,先聽格律,後聽蕪詞:湛秋波,兩剪明,露金蓮,三寸校弄春風楊柳細身腰,比紅兒態度應更嬌。他生得諸般齊妙,縱司空見慣也魂消。

    況這蔣家女兒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緣何豪門巨族,王孫公子,文士富商,不行求聘?卻這女兒心性有些蹺蹊,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個縱鬢頭兒,著件叩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或倚檻凝神,或臨街獻笑,因此閭裡皆鄙之。

    所以遷延歲月,頓失光陰,不覺二十餘歲。隔鄰有一兒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來女家嬉戲。不料此女已動不正之心有日矣。況阿巧不甚長成,父母不以為怪,遂得通家往來無間。一日,女父母他適,阿巧偶來,其女相誘入室,強合焉。

    忽聞扣戶聲急,阿巧驚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熾,久渴此事,自從情竇一開,不能自已。阿巧回家,驚氣衝心而殞。女聞其死,哀痛彌極,但不敢形諸顏頰。

    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鎖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零時間雲雨散巫陽,自別來幾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況,則除是夢裡見才郎。

    這女兒自因阿巧死後,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過,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倏爾又是一個月來。女兒晨起梳妝,父母偶然視聽,其女顏色精神,語言恍惚。老兒因謂媽媽曰:「莫非淑真做出來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飄零,蝶粉蜂黃都退了;韶華狼籍,花心柳眼已開殘。媽媽老兒互相埋怨了一會,只怕親戚恥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卻如私鹽包兒,脫手方可。不然,直待事發,弄出丑來,不好看。」那媽媽和老兒說罷,央王嫂嫂作媒:「將高就低,添長補短,發落了罷。」

    一日,王嫂嫂來說,嫁與近村李二郎為妻。且李二郎是個農莊之人,又四十多歲,只圖美貌,不計其他。過門之後,兩個頗說得著。瞬息間十有餘年,李二郎被他徹夜盤弄,衰憊了。年將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婦正在妙齡,酷好不厭,仍與夫家西賓有事。李二郎一見,病發身故。這婦人眼見斷送兩人性命了。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結姻緣,十數年,動春情,三四番。蕭牆禍起片時間,到如今反為難上難。把一對鳳鸞驚散,倚闌干無語淚偷彈。

    那李大郎斥退西賓,擇日葬弟之柩。這婦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著人防閒。本婦自揣於心,亦不敢妄為矣。朝夕之間,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飽一頓,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將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無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門敗戶。遂喚原媒眼同,將婦罄身趕回。本婦如鳥出籠,似魚漏網,其餘物飾,亦不計較。本婦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氣待他,如同使婢。婦亦甘心忍受。

    一日有個張二官過門,因見本婦,心甚悅之。挽人說合,求為繼室。女父母允諾,恨不推將出去。且張二官是個行商,多在外,少在內,不曾打聽得備細。設下盒盤羊酒,涓吉成親。這婦人不去則罷,這一去,好似:豬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是夜,畫燭搖光,粉香噴霧。綺羅筵上,依舊兩個新人;錦繡衾中,各出一般舊物。奉勞歌伴,再和前聲:喜今宵,月再圓,賞名園,花正芳。笑吟吟攜手上牙牀,恣交歡恍然入醉鄉。不覺的渾身通暢,把斷絃重續兩情償。

    他兩個自花燭之後,日則並肩而坐,夜則疊股而眠,如魚借水,似漆投膠。一個全不念前夫之恩愛,一個那曾題亡室之音容。婦羨夫之殷富,夫憐婦之豐儀。兩個過活了一月。

    一日,張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帳。這婦人怎生割捨得他去。張二官人不免起身,這婦人簌簌垂下淚來。張二官道:「我你既為夫婦,不須如此。」各道保重而別。別去又過了半月光景,這婦人是久曠之人,既成佳配,未盡暢懷,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難遣。覺身子困倦,步至門首閒望。對門店中一後生,約三十已上年紀,資質豐粹,舉止閒雅。遂問隨侍阿瞞,阿瞞道:「此店乃朱秉中開的。此人和氣,人稱他為朱小二哥。」婦人問罷,夜飯也不吃,上樓睡了。樓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外。將及二更,忽聞梢人嘲歌聲隱約,側耳而聽,其歌云:二十去了廿一來,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雙手招郎郎不來。

    婦人自此復萌覬覦之心,往往倚門獨立。朱秉中時來調戲。彼此相慕,目成眉語,但不能一敘款曲為恨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美溫溫,顏面肥,光油油,鬢發長。他半生花酒肆顛狂,對人前扯拽都是謊。全無有風雲氣象,一味裡竊玉與偷香。

