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晏晏，玉有瑛華，晏瑛，蘇晏瑛，好字！」安珏君喜笑顏開，絲毫沒想到這字其實是另一個意思。

蘇卿無此時早已恢復了清明，他暗暗捏著自己的拳頭，提醒自己莫要忘形，可他的心卻毫無防備地坍塌了一片。

猶記得他十一歲那年，跟在他身邊的還是一個年老的嬤嬤，那時其他皇子早早便入了上書房讀書，偏偏他沒得到應允。皇上態度模稜兩可，沒說准許，也沒說不允，他便自作主張地去了，搬個椅子在門外，一坐便是一天。上書房的老師顧慮到他的皇子身份，所以並沒有多說什麼，直到那天，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來了。

看見那個前呼後擁的人過來的時候，饒是性情清冷如他也不由得攥出滿手的汗。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門口迎他，那人卻目不斜視、毫不遲疑地邁步進門了，看都沒有看蘇卿無一眼。

當時蘇卿無跪在門外，聽著那人緩慢卻不失威嚴的聲音，時不時夾雜幾聲爽朗的笑，聽的他心旌搖曳。

這是他的父皇啊，他從未見面的父皇，當世賢明的聖上，尊貴威嚴的陛下！

踟躇許久，蘇卿無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與忐忑，自行進去了。皇上正與眾皇子談論功課，蘇卿無便在一旁靜聽，許久，突聞皇上稱呼太子表字頌之，他想到自己還未表字，理當讓父皇來取，斗膽提出後，卻換來了一陣沉默。

當時的皇上，聽到多出來的一個聲音，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似乎沒認出蘇卿無是誰。他身旁隨侍的老太監連忙悄聲告知他蘇卿無的身份，皇上聽了後也只是淡淡的嗯了聲，沒多大反應。眾多皇子與老師見得皇上的態度，心知肚明，一個個垂首緘口，眼裡滿是嘲弄。

沉寂許久，有人轉移了話題，終於又回覆了熱鬧，只是這次蘇卿無明白了分寸，再也不敢造次。聖上臨走之時，那個隨侍的老太監交給蘇卿無一張信箋，並道：「陛下旨意，望您能在宮苑內修身養性，人多喧鬧之處，還望您莫要再去了。」

