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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Part 34

    小說: 醒世恆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895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4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原懷著個不良之念。你道為何?

    因見紐成老婆有三四分顏色,指望以此為繇,要勾搭這婆娘。

    誰知緣分淺薄,這婆娘情願白白裡與別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盧才的椿兒,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鈕成認做老婆是個貞節婦人,把盧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

    盧才踅了年餘,見這婆娘妝喬做樣,料道不能勾上鉤,也把念頭休了,一味索銀。兩下面紅了好幾場,只是沒有。有人教盧才個法兒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何不耐到發工銀時,一並扣清,可不乾淨?」盧才依了此言,再不與他催討,等到十二月中,打聽了發銀日子,緊緊伺候。

    那盧柟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顧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到了是日,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盧柟恐家人們作弊,短少了眾人的,親自唱名親發,又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剛至宅門口,盧才一把扯住鈕成,問他要銀。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二則怪他調戲老婆,乘著幾杯酒興,反撒賴起來,將銀塞在兜肚裡,罵道:「狗奴才。

    只欠得這丟銀子,便空心來欺負老爺。今日與你性命相博。」

    當腦撞一個滿懷。盧才不曾堤防,踉踉蹌蹌倒退了十數步,幾乎跌上一交,惱動性子,趕上來便打。那句「狗奴才」卻又犯了眾怒,家人們齊道:「這廝恁般放潑。總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長工,也該讓我們一分。怎地欠了銀子,反要行凶?

    打這狗亡八。」齊擁上前亂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鈕成獨自一個,如何抵當得許多人,著實受了一頓拳腳。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扯斷帶子,奪過去了。眾長工再三苦勸,方才住手,推著鈕成回家。

    不道盧柟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喚管門的查問。他的家法最嚴,管門的恐怕連累,從實稟說。盧柟即叫盧才進去,說道:「我有示在先,家人不許擅放私債,盤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還原券,重責逐出。你怎麼故違我法:卻又截搶工銀,行凶打他?這等放肆可惡。」登時追出兜肚銀子並那紙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吩咐管門的:「鈕成來時,著他來見我,領了銀券去。」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鈕成剛吃飽得酒食,受了這頓拳頭腳尖,銀子原被奪去,轉思轉惱,愈想愈氣。到半夜裡,火一般發熱起來,覺道心頭脹悶難過,次日便爬不起。至第二日早上,對老婆道:「我覺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來商議。」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元來鈕成有個嫡親哥子鈕文,正賣與令史譚遵家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譚家幾次,路徑已熟,故此教他去叫。當下金氏聽見老公說出要死的話,心下著忙,帶轉門兒,冒著風寒,一徑往縣中去尋鈕文。

    那譚遵四處察訪盧柟的事過,並無一件﹔知縣又再三催促,到是個兩難之事。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見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向前道了萬福,同道:「請問令史,我家伯伯可在麼?」譚遵道:「到縣門前買小菜就來,你有甚事恁般驚惶?」

    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與盧監生家人盧才費口,夜間就病起來,如今十分沉重,特來尋伯伯去商量。」譚遵聞言,不勝歡喜,忙問道:「且說為甚與他家費口?」金氏即將與盧才借銀起,直至相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譚遵道:「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一注大財鄉,彀你下半世快活。」

    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麼。」正說間,鈕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同去。臨出門,譚遵又囑忖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元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號淘大哭起來。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後生,活活打死了。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里看覷則個,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紀。」隨後也往縣裡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柟原是疏略之人,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幹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話下。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裡,報知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裡,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柟強占金氏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著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了一塊木柴,把鼓亂敲,口內一片聲叫喊:「救命。」

    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吩咐,並無攔阻。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

    知縣專心在盧柟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繇,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提盧柟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大爺惱得盧柟要緊,你們此去,只除婦女孩子,其餘但是男子漢,盡數拿來。」眾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他大門,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

    此時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漿,與眾人先發個興頭。一家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入去,逢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柟娘子正同著丫鬟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柟娘子還認是強盜來打動,驚得三十六個牙齒,柟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閉上房門。言猶未畢,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裡。那些丫頭們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拿盧柟的,甚麼大王爺。」盧柟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布,便道:「既是公差,難道不知法度的?