    這婦人羨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湊巧。一日,張二官討帳回家,夫婦相見了,敘些間闊的話。本婦似有不悅之意,只是勉強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張二官在家又住了一個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氣,收買了雜貨趕節,賃船裝載到彼,發賣之間不甚稱意,把貨都賒與人上了,舊帳又討不上手。俄然逼歲,不得歸家過年,預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題。

    且說朱秉中因見其夫不在,乘機去這婦人家賀節。留飲了三五杯,意欲做些闇昧之事。奈何往來之人,應接不暇,取便約在燈宵相會。秉中領教而去。捻指間又屆十三日試燈之夕,於是: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仕女翩翩垂舞袖。鼇山彩結,嵬峨百尺矗晴空;鳳篆香濃,縹渺千層籠綺陌。閒庭內外,溶溶寶燭光輝;杰閣高低,爍爍華燈照耀。

    奉勞歌伴,再和前聲:

    奏簫韶,一派鳴,綻池蓮,萬朵開。看六街三市鬧挨挨,笑聲高滿城春似海。期人在燈前相待,幾回價又恐燕鶯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著靴,只在街上往來。本婦也在門首拋聲衒俏。兩個相見暗喜,準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觀燈,就便探女。女扃戶邀入參見,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悶悶歸臥。次夜如前。正遇本婦,怪問如何爽約。挨身相就,止做得個「呂」字兒而散。少間,具酒奉母。母見其無情無緒,向女言曰:「汝如今遷於喬木,只宜守分,也與父母爭一口氣。」豈知本婦已約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門上占卦?平旦,買兩盒餅饊,僱頂轎兒,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張個眼慢,鑽進婦家,就便上樓。本婦燈也不看,解衣相抱,曲盡於飛。然本婦平生相接數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奧處。自經此合,身酥骨軟,飄飄然其滋味不可勝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叢中打交,深諳十要之術,那十要?

    一要濫於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語,四要軟款溫柔,五要乜斜纏帳,六要施逞槍法,七要妝聾做啞,八要擇友同行,九要穿著新鮮,十要一團和氣。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再說秉中已回,張二官又到。本婦便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見。奉勞歌伴,再和前聲:報黃昏,角數聲,助淒涼,淚幾行。論深情海角未為長,難捉摸這般心內癢。不能勾相偎相傍,惡思量縈損九回腸。

    這婦人自慶前夕歡娛,直至佳境,又約秉中晚些相會,要連歇幾十夜。誰知張二官家來,心中納悶,就害起病來。頭疼腹痛,骨熱身寒。張二官顒望回家,將息取樂,因見本婦身子不快,倒戴了一個愁帽。遂請醫調治,倩巫燒獻,藥必親嘗,衣不解帶,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說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張二官,稱道:「小弟久疏趨侍,昨聞榮回,今特拜謁。奉請明午於蓬舍,少具雞酒,聊與兄長洗塵,幸勿他卻!」翌日,張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勸,大醉扶歸。已後還了席,往往來來。本婦但聞秉中在座,說也有,笑也有,病也無;倘或不來,就呻吟叫喚,鄰里厭聞。

    張二官指望便好,誰知日漸沉重。本婦病中,但瞑目就見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來索命,勢漸獰惡。本婦懼怕,難以實告,惟向張二官道:「你可替我求問:『幾時脫體?』」如言迳往洞虛先生卦肆,卜下卦來,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橫死老幼陽人死命為禍,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辦備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鋪設,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決不好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揶揄來,苦怨咱,朦朧著,便見他。病懨懨害的眼兒花,瘦身軀怎禁沒亂殺。則說不和我干休罷,幾時節離了兩冤家。

    張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間,本婦在牀,又見阿巧和李二郎擊手言曰:「我輩已訴於天,著來取命。你央後夫張二官再四懇求,意甚虔悖我輩且容你至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卻假弓長之手,與你相見。」言訖,歘然不見了。本婦當夜似覺精爽些個,後看看復舊。張二官喜甚,不題。

    卻見秉中旦夕親近,饋送迭至,意頗疑之,尤未為信。一日,張二官入城催討貨物。回家進門,正見本婦與秉中執手聯坐。張二官倒退揚聲,秉中迎出相揖。他兩個亦不知其見也。張二官當時見他慇懃,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個滿懷,湊成十分。張二官自思量道:「他兩個若犯在我手裡,教他死無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買賣。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頓了行李在店中,上街買一口刀,懸掛腰間。至初四日連夜奔回,匿於他處,不在話下。

