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輛寥寥可數的路上，有一輛車「咻」地一下開過。

陶安坐在車裡，臉色黑沉得令人生畏。

這些日子來，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就開始發獃，發獃倒沒什麼，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每當他入神時，他的腦海中就不合時宜地閃著同一張臉，閃得他心煩意亂。

再加上睡眠不足，經常性出現幻覺，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患上神經衰弱了。

萬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求助他的發小如今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理醫生——方燁。在這一個星期里，他出入方燁的私人診所比每天吃飯睡覺都還要準時。

可是承載著陶安全部希望的發小是怎麼做的？在與他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談話之後，方燁竟然擺擺手讓他不用再來了，還要他回去多讀點愛情小說，領悟愛情的真諦。

……陶安氣得當場差點沒把方燁的破診所給拆了。

誰都知道他一直沒把所謂的「愛情」放在眼裡，在過去的這麼多年裡，他都活得好好的，怎麼最近就出毛病了？

陶安咬牙切齒地追問方燁，沒想到方燁這個庸醫卻心高氣傲得很。

在發現陶安並不打算採納自己的意見後，方燁甩手就不幹了，陶安再怎麼威逼利誘，也不能從他嘴裡得到隻言片語。

陶安氣得肝疼，才剛出了方燁診所，他就電話聯繫了自己的前任情人，阿青。

阿青作為陶安為數不多能記在心中的前任之一，自然是有她可取之處的。

阿青這人坦誠直率，又知情知趣，比起某個說話彎彎繞繞性子古板無趣的男人來說，她不知是好了多少倍。

只是後來因為沒必要繼續下去了，他才提出分開。

然而……

陶安不由得回想起剛剛見到阿青時的場景。

明明阿青比以前更有味道了，連他見了也有那麼一秒鐘的驚艷，可當他望著阿青濃妝艷抹的臉，卻總是覺得哪裡都不對。

不應該化妝的，而且身上的香水也不是這個味道，他更喜歡清淡一點的，就像是那人常用的那一款，還有鼻子也沒有那人高，眼睛也沒有那人的深邃……

反正他就是看哪哪不順眼，才剛坐下沒半個小時，他就尋了個理由離開了。

出來後被夜風一吹，他才隱隱有些後悔。

他不應該走的。

但是讓他再回去，他卻提不起興緻來了。

難道是被人壓多了，他才喪失了對女人的興趣？要不要改天找個男人來試試？

可一想自己的身體被陌生男人觸碰，他就更覺噁心。

思及此處，陶安表情更是可怖，他狠狠地踩了剎車。而後，他不經意地往旁邊看了看，陡然間愣住了。

這不是……殷定住的地方嗎？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

遙遙地望向那亮著橙黃燈光的窗口，陶安鬼使神差地撥了個電話。

「您好。」當殷定熟悉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時，他如夢初醒，一瞬間竟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陶先生？陶先生？嗯……？莫非是不小心按錯了？」

感覺那邊有了掛電話的意圖，陶安急急地脫口道：「為什麼？」

話一經出口，他差點就咬掉了舌頭。

陶安雖是語焉不詳，但殷定卻是聽懂了，他語氣平靜地說道：「上次我已然說過原因了，」他頓了頓，「我向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可是……我要的，你確實給不了。」

說起這個，陶安突然想起上次殷定生日時說過的那番話，他心中慌亂愈甚，不禁脫口問道：「你想要什麼？名利還是地位？我已經答應給你一套房子了，這在我之前是絕無僅有的事，難道堂堂寧城大學的歷史學教授，還是這樣貪得無厭的嗎！」說到最後，陶安的怒氣終於壓抑不住地上騰起來。

陶安才剛說完，電話那邊突然一片寂靜，待到陶安愈發心慌，幾乎想要開口催促了，殷定才緩聲道：「我累了。」

就這僅僅三個字，便讓陶安登時噎住了，心中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那邊的殷定卻繼續說道：「還有陶先生，該說的話在上次搬書之際，便已經說完了。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聯繫了。」

聞言，陶安腦袋霎時一片空白，他忍不住口不擇言了起來，「不要再聯繫？！你果然是找到下家了吧？！是那女學生還是鄧沁或者是別的什麼人？！殷定我告訴你……」

「陶安！」

聽著殷定飽含怒氣的聲音，陶安立刻消了聲。他想著殷定被氣得臉色發白的樣子，心臟微微刺痛，竟有種心疼的感覺。

殷定抖著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陶安，你真令我失望。」

說罷，他動作迅速地將電話掛掉了。

殷定捏著手機的手輕輕顫抖著，臉色更加青白，他強忍住喉間翻湧而上的腥甜，半晌後，他毫不遲疑地關機、拔卡，最後更是將卡一下給掰成了兩半。

旁邊的鄧沁並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幹得好！」

殷定勉強地笑了笑，「沁姐……」

「乖啦乖啦，何必為了一棵歪脖子樹而放棄整個森林？」

「……沁姐，你該回去了，再不回去燁哥恐怕要擔心了。」

鄧沁一下子火冒三丈，「他活該！我就是要讓他孤枕難眠！方燁那混蛋竟然幫著那臭小子，真是氣死我了！幸好他沒有把我跟他的關係泄露給那臭小子知道，不然我非得回家削了他！」

