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沒有同性戀這個詞彙，在林子峰心裡雞姦就是一個恐怖的象徵，文革時因為這個而被槍斃的人不再少數，他甚至認為這麼多年朱學遠沒有任何消息，說不定已經死在了牢里。

然而昨晚發生的事他也只能找到這一種解釋，他和男人搞了雞姦，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無限的恐懼朝他撲面而來，肉體殘留的疼痛遠不及精神上所帶來的折磨，那些記憶還清晰的停留在他的腦內，他害怕會有人抓他，害怕自己會變成朱學遠那樣也被人批鬥或者送進監獄。

雖然如今時代已經變遷了，但那根生在體內的紅色陰影卻仍舊深深禁錮著他，無所不在，更無處可逃。

陳天意並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一個時代，就算知道林子峰此刻的掙扎與痛苦，但又能真正了解多少？

林子峰甚至不敢出門，他怕有人會知道這件事，偷偷摸摸的給學校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握著公用電話小聲的解釋說因為馬上要去首都，希望能專心作畫，學校也沒發覺異常便答應了他的要求。

這是林子峰生平第一次說謊，那忐忑不安的感覺就像又犯了一次罪一樣。

他天天呆在家裡，不吃也不喝，只是中了邪般的拚命畫，腦子裡根本沒有什麼國家任務，但他必須畫，一刻都不能停，只要一停下眼前就會出現陳天意的臉，出現那晚所發生的一切，彷彿此刻唯有作畫才能讓他逃離那些磨人的畫面。

焦躁，惶恐，憂慮……林子峰將這些複雜的情緒全部宣洩在畫上，起先的確得到了一絲精神上的緩解，但當那些常規的畫風不能再麻痹他時，林子峰便漫無目的的亂畫，怎麼樣能排解那些情緒，他就怎麼畫，林子峰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瘋了，他畫了又撕，撕了又畫，周而復始，整個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畫出來的東西更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林子峰突然請假自是在老師和學生間引發了不少的議論，他在眾人的眼裡向來是兢兢業業，連遲到都沒有過，更別說請假了，有一次就算髮著高燒也來學校上了課，最後還是同事們看不下去才將他送到醫院輸液。

這次竟會因為國家任務而請假，大家都不禁猜測這次國家下達的任務是有多困難，居然會讓這個畫技超群的男人閉關創作。

林子峰沒來學校，油畫專業的課程便由其他老師代上，而那些記者也因此沒有再出現過，課堂上的氛圍遠沒有林子峰在時那麼安靜，同學們還是會時不時的談論起這件事，然而陳天意聽見都是緊繃著一張臉，從不參與進去。

他當然知道林子峰請假是因為那夜發生的事，說陳天意沒有後悔過是假的，但他不是後悔那晚做出的選擇，而是後悔當初沒有拉住他，讓林子峰獨自離去。

陳天意又擔心又有點害怕，他已經五天沒有見過林子峰了，他甚至都不敢去想林子峰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他很想給林子峰冷靜的時間，也不想再這個節骨眼上打擾他，但陳天意今天真的忍不住了，那一夜遺留下來的折磨不止只有林子峰，陳天意也一樣備受煎熬。

找到輔導員隨便編了個理由，要了林子峰家的地址，陳天意就騎著腳踏車奔了過去。

那個男人是這麼的脆弱，而又古板迂腐得可恨，陳天意想馬上找到他，告訴他那一夜兩人之間發生的並非他所想像的那麼骯髒可恥，而是出於情感所致，只要是人在那種時候都會把持不住自己，那是慾望的體現，也是人性的本能。

林子峰的住處離學校不遠，就在一條大街上，那塊地是學校專給老師們蓋的集體宿舍，面積小條件也很簡陋，可能是因為林子峰是國外請回來的教授，學校便給他配備了一間稍大點的平房，讓他獨自一個人住。

陳天意敲幾下門都沒人來應，他知道林子峰肯定在裡面，又不好大叫他的名字惹來非議，陳天意也許料到了會有這種情況，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根鐵絲就朝門鎖里搗鼓，那時的門鎖遠不及現在複雜，構造都很簡單，陳天意掏了兩三下門就打開了。

一進去陳天意看見林子峰閉眼趴在畫桌上，他嚇了一跳，急忙跑過去，站近了才發現林子峰呼吸平穩，好像只是睡著了，陳天意不由鬆了口氣。

不過幾天沒見而已，眼前的這個好像消瘦幾圈，連眼睛都凹下去了，還有深深的黑眼圈，頭髮亂糟糟的，連鬍子都沒刮，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可憐，但睡顏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古板。