    再題本婦渴欲一見,終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裡。延至初五日,阿瞞又來請赴鴛鴦會。秉中勉強赴之。樓上已筵張水陸矣:盛兩盂煎石首,貯二器炒山雞,酒泛菖蒲,糖燒角黍。其餘肴饌蔬果,未暇盡錄。兩個遂相轟飲,亦不顧其他也。奉勞歌伴,再和前聲:綠溶溶,酒滿斟,紅燄燄,燭半燒。正中庭花月影兒交,直吃得玉山時自倒。他兩個貪歡貪笑,不堤防門外有人瞧。

    兩個正飲間,秉中自覺耳熱眼跳,心驚肉戰,欠身求退。

    本婦怒曰:「怪見終日請你不來,你何輕賤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無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鴛鴦會的主意。夫此二鳥,飛鳴宿食,鎮常相守;爾我生不成雙,死作一對。」昔有韓憑妻美,郡王欲奪之,夫妻皆自殺。王恨,兩冢瘞之,後冢上生連理樹,上有鴛鴦,悲鳴飛去。此兩個要效鴛鴦比翼交頸,不料便成語讖。況本婦甫能得病好,就便荒淫無度,正是:偷雞貓兒性不改,養漢婆娘死不休。

    再說張二官提刀在手,潛步至門,梯樹竊聽。見他兩個戲謔歌呼,歷歷在耳,氣得按捺不下,打一磚去。本婦就吹滅了燈,聲也不則了。連打了三塊,本婦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來。」阿瞞持燭先行,開了大門,並無人跡。本婦叫道:「今日是個端陽佳節,那家不吃幾杯雄黃酒?」正要罵間,張二官跳將下來,喝道:「潑賤!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婦嚇得戰做一團,只說:「不不不!」張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樓一看,如無便罷,慌做甚麼!」本婦又見阿巧、李二郎一齊都來,自分必死,延頸待荊秉中赤條條驚下牀來,匍匐口稱:「死罪,死罪!情願將家私並女奉報,哀憐小弟母老妻嬌,子幼女弱!」張二官那裡准他。則見刀過處,一對人頭落地,兩腔鮮血沖天。正是:當時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當初本婦臥病,已聞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假弓長之手,再與相見。」果至五月五日,被張二官殺死。「一會之人」,乃秉中也。禍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懼歟!故知士矜才則德薄,女衒色則情放。若能如執盈,如臨深,則為端士淑女矣,豈不美哉!惟願率土之民,夫婦和柔,琴瑟諧恊,有過則改之,未萌則戒之,敦崇風教,未為晚也。在座看官,漫聽這一本《刎頸鴛鴦會》。奉勞歌伴,再和前聲:見拋磚,意暗猜,入門來,魂已驚。舉青鋒過處喪多情,到今朝你心還未剩送了他三條性命,果冤冤相報有神明。

    又調《南鄉子》一闋,詞曰:

    春老怨啼鵑,玉損香消事可憐。一對風流傷白刃,冤冤。惆悵勞魂赴九泉。抵死苦留連?相是前生有業緣。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圓。

    第三十九卷    福祿壽三星度世

    欲學為仙說與賢,長生不死是虛傳。

    少貪色欲身康健,心不瞞人便是仙。

    說這四句詩,單說一個官人,二十年燈窗用心,苦志勤學,誰知時也,運也,命也,連舉不第,沒分做官,有分做仙去。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德四年秋八月中,這個官人水鄉為活,捕魚為生。捕魚有四般:攀矰者仰,鳴榔者鬧,垂釣者靜,撒網者舞。