    我家總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戶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裡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執杖,打入房帷,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眾公差道:「只要還了我盧柟,但憑到公堂上去講。」遂滿房遍搜一過,只揀器皿寶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別個房裡,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各處搜到,不見盧柟,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

    盧柟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傍吹唱。

    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裡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道:「相公,禍事到也。」盧柟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起身。盧柟全不在意,反攔住道:「由他自搶,我們且自吃酒,莫要敗興。快斟熱酒來。」

    家人跌足道:「相公,外邊恁般慌亂,如何還要飲酒。」說聲未了,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盧柟大怒,喝道:「甚麼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大爺請你說話,只怕拿不得的。」一條索子,套在頸裡道:「快走。快走。」盧柟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偏不去。」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家人共拿了十四五個。眾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炒炒直至縣裡。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話下。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眾公差押盧柟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柟一齊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台,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柟挺然居中而立。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裡去坐一坐。」盧柟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著身子說道「就到監裡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校」盧柟聞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但鈕成原係我家佣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柟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

    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

    喝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盧柟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柟堂堂漢子,何惜一死!刑?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眾公差哪裡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並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尸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至官壇候驗。

    鈕文、金氏干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柟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

    這幾個朋友上前相迎。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眾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盧柟道:「並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內中一友道:「不打緊,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盧柟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布罷了。只有一件緊事,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罈到獄中來。」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盧柟笑道:「人生貴在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干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裡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柟睜起眼喝道:「柟!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干?」

    蔡賢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著了。」盧柟大怒道:「甚麼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將盧柟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柟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柟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只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干人犯,並忤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柟主僕,徑去檢驗鈕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柟作對,齊咬定盧柟打死。知縣又哄盧柟將出鈕成佣工文券,只認做假的,盡皆扯碎。嚴刑拷打,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扭,下在死囚牢裡。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一干證人等,發回寧家。尸棺俟詳轉定奪。將招繇疊成文案,並盧柟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柟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勾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繇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魆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將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又把盧柟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

    那盧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語言嘈雜,面目凶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杻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淒慘。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肋下頃刻生出兩個翅膀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辱光景,毛髮倒豎,恨道:「我盧柟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裡!如今陷於此間,怎能勾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到得乾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孫臏、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柟豈可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柟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遂寫起若干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那些相知。也有見任,也有林下,見了書札,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柟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裡。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柟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別衙門開招出罪。盧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札,都是與盧柟求解的。

    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都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麼各處關節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恐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教獄卒蔡賢拿盧柟到隱僻之處,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縛了手足,把土囊壓住口鼻,那消一個時辰,嗚呼哀哉。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沉獄底。正是:英雄常抱千年恨,風木寒煙空斷魂。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有個巡捕縣丞,姓董名紳,貢士出身,任事強幹,用法平耍見汪知縣將盧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職小,不好開口。每下獄查點,便與盧柟談論,兩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進監巡視,不見了盧柟。問眾獄卒時,都不肯說。惱動性子,一片聲喝打,方才低低說:「大爺差譚令史來討氣絕,已拿向後邊去了。」董縣丞大驚道:「大爺乃一縣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們這些奴才,索詐不遂,故此謀他性命,快引我去尋來。」眾獄卒不敢違逆,直引至後邊一條夾道中,劈面撞著譚遵、蔡賢。喝教拿住。上前觀看,只見盧柟仰在地上,手足盡皆綁縛,面上壓個土囊。董縣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聲叫喚。也是盧柟命不該死,漸漸蘇醒。

    與他解去繩索,扶至房中,尋些熱湯吃了,方能說話。乃將譚遵指揮蔡賢打罵謀害情由說出。

    董縣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然後帶譚遵二人到於廳上,思想:「這事雖出是縣主之意,料今敗露,也不敢承認。欲要拷問譚遵,又想他是縣主心腹,只道我不存體面,反為不美。」單喚過蔡賢,要他招承與譚遵索詐不遂,同謀盧柟性命。那蔡賢初時只推縣主所遣,不肯招承。董縣丞大怒,喝教夾起來。那眾獄卒因蔡賢向日報縣主來閘監,打了板子,心中懷恨,尋過一副極短極緊的夾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來,連稱:「願招。」董縣丞即便教住了。眾獄卒恨著前日的毒氣,只做不聽見,倒務命收緊,夾得蔡賢叫爹叫娘,連祖宗十七八代盡叫出來。董縣丞連聲喝住,方才放了。把紙筆要他親供。蔡賢只得依著董縣丞說話供招。董縣丞將來袖過,吩咐眾獄卒:「此二人不許擅自釋放,待我見過大爺,然後來齲」起身出獄回衙,連夜備了文書。次早汪知縣升堂,便去親遞。

    汪知縣因不見譚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見董縣丞呈說這事,暗吃一驚,心中雖恨他沖破了網,卻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書,只管搖頭:「恐沒這事。」董縣丞道:「是晚生親眼見的,怎說沒有?堂尊若不信,喚二人對證便了。那譚遵猶可恕,這蔡賢最是無理,連堂尊也還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懲戒後人。」汪知縣被道著心事,滿面通紅,生怕傳揚出去,壞了名聲,只得把蔡賢問徒發遣。自此懷恨董縣丞,尋兩件風流事過,參與上司,罷官而去。此是後話不題。

