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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Part 33

    小說: 醒世恆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811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4

    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乃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縣人也。生得丰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閑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世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簪,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於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童僕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

    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璫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濬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

    偏盧柟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景致非常。但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水閣遙通行塢,風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紫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艷叢中喬木聳。

    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曳垂楊影裡。朱檻畫欄相掩映,湘帝繡幕兩交輝。

    盧柟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王樂,亦不是過。

    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都有賚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柟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

    逸翮奮霄漢,高步躡雲關。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瓊樹繫游鑣,瑤華代朝餐。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婪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濬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柟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游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唯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樣好笑的事麼?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

    偏有盧柟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柟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蓗,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

    這盧柟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柟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柟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游玩,元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俁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柟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柟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柟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游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柟另來相邀。誰知盧柟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柟園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艷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熳。有詩為證:

    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色艷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柟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柟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成不得。我們正在得趣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柟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復知縣。

    你道天下有恁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游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著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柟。這夫人病體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時盧柟園中牡丹盛開,冠絕一縣,真個好花。有《牡丹詩》為證:

    洛陽千古鬥春芳,富貴真誇濃艷妝。

    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今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柟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只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只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游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柟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柟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不覺春盡夏臨,彈指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柟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吩咐。」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內紅妝翠蓋,艷色映人。有詩為證:

    凌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將顏色惱人腸。

    元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梁,以採蓮舟為渡,乃盧柟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採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繫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柟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

    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餘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柟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裡差來的麼?」

    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柟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裡差來的麼?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閑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語。」盧柟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日。」

    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舡,□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縣。

    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柟。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橋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蘇醒。吩咐差人辭了盧柟,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裡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柟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裡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乾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柟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柟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柟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風,送兩大罈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罈差人轉送與盧柟。盧柟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

    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枉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柟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吟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開遍,那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

    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菊花詩》為證:

    不共春風鬥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柟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帖子,來到縣裡,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穵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大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於知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柟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游。」

    吩咐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所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腳亂收拾。盧柟到次早吩咐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

    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園上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見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裡打劫來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開肉鋪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伙,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罰。」王屠稟道:「爺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開個肉鋪生理,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伙,就是他面貌,從不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里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知縣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並非扳害,真實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伙計,怎麼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脫你的,只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要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這是哪裡說起?」

    知縣喝交一齊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復蘇,不肯招承。這強盜咬定是個同伙,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起,日已倒西,兩下各執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盡作贓物入官。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裡,即起身上轎,到柟家去吃□E不題。

    你道這強盜為甚死咬定王屠是個同伙?那石雪哥當初原是個做小經紀的人,因染了時疫症,把本錢用完,連幾件破家伙也賣來吃在肚裡。及至病好,卻沒本錢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鍋兒,要把去賣幾十文錢,來營運度日。旁邊卻又有些破的,生出一個計較:將鍋煤拌著泥兒塗好,做個草標兒,提上街去賣。轉了半日,都嫌是破的,無人肯買。落後走到王屠對門開米鋪的田大郎門首,叫住要買。那田大郎是個近覷眼,卻看不出損處,一口就還八十文錢。石雪哥也就肯了。

    田大郎將錢遞與石雪哥,接過手剛在那裡數明。不想王屠在對門看見,叫道大郎:「你且仔細看看,莫要買了破的。」這是嘲他眼力不濟,乃一時戲謔之言。誰知田大郎真個重新仔細一看,看出那個破損處來,對王屠道:「早是你說,不然幾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連忙討了銅錢,退還鍋子。

    石雪哥初時買成了,心中正在歡喜,次後討了錢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與他性命相博。只為自己貨兒果然破損,沒個因頭,難好開口,忍著一肚子惡氣,提著鍋子轉身,臨行時,還把王屠怒目而視,巴不能等他問一聲,就要與他廝鬧。那王屠出自無心,那個去看他。石雪哥見不來招攬,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氣悶,不曾照管得腳下,絆上一交,把鍋子打做千百來塊,將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沒了生計,欲要尋條死路,詐那王屠,卻又捨不得性命。沒甚計較,就學做夜行人,到也順溜,手到擒來。做了年餘,嫌這生意微細,合入大隊裡,在衛河中巡綽,得來大碗酒、大塊肉,好不快活。