    這個官人,在一座州,謂之江州,軍號定江軍。去這江州東門,謂之九江門外,一條江,隨地呼為浔陽江:萬里長江水似傾,東連大海若雷鳴。

    一江護國清泠水,不請衣糧百萬兵。

    這官人於八月十四夜,解放漁船,用棹竿掉開,至江中。

    水光月色,上下相照。這官人用手拿起網來,就江心一撒,連撒三網,一鱗不獲。只聽得有人叫道:「劉本道,劉本道,大丈夫不進取光顯,何故捕魚而墮志?」那官人吃一驚,連名道姓,叫得好親。收了網四下看時,不見一人。再將網起來撒,又有人叫。四顧又不見人。似此三番,當夜不曾捕魚,使船傍岸。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連名道姓,叫「劉本道」。本道焦躁,放下網聽時,是後面有人叫。使船到後看時,其聲從蘆葦中出。及至尋入蘆葦之中,並無一人。卻不作怪!使出江心舉網再撒,約莫網重,收網起來看時,本道又驚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鯉魚,約長五尺。本道道謝天地,來日將入城去賣,有三五日糧食。將船傍岸,纜住鯉魚,放在船板底下,活水養著。待欲將身入艙內解衣睡,覺肚中又饑又渴。看船中時,別無止饑止渴的物。怎的好?番來復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個開村酒店張大公家,買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個盛酒的葫蘆上岸來。左脅下挾著棹竿,右手提著葫蘆,乘著月色,沿江而走。肚裡思量:「知他張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時,叫開門,沽些酒吃;睡了時,只得忍饑渴睡一夜。」

    迤遈行來,約離船邊半里多路,見一簇人家。這裡便是張大公家。到他門前,打一望裡面有燈也無,但見張大公家有燈。怎見得?有只詞名《西江月》,單詠著這燈花:零落不因春雨,吹殘豈藉東風。結成一朵自然紅,費盡工夫怎種?有燄難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

    更鬧人靜畫堂中,曾伴玉人春夢。

    本道見張大公家有燈,叫道:「我來問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時,可沽些與我。」張大公道:「老漢未睡。」

    開了門,問劉官人討了葫蘆,問了升數,入去盛將出來,道:「酒便有,卻是冷酒。」本道說與公公:「今夜無錢,來日賣了魚,卻把錢來還。」張大公道:「妨甚事。」張大公關了門。

    本道挾著棹竿,提著葫蘆,一面行,肚中又饑,顧不得冷酒,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到得船邊,月明下見一個人球頭光紗帽,寬袖綠羅袍,身材不滿三尺,覷著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孫,被汝獲盡!」本道見了,大驚:「江邊無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蘆,將手中棹竿去打,叫聲:「著!」打一看時,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聲響。本道凝睛看時,不是有分為仙,險些做個江邊失路鬼,波內橫亡人。有詩為證:

    高人多慕神仙好,幾時身在蓬萊島?

    由來仙境在人心,清歌試聽《漁家傲》。

    此理漁人知得少,不經指示誰能曉。

    君欲求魚何處非,鵲橋有路通仙道。

    當下本道看時,不見了球頭光紗帽、寬袖綠羅袍、身不滿三尺的人。卻不作怪!到這纜船岸邊,卻待下船去,本道叫聲苦,不知高低,去江岸邊不見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看那江對岸,萬籟無聲;下江一帶,又無甚船隻。今夜卻是那裡去歇息?思量:「這船無人偷我的。多時捕魚不曾失了船,今日卻不見了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還是上江人偷我的。」本道不來下江尋船,將葫蘆中酒吃盡了,葫蘆撇在江岸,沿那岸走。從二更走至三更,那裡見有船!思量:「今夜何處去好?」走來走去,不知路逕。

    走到一座莊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見莊裡停著燈。

    本道進退無門,欲待叫,這莊上素不相識;欲待不叫,又無棲止處,只得叫道:「有人麼?念本道是打魚的,因失了船,尋來到此。夜深無止宿處,萬望莊主暫借莊上告宿一宵。」只聽得莊內有人應道:「來也。官人少待。」卻是女人聲息。那女娘開放莊門,本道低頭作揖。女娘答禮相邀道:「官人請進,且過一宵了去。」本道謝了,挾著棹竿,隨那女娘入去。女娘把莊門掩上,引至草堂坐地,問過了姓名,慇懃啟齒道:「敢怕官人肚饑,安排些酒食與官人充饑,未知何如?」本道道:「謝娘子,胡亂安頓一個去處,教過得一夜,深謝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臥處。」

    說猶未了,只聽得外面有人聲喚:「阿耶!阿耶!我不撩撥你,卻打了我!這人不到別處去,定走來我莊上借宿。」這人開門,本道吃一驚:「告娘子,外面聲喚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走入一壁廂黑地裡立著看時,女娘移身去開門,與哥哥叫聲萬福。那人叫喚:「阿耶!阿耶!妹妹關上門,隨我入來。」女娘將莊門掩了,請哥哥到草堂坐地。

    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聲苦:「我這性命須休!」正是豬羊入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有詩為證:撇了先妻娶晚妻,晚妻終不戀前兒。

    先妻卻在晚妻喪,蓋為冤家沒盡期。

    本道看草堂上那個人,便是球頭光紗帽、寬袖綠羅袍、身子不滿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去那江裡死了。我卻如何到他莊上借宿!」本道顧不得那女子,挾著棹竿,偷出莊門,奔下江而走。

