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後，婁錚心裡是百味雜陳，竟覺空落落的緊。他心思疾轉，越發的悲喜無常，鬱結有憾。

若一切都如肖天俞所述，那麼自是大快人心。可要是這樣，他就沒有辦法親手斬殺陳仲愷，來告慰爹娘的在天之靈，甚至陳仲愷或許也根本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惡事。

是！正是這種讓人根本無法認識到所犯罪行的挫敗感，如同一條已被拔去毒牙的蛇，纏於心，卻不能將其打死。

那麼反過來呢？如果朝廷並不能找到這個藉機跑路的將軍，那自己又能怎樣呢？他已經花了十年的時間為找這人，在初見陳仲愷時，對方身上的那股戾氣差點讓他不能冷靜！

對，他就是那個惡魔！恨不得食其骨飲其血！

然，在生命里的這十來年，已經習慣了因這份仇怨所支撐起的全部動力和念想，所以當此時此刻出現了這樣的變故，亦不知倒底是報應來的太果斷，還是人世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轉折！

不，心裡陳釀太久，果然還是剩有太多的後悔！後悔第一次搭上對方時，他就應深藏利匕，一刀入肉的狠絕，這才是因果！其他都不算。

肖天俞站在暗影里，眼見面前這個身形欣長，秀骨媚雅的男子正一點點晦暗下來，心裡只透出了一絲嘆息。

人就是這樣奇怪，明明千方百計想著要置人死地，可挨過了韶華日月，倒頭來就這麼輕易看到了結局，那種莫名的失衡，的確讓人不能適應，讓人有一刻的挫敗，讓這十年的心思都成了枉然，且不知那句人在做天在看，說出來的，僅僅是深深的不可知和茫然。

靜室里的氣氛變得沉默，兩人的心思都不再明朗，直到有人輕敲了門，然後端著食盒自顧走了進來，輕手輕腳，那門開合間夾進的夜風，一同吹來了人影身上隱隱的暗香，淡雅極了。

「我拿了些吃食過來，想必婁公子也餓了，要進些粥米的。」來人將食盒擺於桌，打開了蓋子，清淡的幾碟子小菜配以一碗藥粥，又放下了一雙象牙玉筷，然後從食盒的下層端出一隻蓮花形鏤空雙底鴛鴦盅，掀了蓋，一目色澤瑩瑩亮亮的湯羹，且道，「館裡也給您添了這蜂蜜藕花羹。」

婁錚看著來的正是柳郎柳臨笙，心裡又想起早些時候的事，於是連一句謝意都沒講，走到桌邊，端起碗就吃了起來，一點都不客氣，擺明了是對他有些意見。

那柳郎也不生氣，推了推那盅羹湯，朝著肖天俞道，「你不吃？」

婁錚聽後，心裡只當好笑，不知這館裡當紅的柳郎為何要處處巴結著肖天俞，可畢竟人家是寄人籬下，他們間自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心裡想想，風月之地多的是這樣謹小慎微，又樂於討好的人，自己何必再去質問什麼。

肖天俞看了眼那盅仍微微冒著熱氣的湯羹，怕是對方精心燉煮的，心裡一喜，卻並未有動。

待婁錚吃好，又問了些這兩天所發生的事後，轉身就離開了。他身體其實不便於行動，可走的依然堅決，這一回肖天俞再沒說什麼，篤定婁錚是打消了最開始去追陳仲愷的心思，對方只是回他那間粥鋪去了。

這個人，骨子裡其實是異常傲的！

「你若不吃的話，我就收走了。」柳郎打斷了肖天俞繼續思考下去的心情，順手收拾了桌子，就要去端走那碗羹，肖天俞看他，竟也沒見對方眉里的失望。

「放著吧！」肖天俞平靜的答。

「衣櫃怎麼也讓他翻成這樣，你這主事的，做的可讓人看笑話呢！」柳臨笙說時，已背著肖天俞走了過去，並一件件認真的整理起來，竟未覺那道目光的溫柔。

「你借故拿了食盒來，就是替人來看看他的，是婁逸央求的吧！」肖天俞道。

「真是逃不過肖大人的眼。」

「爛好人。」肖天俞冷哼。

「婁公子的這份氣節，讓我敬畏。」柳臨笙嘆出口氣，他原不知道這許多，卻也是從這個楓悅館的主人口中得知了「真相」，難免讓人唏噓不已，一聲長嘆。

「收起你的那些敬畏。」肖天俞冷聲。

「是是是，我勢單力薄，也就只能送上一碗藥粥的力量了。」柳臨笙自嘲笑道。

「哪裡，你讓婁逸替你去修琴，還不是指著想讓他去看看婁錚，畢竟他們是兄弟。」

回身，柳臨笙一笑，算是默認，稍刻卻道， 「無事獻殷勤，我大約也是猜到的，你還是想讓他入楓悅館來，若真能平了陳仲愷這件事，婁公子自會領你這個恩，入楓悅館未嘗不是一種報答。」

「他行嗎？那身脾氣……」

「生活所迫，他其實未必不行，只是侍夜這種事，你還是不能提的。」

「楓悅館不養閑人。」肖天俞冷哼。

「那看來我競價的日子也是不遠了。何時？」柳臨笙促狹道。

「胡言亂語，子臨，難道你心裡就沒有真心喜歡的人了嗎？」肖天俞問時，眼神閃過一絲複雜。

「當年你救我時，我只恨自己非女兒身，這楓悅館的日子，終歸是我欠你太多，若是真有一日，哪個權貴看上我了，我也便可以去的，我們不比姑娘，讓人擺弄個幾年，總要厭的。」

肖天俞未想到，這些話會引來對方再次認清了自己的身份，隱約浮出些悲哀，讓人後悔。

說完，柳臨笙抬眼，就見對方依然冷冷的看著他，心中一駭，不敢再直視對方，只是不明白，這襲喜慶的紅衣下，為何他要表的那樣冷漠呢！

即使他們之間有太多比外人更為了解的熟稔，可這種似遠非進的距離，依然讓人看不明白。

柳臨笙將屋子收拾好，拎起食盒退出門。卻聽見肖天俞道，「子臨，我不會拿你去做什麼買賣，你要有相中的人，對方若也鍾情於你，你自可去。若你還想用身體支一筆錢，改天挑個日子競價，我也可以答應，畢竟楓悅館非那些青樓俗館，什麼人能來，什麼人有多大能耐，我還是清楚的，賞識你才華的，許你一輩子的，依然會有。」

柳臨笙聽後，靜了很久，才道，「好。」

透過夜色，那聲音好似能將人影壓的了無痕跡。

燭光暗淡下，肖天俞這才一口一口吃起了那盅蜂蜜藕花羹，吃的很慢很細緻，彷彿每一勺都是人間珍品，帶著那些深藏心底的不舍。

遠遠看去，那襲紅衣所侯的，卻並不在燈火闌珊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