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恨綿綿無絕期
小說: 玉笛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3388 更新時間:2019-04-26 07:54:10
五月水暖,榴花探牆。
又是一日五更天,露水未晞,御道上冷冷清清,籠著散不去的濃霧。
人煙罕至的冷宮後院,不曾見到半個宮人,連鳥雀也從不肯光顧這森冷之地,遷來此處的後妃也大多深居簡出,不問世事。
濃霧中忽然現出兩個模糊的人影,孤零零走在御道上,原來是一主一仆。僕婢手中提著盞破舊的宮燈,微弱的光投在石磚上,仍是昏暗又寒酸,淡淡的晨曦落在主子的身上,將那張稚氣的臉蛋漸漸勾勒清晰。
「主子仔細腳下。」
話音才落,忽然一陣狂風平地而起,吹熄了宮婢手中的燈,主子大驚失色,這風頗為陰森,吹得他瑟瑟發抖,寒氣一個勁兒地往骨頭縫裡鑽去。
「主子,不如我們回宮吧,吃齋念經也不差這一兩日。」
「不可,我在佛祖面前發過誓,要長伴佛祖左右,豈能因為這一陣小風就食言?」說話的分明是個少年郎,宮婢卻呼他主子,皇帝的三宮六院,何時也納了男子入內?
這大抵還要從四年前說起。
四年前,杭州錢塘縣出了一位神童,此子天資過人出口成章,小小年紀便一舉入了殿試,大有奪魁之勢。連先帝也有所聽聞,那神童傲氣凌人,誰也不放在眼中。
先帝只覺有趣,於是便將神童召見入宮,那幼子不過十二歲,在宮婢帶領下大步跨進未央宮,身上穿的是大紅袍子,腰上系的是漢白玉帶,一雙水靈大眼直勾勾看向殿上的先帝,毫不避諱。
先帝不由得感嘆,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眼上眉梢無一不是高傲孤冷。神童跪在殿下回答先帝的發問,他穿這紅袍來,只為昭告天下,新科狀元非他莫屬,原本是句極為張狂的話,可從那孩子嘴裡說出來,卻多了幾分精靈可愛。
江南的水土養育出如此俏麗的可人兒,先帝如同尋到了一件稀世的寶物,眼神停留在孩子身上,意味深長。
「草民有一事不明,亦或說,這是個千古難題。」
「說來聽聽。」
「既然武曌能成為一代女皇,那為何世間不能有男皇後?」
「說得好!」殿上眾人大驚失色,卻唯有先帝拍手大笑,「朕想到一個法子,或可解你的困惑。金在中聽旨,朕十分喜歡你這古靈精怪的性子,這狀元你怕是沒機會做了,朕要你今日起入宮為妃,能不能做上男皇後,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孩子直溜溜跪在殿下,頓時驚得面無血色,先帝竟拿一個孩童的玩笑當了真,藉此狠狠打壓了一把他的傲氣。
直到宮裡來人,用八抬大轎將孩子迎進了宮,他才知道,先帝金口玉言絕非兒戲。神童封了成妃,賜宮合歡殿,接著開始了一段長達四年的噩夢。
那孩子名叫金在中,糊裡糊塗入了皇宮,成了先帝的妃嬪之後,他便像只被拔了尖牙利齒的獒犬,毫無還擊之力。所幸,先帝尚算寵愛成妃,只是將他養在合歡殿中,親自教授他詩書歌賦,正因有先帝庇護,才使得虎視眈眈的奸人無處下手。
只可惜好景不長,一年之後先帝病重,將不久於人世,他與成妃的玩笑或許亦該結束了。先帝有意放成妃出宮,奈何天不遂人願,先帝臨終之際,聖旨半路被截,輾轉到了皇後手中,成妃被強留宮內。
年幼的金在中終於識穿了皇後的真面目,原來後宮之中,人人將他當做眼中釘肉中刺,先帝駕崩,於他而言是個天大的噩耗。世間再無人為他遮風避雨,豺狼虎豹步步逼近,金在中退無可退,唯有認命。
「先帝生前對成妃寵愛有加,只怕是念念不忘,想必成妃一定不願讓先帝孤身上路吧?」
猶記得當夜大雨傾盆,雷電交加,金在中跪在皇後跟前,小小的身子冰冷到極致,白綾、毒酒擺在面前,正如一道道催命符。
皇後見金在中遲遲不肯赴死,於是命宮婢執起白綾將他絞殺,金在中拚死抵抗,奈何那白綾越收越緊,快要將他纖細的脖子勒斷,不料雨夜之中,一道白光閃過,雷聲大作,白綾竟嘶啦一下斷裂開來。
皇後見之大怒,又命宮婢灌毒酒,那毒酒一滴不漏地灌入金在中喉中,令他大嘔鮮血生不如死,說也奇怪,金在中起初只是嘔血,可腹中的絞痛卻忽然停下。
明明是可令人腸穿肚爛的劇毒,卻只讓金在中嘔了幾口血,亦連皇後也覺不可思議,她漸漸恢復理智,料想這也許是天意。
「成妃,先帝可真是待你不薄啊......」
皇後留下一句別有深意的話,接著撤走了滿屋子的宮婢,終於沒有再迫害金在中。成妃大難不死,在皇後咄咄逼人的勢頭下撿回一條命,可他終究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又是無權無勢,命運可想而知。
皇後獨攬大權坐上了太後寶座,可成妃依舊是她心頭難以拔除的刺。太後並未遵照先帝的意願,放成妃還鄉,而是將他安置在了北苑,與一班老弱冷妃住在一起。