    卻說莊上那個人聲喚,看著女子道:「妹妹,安排乳香一塊,暖一碗熱酒來與我吃,且定我脊背上疼。」即時女子安排與哥哥吃。問道:「哥哥做甚麼喚?」哥哥道:「好教你得知,我又不撩撥他。我在江邊立地,見那廝沽酒回來,我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孫,盡被汝獲之。』那廝將手中棹竿打一下,被我變一道火光走入水裡去。那廝上岸去了,我卻把他的打魚船攝過。那廝四下裡沒尋處,迤遈沿江岸走來。我想他不走別處去,只好來我莊上借宿。妹妹,他曾來借宿也不?」妹妹道:「卻是兀誰?」哥哥說:「是劉本道,他是打魚人。」女娘心中暗想:「原來這位官人是打我哥哥的,不免與他遮飾則個。」遂答應道:「他曾來莊上借宿,我不曾留他,他自去了。

    哥哥辛苦了,且安排哥哥睡。」

    卻說劉本道沿著江岸荒荒走去,從三更起仿佛至五更,走得腿腳酸疼。明月下見一塊大石頭,放下棹竿。方才歇不多時,只聽得有人走得荒速,高聲大叫:「劉本道休走,我來趕你。」本道叫聲苦,不知高低,「莫是那漢趕來,報那一棹竿的冤仇?」把起棹竿立地,等候他來。無移時漸近,看時,見那女娘身穿白衣,手捧著一個包裹走至面前道:「官人,你卻走了。後面尋不見你。我安排哥哥睡了,隨後趕來。你不得疑惑,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縫,月下有影,一聲高似一聲。我特地趕你來。」本道見了,放下棹竿,問:「娘子連夜趕來,不知有何事?」女娘問:「官人有妻也無?有妻為妾,無妻嫁你。包裹中盡有餘資,勾你受用。官人是肯也不?」本道思量恁般一個好女娘,又提著一包衣飾金珠,這也是求之不得的,覷著女娘道:「多謝,本道自來未有妻子。」將那棹竿撇下江中,同女娘行至天曉,入江州來。本道叫女娘做妻。女娘問道:「丈夫,我兩個何處安身是好?」本道應道:「放心,我自尋個去處。」

    走入城中,見一人家門首掛著一面牌,看時,寫著「顧一郎店」。本道向前問道:「那個是顧一郎」那人道:「我便是。」

    本道道:「小生和家間爹爹說不著,趕我夫妻兩口出來,無處安歇。問一郎討間小房,權住三五日。親戚相勸,回心轉意時,便歸去,卻得相謝。」顧一郎道:「小娘子在那裡?」本道叫:「妻子來相見則個。」顧一郎見他夫妻兩個,引來店中,去南首第三間房,開放房門,討了鑰匙。本道看時,好喜歡。當日打火做飯吃了,將些金珠變賣來,買些箱籠被臥衣服。在這店中約過半年。本道看著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山也有使盡時。」女娘大笑道:「休憂!」去箱子內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兩個盡過得一世。」正是:休道男兒無志氣,婦人猶且辨賢愚。

    當下女娘卻取出一個天圓地方卦盤來。本道見了,問妻子:「緣何會他?」女娘道:「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齊名文叔。奴小字壽奴。不幸去任時,一行人在江中遭遇風浪,爹媽從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頭光紗帽、寬袖綠羅袍、身材不滿三尺的人,救我在莊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見了船,卻是被他攝了。你來莊上借宿,他問我時,被我瞞過了。有心要與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有這卦盤?我幼年曾在爹行學三件事:第一,寫字讀書;第二,書符咒水;第三,算命起課。我今日卻用著這卦盤,可同顧一郎出去尋個浮鋪,算命起課,盡可度日。」本道謝道:「全仗我妻賢達。」

    當下把些錢,同顧一郎去南瓦子內尋得卦鋪,買些紙墨筆硯,掛了牌兒,揀個吉日,去開卦肆。取名為白衣女士。顧一郎相伴他夫妻兩人坐地,半日先回。當日不發市,明日也不發市。到後日午後,又不發市。女娘覷著丈夫道:「一連三日不發市,你理會得麼?必有人衝撞我。你去看有甚事,來對我說。」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過,無甚事。走出瓦子來,大街上但見一伙人圍著。本道走來人叢外打一看時,只見一個先生,把著一個藥瓢在手,開科道:「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與西東。世間多少迷途客,不指還歸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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