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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世恆言

    Part 35

    小說: 醒世恆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780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34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幹丰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甚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的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裡思想:「老公恁般狼狽,如何得個好日?」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賠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外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陳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栗子。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為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右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一只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飢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醜,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

    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升平門到樂游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裡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裡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裡,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灣灣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裡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拳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眾人道:「快去幸殺性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

    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伙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

    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裡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

    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著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來是個貧土,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過半世快活。」卻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

    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恣意飲啖。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飢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飢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上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白布羅頭,靴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胯□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妖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捱至更餘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這延平門離樂游原約有六七里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供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供,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裡。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種,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住。眾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人,餘者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

    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供發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鞠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幾般名色?有《西江月》為證:

    犢子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晒翅命難捱,童子參禪魂捽。玉女登梯景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托,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煉,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

    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階下。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丰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繇,然後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鞠。

    俱係當時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

    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於雲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威逼入伙,出於無奈。」遂將畫鳥及入伙前後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伙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吩咐俱上了枷杻,禁於獄中,俟拿到餘黨再問。砍傷莊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發落眾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無不盡力。為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

    當下李勉吩咐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與,贈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吩咐,怎敢有違?

    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

    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為這賤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恐弄出些事來。」小牢子依言,遂將眾人四散分開。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床,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推他出去。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下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寵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恰好遇著個故友嚴莊,為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眾,談吐投機,遂留於部下。房德住了幾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吩咐眾牢子好生照管,將匙鑰交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著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題。

    且說眾牢子到次早放眾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幾時逃去了。眾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捽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不知從何處去的?」四面張望牆壁,並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到是個積年高手。」內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那人一口氣跑到王太家,見門閉著,一片聲亂敲,哪裡有人答應。間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並不見王獄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兒,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牢子見說得有理,盡力把門推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裡邊止有幾件粗重家伙,並無一人。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為甚麼也走了?這死囚莫不到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把門依舊帶上,也不回獄,徑望畿尉衙門前來。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李勉佯驚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牢子叩頭而出。

    李勉備文報府。王供以李勉疏虞防閑,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為民。一面懸榜,捕獲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起身,將王太藏於女人之中,帶回家去。

    不因濟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僕,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餘,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並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餘里。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回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仔細認時,不是別個,便是昔年釋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這縣令就是房德。」李勉聞言,心中甚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傑,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想道:「我若問時,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索報了,莫問罷。」吩咐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

    那房德漸漸至近,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邊,又驚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兒錯過。」李勉還禮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說哪裡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李勉此時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當暫話片時。」遂上馬並轡而行,王太隨在後面。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房德請李勉進後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吩咐從人不必跟入,止留一個心腹幹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著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生口,發於後槽喂養,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那兩個家人,一個教做路信,一個教做支成,都是房德為縣尉時所買。

    且說房德為何不要從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後,在人前誇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題起昔日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當下李勉步入裡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隔明亮,正中掛一幅名人山水,供一個古銅香爐,爐內香煙馥郁。左邊設一張湘妃竹榻,右邊架上堆滿若干圖書。沿窗一只几上,擺列文房四寶。庭中種植許多花木,鋪設得十分清雅。這所在乃是縣令休沐之處,故爾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三人到廂房中坐地,又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吩咐,小人理會得了。」

    房德復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里。家居無聊,故遍游山水,以暢襟懷。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鑕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

    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餘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裀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僕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為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間,房德只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哪裡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後會無期。

    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裡,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著,留得到縣裡,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哪裡甚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裡。」貝氏道:「元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

    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要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風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賚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捨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

    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勾。」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哪裡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

    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數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乾淨。」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捨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

    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

    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甚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

    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捨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個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哪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哪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悟。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

    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

    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

    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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