    再說汪知縣因此謀不諧,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傳送要道之人。大抵說:盧柟恃富橫行鄉黨,結交勢要,打死平人,抗送問官,營謀關節,希圖脫罪。把情節做得十分利害,無非要張揚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譚遵將金氏出名,連夜刻起冤單,遍處粘帖。布置停當,然後備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沒擔當懦怯之輩,見了知縣揭帖並金氏冤單,果然恐怕是非,不敢開招,照舊申報上司。大凡刑獄,經過理刑問結,別官就不敢改動。

    盧柟指望這番脫離牢獄,誰道反坐實了一重死案,依舊發下濬縣獄中監禁。還指望知縣去任,再圖昭雪。那知汪知縣因扳翻了個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風力,到得了個美名,行取入京,升為給事之職。他已居當道,盧柟總有通天攝地的神通,也沒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憐其冤枉,開招釋罪。汪給事知道,授意與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說他得了賄賂,賣放重囚,罷官回去,著府縣原拿盧柟下獄。因此後來上司雖知其冤,誰肯捨了自己官職,出他的罪名。

    光陰迅速,盧柟在獄不覺又是十有餘年,經了兩個縣官。

    那時金氏、鈕文,雖都病故,汪給事卻升了京堂之職,威勢正盛,盧柟也不做出獄指望,不道災星將退,那年又選一個新知縣到任。只因這官人來,有分教:此日重陰方啟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卻說濬縣新任知縣,姓陸名光祖,乃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那官人胸藏錦繡,腹隱珠璣,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出京時,汪公曾把盧柟的事相囑,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雖是他舊任之事,今已年久,與他還有甚相干,諄諄教諭?其中必有緣故。」到任之後,訪問邑中鄉紳,都為稱枉,敘其得罪之繇。陸公還恐盧柟是個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體訪,所說皆同,乃道:「既為民上,豈可以私怨羅織,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與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駁勘,便不能決截了事,不如先開釋了,然後申報。」遂吊出那宗卷來,細細查看,前後招繇,並無一毫空隙。反復看了幾次,想道:「此事不得盧才,如何結案?」乃出百金為信賞錢,立限與捕役要拿盧才。不一月,忽然獲到,將嚴刑究訊,審出真情。遂援筆批云:

    審得鈕成以領工食銀於盧柟家,為盧才叩債,以致爭鬥,則鈕成為盧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無家翁償命之理。況放債者才,叩債者才,廝打者亦才,釋才坐柟,律何稱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餘辜,擬抵不枉。盧柟久於獄,亦一時之厄也。相應釋放云云。

    當日監中取出盧柟,當堂打開枷杻,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不驚駭,就是盧柟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齊申文,把盧才起舋根繇,並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柟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教。」陸公辭謝而出,不題。

    且說盧柟回至家中,合門慶幸,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柟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柟道:「我看陸公所為,是個有肝膽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

    娘子道:「怎見得是反為輕褻?」盧柟道:「我沉冤十餘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即廉知枉,毅然開釋,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

    陸公因他是個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後堂相見。盧柟見了陸公,長揖不拜。陸公暗以為奇,也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

    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邊。看官,你道有恁樣奇事。那盧柟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拔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別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見他度量寬洪,好賢極矣。誰想盧柟見教他傍坐,倒不悅起來,說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柟,沒有傍坐的盧柟。」陸公聞言,即走下來,重新敘禮,說道:「是學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

    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

    夕釋桁陽朝上坐,丈夫意氣薄青雲。

    話分兩頭,卻話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盧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細詳辯一本。倒下聖旨,將汪公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祭在家,專一挑寫詞狀。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充軍。盧柟從此自謂餘生,絕意仕進,益放於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

    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子,況又發奸摘隱,剔清利弊,奸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振於都下。只因不附權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載道,送至百里之外。那盧柟直送五百餘里,兩下依依不捨,欷歔而別。後來陸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書。盧柟家已赤貧,乃南游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游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

    一日游采石李學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致飄然,盧柟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液以酌盧柟。柟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於何處?」道人答道:「此酒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庵於廬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當恣君斟酌耳。」盧柟道:「既有美□,何憚相從!」即刻到李學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嘆道:「翛然而來,翛然而去,以乾坤為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屢遣人於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後十年,陸公致政歸田,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見之於京都,寄問陸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後人有詩贊云:

    命蹇英雄不自繇,獨將詩酒傲公侯。

    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

    後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學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謹謙。

    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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