從此冷宮之中便多了一個傳奇,成妃落在皇後手中,白綾毒酒皆躲了過去,若說是先帝英靈庇佑也未可知,更有好事的婢子,背地裡中傷成妃,說他是個災星。
先帝的身子一向硬朗,誰知迎了成妃入宮之後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連毒酒也毒不死他,如此命硬,只恐是個不祥人。成妃的事鬧得宮中沸沸揚揚,太後不得已,只好下了禁令,往後誰也不準提起成妃二字。
成妃年僅十三,眼看著大好的年華就要蹉跎在冷宮中,杭州老家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經歷此番變故之後,成妃彷彿徹頭徹尾換了個人似的,從前傲慢無禮的性子變得溫婉如水,身上的每一個稜角也都被磨得幹幹凈凈。
那夜的事就連成妃自己也無法解釋,他唯有相信是佛祖保佑,才讓他平安無恙,沒有含冤而死。於是成妃下定決心,一心一意侍奉佛祖,吃長齋,穿粗布袍子,每日念經禮佛到深夜,貼身服侍的婢子看在眼中也為他扼腕嘆息,可憐他的遭遇。
先帝駕崩至今已逾三年,成妃日日步行來神明台禮佛,風雨無阻,若不是婢子提醒,他早已忘了太子守孝三年,就快要登基為新帝了。可新帝登基又與他何幹?外面的世界是何面貌,成妃早已無心過問,似乎時日久了,他也漸漸習慣了這樣清苦的日子,安安穩穩走完剩下的幾十年,是他唯一的心願。
「咳咳......」
「奴婢一早就勸主子回宮了,您瞧!都咳成什麼樣了?!」婢子忙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了金在中肩頭,或許是人聲驚動了殿中的人,金在中還未跨入神明台便被個衣著華麗的丫頭攔在了門外。
「成太妃請留步,庄貴太妃正在殿內禮佛,太妃素愛清凈,不喜外人打攪,請成太妃在殿外等候。」
話音落下,又是一陣寒風吹來,吹得人直打寒顫,金在中咳得更厲害了。
「你也瞧見了,成太妃身子不適,不能留在殿外吹風,奴婢知道庄貴太妃愛清凈,可成太妃只是進去避一避風,又能礙著貴太妃什麼事呢?」
「咳咳......」
「是你耳朵聾了,還是我方才說得還不夠清楚?成太妃咳嗽成這副模樣,還嫌不夠吵耳麼?!想進去避風?好哇,除非你們從我身上跨過去!」
「你這分明是刁難人!」
「翠濃!別爭了......」金在中站在風口,面色蒼白,身上灰藍的粗布衣衫還不如庄貴太妃的婢子穿得好。同為先帝的遺妃,庄貴太妃俸祿豐厚,哪怕先帝在世時不似金在中那般得寵,但至少此刻面上有光。
那婢子盛氣凌人,就是吃准了金在中是個軟柿子,任誰都能踩一腳,見他發不出什麼脾氣,婢子更是得意,回頭交差去了。
半個時辰之後,婢子攙著一位雍容貴婦緩緩跨出殿外,金在中一面咳嗽一面跪地行禮,姿態卑微如塵土。怎不令人唏噓感慨?當年的驚世神童,竟被折磨得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貴婦盤起的長髮已是灰白,眼角的皺紋也難以遮掩,偏偏金在中正是花樣年華風華正茂,就算是染病,也病得楚楚可憐,容貌比四年前更為美艷豐滿。
庄貴太妃極其討厭這副嬌美的臉蛋,料想當年老皇帝一把年紀,也被這小狐狸精迷得神魂顛倒,真是越大越有狐狸樣,叫人見了就火冒三丈。
「成妃,你明知自己晦氣,還整日出宮來,當年你剋死了先帝還不夠,現在又想來禍害本宮不成?!」
「我......」
「太後菩薩心腸饒你不死,你就這樣報答她的大恩大德?看來是太後對你管束不夠,本宮這便去請旨太後,從今往後不準你踏出北苑半步!」
「庄貴太妃何必苦苦相逼?在中除了北苑與神明台,三年來從未踏足任何宮殿,況且今日不過趕巧碰上,太妃豈能污衊在中故意禍害?」
庄貴太妃一把捏起他的下巴,鋒利的護甲在金在中的頰邊劃出兩道血痕,疼得他擰起了眉目,殷紅的血緩緩流了下來。
「三年了,想不到成妃牙尖嘴利不輸當年,」庄貴太妃哼笑道,「也對,先帝當年不就是喜歡你這張能說會道的嘴麼。」
金在中腦中立刻回想起四年前,未央宮的大殿上,那個身穿龍袍的和藹老人,他的身子猛地一顫,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先帝的一道聖旨,令他陷入永不超生的悲劇,更讓他早早失去了一切,包括自身。
他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等回過神來時,庄貴太妃早已離去,只余金在中依然跪在地上,望著殿外的荒草發愣。婢子為他擦去淚水,扶著他一步一步跨入神明台。
「佛祖,若這是我的業報,究竟到何時我才能還清?」金在中雙手合十,望著頭頂含笑拈花的佛像,「我不明白,為何......為何你要我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