言至此處，目光竟有憐憫之色。

打開信箋，是兩個筆酣墨飽蒼勁有力的大字，只是這兩個字，卻灼傷了他的眼。

厭嬰。

蘇厭嬰——這是他父皇賜他的字。

可安珏君卻說：言笑晏晏，玉有瑛華。這本是他觸之必痛的逆鱗，卻被安珏君輕描淡寫地撫平了。

安珏君大大方方在蘇卿無身邊躺下，枕著身下軟綿綿的草地，他舒服地發出了一聲呻吟，然後將整個身子舒展開來，懶洋洋道：「我上次在這裡睡著的時候，做了一個夢。」

蘇卿無也幹脆在他身邊躺下，學著他的樣子放鬆自己，順口問道：「什麼夢？」

此時天已漸漸暗了，依約可以看見月亮的輪廓，天邊泛著奇異的瑰紫色，隱隱可以瞧見幾顆星星。一側頭，恰好看見一雙含笑的眸，裡面星星點點，滿是愉悅。

「小孩子光怪陸離的夢境，說了你可別笑我。」

「不笑。」蘇卿無不自覺學了那人唇邊的弧度。

安珏君仰面枕著手臂，閉起眼睛道：「那天晚上，我夢見，滿天的、藍色螢火蟲……」

「藍色的？」

「嗯，藍色的螢火蟲，還有，一隻肥肥的兔子，它撲扇著它兩隻大大的耳朵，慢悠悠地在天上飛……」

蘇卿無想像一下一隻肥兔子在天上飛的畫面，忍俊不禁。

「還有魚，小溪里的魚都跑上了岸，像螞蚱一樣在草尖上蹦來蹦去……」

「那螞蚱呢？」蘇卿無饒有興緻地問他，果真是個光怪陸離的夢啊。

「沒有螞蚱，不過有蜻蜓……蜻蜓都長著像蝴蝶一樣的翅膀，纏纏綿綿地飛……」

「那蝴蝶呢？」

「蝴蝶啊，蝴蝶飛成一條玉帶，纏在嫦娥仙子的身上。嫦娥在桂花樹上跳舞，足尖一點，就開出一朵花……」

蘇卿無側頭看著安珏君一臉沉醉的模樣，嘴角忍不住上揚。真是一個荒唐至極卻綺麗無比的夢啊，這樣的夢，真的只有小孩才能作出來吧。

「還有兩隻獅子，它們一邊喵喵地叫，一邊在山坡上打滾……有一隻大象，踮著腳尖在跳舞，鼻子里的水一噴，天空就出現一道彩虹……」安珏君說著突然停了，他扭頭對蘇卿無道：「你呢？你可有做過這樣的夢？」

蘇卿無聞言，愣了一下，道：「不，不曾有過。」

安珏君無不遺憾道：「我也只做過這麼一個，從那以後，便再沒有了。」

兩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傷感包圍了，可也只有一下，等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傷感多麼幼稚的時候，兩個人都同時笑了。

「哈哈哈……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重疊在一起，年輕而爽朗，充滿了活力與灑脫，彷彿是兩個不經世事的孩子一般。

等笑夠了，安珏君才眨眨眼道：「晏瑛可會覺得，聊這些太過幼稚？」

蘇卿無難得笑得如此歡快，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道：「哪裡，童稚之趣，煞是難得。」

蘇卿無這隨口之言，卻讓安珏君突然想到，以蘇卿無這尷尬的身份，只怕……童稚之趣，從未有過吧。像方才那般的開懷大笑，認識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是首次見到，蘇卿無一貫是個點到輒止的人……守禮、剋制。

瞧見安珏君面色有異，蘇卿無察言觀色的本領一貫敏銳，料也知安珏君在想什麼，不禁緩緩收了笑意，道：「你同情我？」

「不，我心疼你，」安珏君自然地接道，而後他認真看著蘇卿無的雙眼，嗟嘆道：「你本該被溫柔以待……」

瞧得安珏君眼裡毫無保留的真誠，蘇卿無只覺心口在一陣陣顫抖，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般，他道：「我們，就在此處過夜，可好？」

安珏君笑得溫柔，道：「好啊。」

「說不定，我也會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呢。」蘇卿無說著，閉上眼，仔細感受那雖已入秋卻仍有餘存的香草氣息。

星辰點點，晚風拂面，夜終於寂了。

「晏瑛……」

「嗯？」

「你可冷？」

「嗯。」

安珏君將枕在頭下的手臂伸出，慢慢將蘇卿無擁進懷中，蘇卿無也不抗拒，自自然然地枕上他的手臂，任由他用衣裳將兩人包裹起來。

蘇卿無知道於情於理，兩人的舉動略嫌越矩，不成體統，可是，他都不打算過多計算了，因為這個人是安珏君。

這個人，是用一顆真心，乃至一顆童心來待自己，不說神聖高潔，卻屬天真無邪，哪能將這份真情往臟里想。

「晏瑛……」

「嗯？」

「我聽說城外有一座普禪山，山上有一座普禪寺……」

「嗯。」

「寺中有一株紅梅，傳說已逾百年，花開之時，遮天蔽日，漫天火紅。據說它花期奇長，能開一個冬季，我想，這個冬天，我們有機會就去瞧瞧吧，我等你一道去。」

蘇卿無頭枕在安珏君臂上，聞言，舒眉一笑道：「好啊。」

一言憑負尋梅諾,何日展顏獲所欲。

此時的他們並未料到，後來他們所見之梅，絕非他們所想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