陳天意自己有時候都不明白怎麼會喜歡這樣一個男人，可他就是喜歡，沒有辦法，林子峰的一言一行就像鉤子似的牽動著他的心，又痛又癢，沒有任何迷人之處卻又叫人情不自禁，易發難收。

陳天意覺得這就是命，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所以他只能認命。

摸著男人汗濕的額發，陳天意低頭小心翼翼的吻了吻他的臉，心中卻苦笑著想或許也只有這個時候林子峰才不會推開他，露出那種厭惡的表情，陳天意向來是個驕傲自負的人，但唯有這一刻他竟愛得是那樣的卑微。

正當起身時，無意間看見林子峰壓在身下的畫，陳天意眼睛亮了亮，以為只是張草圖，但定睛一看卻發現不是，他幾乎不禁拿開林子峰的手，仔細的開始打量。

熟睡中林子峰好像也感受到傳來的動靜，有些吃力的撐起身子，睜開疲憊的雙眼。

「老師！這是你畫的？！」陳天意見他醒了，拿起畫激動問道，眼眸興奮得發光。

林子峰聽見他的聲音嚇了一跳，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自己家裡，陳天意已經放下畫，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老師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對不對！」

林子峰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腳尖被抱得離了地面，然後就是陳天意將一個個炙熱的吻落在他的臉上，親得林子峰一頭霧水，連反抗都來不及。

「你幹什麼！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林子峰胡亂閃躲著，對面前的人又打又踢。

陳天意也只好將他放下來，誰知腳尖剛沾地，陳天意就又撲了上來，捧住他的臉用力吻上了雙唇。

林子峰始料未及的掙扎，唇齒見的激烈交纏讓他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騰出一隻手就一把推開陳天意的身體，擦著嘴怒瞪向他：「陳天意你瘋了是不是！誰讓你進來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是的老師，」陳天意本還打算過去，見林子峰警惕的退後了好幾步，他便拿起桌面上的畫對林子峰道，「是畫！老師，這是你畫的對不對！畫得太好了！太有突破性了！」

陳天意手中拿著的並不是畫布或畫框，而是一張全開的宣紙，雖上面用的是國畫顏料，但畫出來東西卻與傳統國畫大不相同，那呈現的是西畫的風格，不對，或許它不屬於任何畫派，畫中沒有任何具體的形象，只是用國畫顏料揮灑出鮮明的符號元素，色調大面積採用墨色。筆觸間帶有濃烈黏稠性，看似豪邁卻又十分簡約，雖有西方畫家波洛克的痕跡，但卻是一種全新的風格，完美的將中西兩派結合在了一起，不但具有民族特色，還具有現代感。

真可謂是應了王維之語：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當時這種畫法在中國，乃至世界都從沒有過，陳天意幾乎可以從畫中看出林子峰所有的情緒，甚至包括他對那一夜的感覺，這才是林子峰的自我，也是只屬於他的獨有風格。

陳天意覺得林子峰能創作出這樣的畫，是不是也代表了他明白了性帶來的不僅只是肉體上的慾望，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釋放了自我，也成就了藝術。

「畫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愧是老師……」

陳天意高興得發狂，好像比是自己畫出來的還要興奮，若不是林子峰仍舊對他避而遠之，他真是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抱住他拚命的親個夠。

林子峰也看出了陳天意神情中的欣喜並非虛假，逐漸將視線投到畫上，他這幾天真的畫了太多幅畫，今天也是畫得疲憊至極，實在支撐不住才倒頭而睡，眼前這副畫林子峰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畫出來的。

他根本被那一夜所帶來恐懼沖昏了頭，國畫顏料是他前段時間用來研究時買的，林子峰不知道怎麼就這樣拿來用，可……可能是拿錯了，才造成了這一次偶然，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但卻怎麼又不能說服自己，甚至還看到地面上用相同的形式，在畫布上用油畫顏料畫的水墨風格。

林子峰都不敢相信這些畫是出自自己筆下，他第一次那麼瘋狂的，甚至漫無目的的作畫，竟畫出了這些屬於自己的美學符號。

「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林子峰驚了一下，抬眼就對上了陳天意在陽光下亮得炫目的笑容。

這個人本是那樣的瞧不起他的畫，從沒有承認過他的付出，甚至說他的畫只是顏料堆積的垃圾，並不是藝術，而如今卻……

林子峰愣住了，獃獃的望著他，自己明明對這個人那晚做出的事憎恨至極，甚至恐懼得怕再次見到他，但此刻當林子峰看見陳天意對自己的畫露出欣賞而肯定的目光，笑得就像個拾到寶貝的孩子時，林子峰心裡卻沒來由的竟有一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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