她恨鐵不成鋼地續道：「你說你哪個地方不好啊？又是大學教授，又是長得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哪個女孩子不是追著趕著？就算你喜歡的是男人吧，也有不少人可以選擇啊，你說說你這是為什麼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弔死？」

殷定偏頭想了想，輕聲說道：「大概是……千年以前，我便對他心生愛慕了吧。」

「少胡說八道！」鄧沁留意到殷定的表情，下面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她只能僵硬地轉移了話題，「好了好了，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姐給你介紹一打的男人女人，隨便你挑！」

殷定頗有些哭笑不得，他剛想站起身來送鄧沁出門，卻被她一把按在了沙發上，她指尖劃過殷定微涼的臉頰，沒好氣地說道：「坐著！看你臉色差成什麼樣了？他不心疼你我還心疼呢。行了別送了，我走了啊。」

語畢，鄧沁再摸了摸殷定的腦袋，沉沉地嘆了口氣後，便轉身離去了。

隨著關門聲的響起，殷定唇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他低垂著眉眼靜靜地坐在那裡。

片刻後，他抬起手來，不甚在意地拭去嘴角溢出的一絲鮮血。

殷定就那樣獃獃地坐在那裡，直至華燈初上，他才起身，摸黑走進房內，找出了一張新卡，將新卡換進了手機里，開了機。

此時，手機熒幕上發出的微弱的光堪堪能映照到殷定那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無形中平添了一種可怖陰森，完全尋不出殷定平日里常掛在臉上的溫和謙恭來。

殷定按出了發送簡訊的界面，在其上編輯道：「既然你能從地獄裡爬回來，那麼……我就有能力讓你重新回到地獄裡去。」

發送完這條信息後，殷定握著手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手機忽地振動了一下，殷定驀地睜開眼，點開了收件箱。

只見其上寫著這麼一句話——

是麼？隨時恭候你的大駕。

……

「殷教授，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關若霖翻了翻手上的辭職報告，皺著眉頭問道。

殷定望著眼前這位辛苦培育了他數十年，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疼愛的老人，他心中頓生愧疚，不知如何應答。

良久後，他才握了握拳頭，低聲說道：「很抱歉，關老。學生醉心於研究，在校教學時間不多，向來害怕耽誤正常的教學進度，因而早已有了此想法，加之近日因為學生的一些私事影響了工作的情緒，更是令學生明白自己確實不能擔此教書育人的重任……」

頂著關若霖愈加嚴厲的目光，殷定終是說不下去了。

殷定從小父母雙亡，向來嚴厲得近乎不近人情的他，心中也還是對他心存憐惜的。更何況，殷定的父母還是自己的學生。想來他們現在還活著，早已成為學術界人人稱羨的大家了。

關若霖見殷定低垂著頭的樣子，心中略有不忍，他瞥了一眼殷定，轉而意味深長地說道：「因私事影響了情緒？這番說辭倒是新鮮。只是……原因怕是遠不如你所說的簡單吧？」

關若霖氣定神閑地輕抿了一口茶，「殷定啊殷定，你從小就進退有度，對自己『放不下』的會努力爭取，而自己『求不得』的也從不強求。可如今，你怎麼就勘不破呢？」

聞言，殷定心中一跳，他猛地抬起頭來，定定地看向關若霖，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依關老所見，學生這是『放不下』呢，還是『求不得』呢？」

殷定的性子素來溫和有禮，一向不喜與人爭辯，少有的幾次也都盡數獻給陶安。而今，面對這位自己尊崇已久的老人，這樣的問法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關若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沒有在意殷定的失態，反問道：「你認為呢？」

殷定一怔。

關若霖不等殷定回答，便又嘆息般地說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才會庸人自擾，裹足不前！老頭子我活了大半輩子了，看盡了潮起潮落，人情冷暖，深知世上本無十全十美之事，因而凡事只需做到隨心即可。問心無愧，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

殷定霎時醍醐灌頂，他微微偏頭一想，隨即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似的，連日來的煩憂也隨之一掃而光，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輕鬆，他很是誠懇地向著關若霖說道：「多謝關老教誨，學生明白了。」

關若霖也不再問他到底是選了『放不下』亦或是『求不得』，他只是揮了揮手上的辭職報告，「既是如此，你的辭職報告，老頭子我先幫你留著，一個月之後，你再告訴我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