    那時反又感激王屠起來,他道是當日若沒有王屠這句話,賣成這只鍋子,有了本錢,這時只做小生意過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惡貫滿盈,被拿到官,情真罪當,料無生理,卻又想起昔年的事來:那日若不是他說破,賣這幾十文錢做生意度日,不見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故此他便認得王屠,王屠卻不相認。後來直到秋後典刑,齊綁在法場上,王屠問道:「今日總是死了,你且說與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說個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說出。

    王屠連喊冤枉,要辨明這事。你想:此際有那個來睬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閑言語,斷送堂堂六尺軀。

    閑話休題,且說盧柟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見知縣來到,又差人去打聽,回報說在那裡審問公事。盧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

    停了一回,還不見到,又差人去打聽,來報說:「這件公事還未問完哩。」盧柟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

    俗語道得好:「等人性急。」略過一回,又差人去打聽,這人行無一箭之遠,又差一人前來,頃刻就差上五六個人去打聽。少停一齊轉來回覆說:「正在堂上夾人,想這事急切未得完哩。」盧柟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心中大怒道:「原來這俗物,一無可取,卻只管來纏帳,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即令家人掀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灑熱酒來,洗滌俗腸。」家人都稟道:「恐大爺一時來到。」盧柟睜起眼喝道:「唗!還說甚大爺?我這酒可是與俗物吃的麼?」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廚下將肴饌供出,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並呈。

    盧柟飲了數杯,又討出大碗,一連吃上十數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脫去了,跣足蓬頭,踞坐於椅上,將肴饌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來大碗,連果品也賞了小奚,惟飲寡酒。又吃上幾碗。盧柟須量雖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時惱怒,連飲了幾十碗,不覺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

    裡邊盧柟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遠遠望見知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了堂中,看見家主已醉,到吃一驚道:「大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他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漸漸聽得人聲喧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單單撇下盧柟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春夢。正是: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柟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伺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麼?快去通報,大爺到了。」並無一人答應。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只見門上一個匾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灣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此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台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柟相迎,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走,反去尋覓主人。

    次後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花數百,霜英燦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霞,橙橘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鴛鴦鳧鴨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徑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哪裡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柟,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汪知縣聞言,登時紫了面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欲得教從人將花木打個稀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吩咐回縣。

    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怒惱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遍,不肯來見﹔情願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為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裡,怒氣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題。

    且說盧盧柟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後,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正濃,直至更餘方醒。眾人說道:「適才相公睡後,大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起身而去。」盧柟道:「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難好答應,俱走過一邊,不曾看見。」盧柟道:「正該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時性急,不曾吩咐閉了園門,卻被這俗物直至此間,踐污了地上。」

    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他進來的路徑掃滌乾淨,又著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並那罈泉酒,發還與他。

    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裡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著,見他怒氣沖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苟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總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麼。」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當夜無話。

    汪知縣早衙已過,次日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才幹,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猾吏。當下知縣先把盧柟得罪之事敘過,次說要訪他過惡參之,以報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柟作對,不是輕舉妄動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

    那參訪一節恐未必了事,在老爺反有干礙。」汪知縣道:「卻是為何?」譚遵道:「盧柟與個人原是同里,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違法之事。總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致死的田地。那時懷恨挾仇,老爺豈不反受其累?」江知縣道:「此言雖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幾件惡端,你去細細訪來,我自有處。」譚遵答應出來,只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柟的書儀、泉酒。知縣見了,轉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多切齒人。

    話分兩頭。卻說浮丘山腳下有個農家,叫做鈕成,老婆金氏。夫妻兩口,家道貧寒,卻又少些行止,因此無人肯把田與他耕種,歷年只在盧盧柟家做長工過日。二年前,生了個兒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盧家幾個家人斗分子與他賀喜。論起鈕成恁般窮漢,只該辭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卻,稱家有無,胡亂請眾人吃三杯,可也罷了。不想他卻去弄空頭,裝好漢,寫身子與盧柟家人盧才,抵借二兩銀子,整個大大筵席款待眾人。鄰里盡送湯餅,熱烘烘倒像個財主家行事。外邊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貓驚了,這時了帳,十分敗興,不能勾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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