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意無視眼前男人慘白的面容，微微側頭，再次看向那些畫。

的確，若按技巧來說，林子峰的畫可謂是達到了那時國內不曾有過的水準，無論哪一個流派的風格和特點都可以完美的掌握，雖畫的是黨和人民的題材，但手法還是採用了大量西方現代畫派的元素，對於當時還略微封閉的中國來說，也難怪林子峰會受到國家如此器重。

可僅此而已，就此打住，在陳天意眼中，這些畫也只能是畫，和國小生在牆上隨意塗鴉，沒有任何區別，根本就算不上是藝術作品。

藝術，無論繪畫，音樂，還是文學，向來都是表現創作者靈魂修養的載體，更是作者本人對生活與情感的一種自我詮釋。

然而林子峰的畫中呈現的，卻是那些偉大畫師的靈魂和他們對周遭事物的理解，他終還是缺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自我。自我的靈魂。

陳天意顯然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他並不是來找茬的，更沒興趣刺激或打擊林子峰，他原本以為這個畫技超群的男人會與自己存在某種共鳴，但陳天意現在卻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至極，一個連性都認為是骯髒的人，怎麼可能懂得藝術，又怎麼可能和自己有所共鳴。

陳天意只得撓著腦袋，為剛才的話補充和掩飾道：「啊，我的意思是，老師是在哪裡畫的，在學校麼？」

林子峰怔怔的望著陳天意一轉而變的和善笑容，思維還停在剛才的震驚中，好像此刻的話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突然覺得自己找到了什麼，卻瞬間又遺失掉了什麼，整顆心空蕩盪的。

見林子峰緊抿雙唇不語，手指還在微微的顫抖，連額頭也滲出了汗水，甚至在陽光的折射下，透過男人白色的襯衫都可以隱約看見貼身而穿的背心，林子峰咽了咽嗓子，喉結上下滾動，屋頂的電扇無論怎麼樣轉動，彷彿都排解不了陳天意體內此刻的燥熱。

他甚至覺得奇怪，這個不屬於性的男人，卻為何總會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性。

「聽說下個月學校會舉辦名師畫展，全國各地的老師都會參加，其實原本可以在那個時候看老師的畫，但我是個急性子，有些等不及了，」陳天意略微焦躁的將手揣進褲兜里，握緊了汗濕的拳頭，口中有意扯開話題，但腦中的那些畫面卻怎麼也扯不開，幾乎是暗自掐了一下自己腿上的皮肉，才繼續鎮靜笑道，「看了老師的畫學到了很多，那我就不打擾了，謝謝老師。」

陳天意微微欠了欠身子，也不願再多看林子峰一眼，就轉身朝畫室門口走去。

「陳天意同學！」

林子峰突然急聲叫到，人也從桌子後面走了出來，手指扣著桌邊，有些掙扎的欲言又止，陳天意回頭平靜的看著他糾結的神情，林子峰皺眉舔了一下唇，他的心也跟著亂了一下。

「陳天意同學……那個……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想說的？」林子峰緊張的抬了抬眼鏡，「如果對畫有什麼意見，我希望你可以說出來。」

意見？陳天意差點沒克制笑出來，他對一堆垃圾能有什麼意見？

陳天意搖頭笑道：「沒有，老師的畫很正確，真的，挺正確的。」

他也只能用正確來形容，沒有靈魂的東西，不配擁有好這個字。

林子峰不解的看著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而陳天意已經關門離開了，林子峰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想不明白陳天意話中的含義，悉悉索索走到自己的畫前，失神的打量了一番，有些疲憊的取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轉頭放眼窗外，模糊中看著那一抹瀟灑身影走出教學樓，另一個學生騎著腳踏車上來拍上他的肩，陳天意露出了像陽光般刺眼的笑容，兩人一路交談而去，林子峰卻不禁猜測他們到底在聊些什麼。

「哈，你一定猜不到，我最近搞了到什麼好東西。」

騎著腳踏車慢悠悠跟在陳天意身旁的男生叫任漂萍，父母都是新聞記者，陳天意直覺得文字工作者就是不一樣，連給孩子取名字都這麼有意境，無謂四處漂泊，只念萍水相逢，哪像自己那當兵的老頭子取的名字，天意說難聽點就是認命，整個一副任人宰割的感覺。

但任漂萍好像對自己這名字不太滿意，總說看起來太過女氣，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又是同期生，任漂萍的父母雖是文人，卻熱愛藝術，因此從小就讓孩子學習鋼琴，任漂萍進入大學後便選擇了作曲專業，也算和陳天意一樣是個思想進步的青年。

「我托你的吉他搞到手了？」陳天意揚眉問著。

那時物資遠不如現在豐富，年輕人受到西方思潮的影響，總覺得誰能抱把吉他，再彈兩三個和弦就特時髦，任漂萍的父母常年在外地跑新聞，有時還可以出國，現在陳天意手中幾盒國外的音樂磁帶都是從任漂萍那裡得來的，所以陳天意才托他幫這個忙。

「你要的紅木吉他哪有那麼容易搞到手，我給我爸媽說了，他們有機會一定幫你帶，吶，快猜猜我搞到了什麼好東西？」

看著任漂萍滿臉得意樣子，陳天意搖頭笑道：「除了我要的吉他，還真想不出你還能搞到什麼好東西。」

「你這人怎麼這麼掃興啊，」任漂萍不滿的白了他一眼，手上捏了下腳踏車的剎車，停下來突然拉近陳天意，神秘的小聲道，「我搞到了幾盒錄影帶，都是美國妞，可刺激了，一會兒要不要去我家看？」

陳天意眼睛亮了亮：「你小子行啊，連錄影帶都搞得到，也不怕被你爸媽發現。」

「他們這不又去外地跑新聞了麼，」任漂萍說到這裡，拍了下他的胸口，挑了挑眉邪笑道，「還有體院的也會來，怎麼樣，你去不去？一起看帶子，還可以……」

那笑容陳天意一看就意會道：「你說搞體操的那幾個女的？又幹那種事？」

陳天意口中的那種事倒不是亂搞男女關係，只不過是年輕男女湊在一起跳跳貼面舞而已，但親吻之類的小動作還是有的，若是現在看來自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在那個時候卻已經算是傷風敗俗了，一個搞不好被人發現了，就會全體送去勞教。

越是危險反而越是刺激，年輕人對異性的好奇和衝動，並不是在時代的束縛下可以徹底澆滅的。

「吶，我可告訴你機會難得啊，而且你如果不去，那多無聊啊，好幾個女的可都沖著你來的，就算你不稀罕，勻一兩個給我也算咱們兄弟一場啊，走吧走吧。」

被任漂萍推搡著，陳天意不知為何卻有些猶豫，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教學樓某個窗戶，隨之又暗自苦笑，點了點頭，兩人便朝校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