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一道回來換回被冷落許久的阿水時，已是第二天的午時了。見回來的兩人眼角眉梢都掛著笑，一臉春風得意的模樣，阿水只能在心底暗暗訴苦。天可憐見，昨兒個被丟在這裡一天，宮苑景色雖美，卻孤僻靜謐，除了那個面冷勢足的小太監，就是三四個年老色衰的宮娥，實在是無趣至極。

「少爺，昨晚咱們都沒回去，將軍、夫人該擔心了，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見安珏君與蘇卿無還在旁若無人的交談，大有想要端上酒菜邊吃邊聊之勢，阿水急忙咳了幾聲再次打斷他們：「咳咳，少爺！您該回去啦！」

「知道啦！」安珏君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回過頭又對蘇卿無笑道：「晏瑛，昨夜，睡得可好？」

蘇卿無勾勾嘴角，道：「別有一番滋味。」

阿水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是他會錯意，還是……

「那你可有夢見會飛的兔子？」

兔子？阿水暗暗思索這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

「啊，那可惜了……」

有什麼好可惜的？阿水聽得一頭霧水。

「不過，我夢見了你。」

安珏君一愣，然後眨眨眼，笑了。

阿水也愣了。

「長司，你還是先回去吧，不然，安將軍該擔心了。」

安珏君聽到蘇卿無喊自己長司，一時喜笑顏開，滿口答應道：「好，這便回。」

安珏君很快便帶著阿水回去了，蘇卿無站著直到安珏君的身影拐過牆角再也不見後，方轉身回到房間里洗漱更衣。

拾貴冷冷地瞧著蘇卿無自回來起便一直上揚的嘴角，心底冷哼一聲，手上卻忙活著給蘇卿無的浴桶里添熱水。手不小心觸到濺起的水花，灼燙的感覺傳來，拾貴面上頓時出現一絲慌亂。

上次他沒注意水的溫度，也是這般，不是很燙，卻是有些過頭的溫度，當時蘇卿無立刻冷著臉將他的頭摁到裝滿熱水的水桶里，還罰了他一天的膳食。

可是，這次他都已經將這熱水往浴桶里倒了這麼多了，蘇卿無卻沒有一絲反應，他似乎在出神地想著什麼事，時而面色凝重，時而滿臉笑意，但多數時候，他還是笑得最多。

拾貴突然想到了什麼，眼裡閃過一絲鄙夷，又連忙隱了去。

沐浴洗漱完畢，蘇卿無換上一身全新的衣裳，仍是那極素雅的白色，可細看便能看見衣上有銀絲綉著的精緻繁複的流雲紋，陽光一照，隱隱流光，其手藝之精巧，乍看毫不張揚，卻絕不遜色。

蘇卿無平日只用一根木簪束起頭髮，可他現下卻難得的戴上了束髮嵌玉銀冠，玉石潤如瑩，公子溫似玉，看他這般打扮，看來是要出去見什麼人。

拾貴不會猜，也懶得去猜，他只冷眼看著那個人走出院子，緩緩向皇宮內院處走去。

將近二十年來，蘇卿無與皇上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知道皇上的態度，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向來不做無把握的事，可是他今天想搏一把。

遠遠便瞧見了那高大宏偉之處，雕梁繡戶，玉階彤庭，果真是如此的尊貴與氣派，才襯得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御書房門外有眾多侍衛守護，戒備森嚴，門口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是那個老太監。

蘇卿無心裡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個人是自己的父皇，可是都快二十年了，自己連他長什麼樣都不大清楚，熟悉程度竟不如他身邊的那個太監。

收斂心神，整好衣襟，蘇卿無上前，對那個老太監道：「孫公公，卿無有要事求見父皇，煩請公公替我通傳一下。」

老太監在門外候著已久，有些犯困，正半闔著眼，突然聽到一個聲音，一抬眼，赫然看見了這麼一個人。

是他，孫公公心裡暗道不妙。這麼些年來這人都深居簡出，怎麼今兒個出來了，這可不好辦啊……

孫公公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道：「殿下有禮。」

他稱蘇卿無為殿下，而不是大皇子，這稱呼看似隨意，其實頗值玩味。

內心暗暗斟酌了一下，孫公公道：「聖上近日要務纏身，整日在御書房內批改奏章，已是分身乏術，方才太子求見，聖上也僅抽出半柱香的空閑，也不知現下聖上是否有空，若殿下您不急的話，可否過些日子再來？」

蘇卿無不動聲色地在心裡琢磨孫公公話里的深意，淺淺笑道：「卿無本不該在父皇繁忙之際前來叨擾，只是確有要事，須得父皇親口應允，卿無才知該如何打算，」言至此處，眉毛輕斂，目光懇切，「若父皇實在不便接見，還望孫公公能代為傳達，卿無只需知道父皇的意見便可，求見拜訪之事，可擇日再議。」

只要不見面就好，孫公公暗暗舒了一口氣。眼睛不自覺地往蘇卿無的臉上看去，這麼些年未見，蘇卿無已長得越來越像……那人，若是讓聖上見了，這……

總之，阿彌陀佛，不見就好，不見就好。

「這，倒不妨一試，只不知殿下要奴才傳什麼話呢？」

「煩請公公替卿無請示父皇，按照慣例，皇子十五至二十可行冠禮，冠禮之後，離開皇宮分封各地，一來是為了讓皇子早日自立成人，二來是為了避免皇宮內亂，卿無年近十八，想來已到了合適的年齡，卿無也想早日出去鍛煉一番，不知父皇做何打算？」

孫公公眼珠一轉，道：「奴才這就為您通傳。」

蘇卿無眼看孫公公轉身入了房內，便站定在門外候著，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孫公公出來了。

「殿下，聖上說……」孫公公面露尷尬之色道：「宮外嘈雜，不如宮裡清靜，何況您所居之地閑適寬廣，環境清幽，宜修身養性，所以……」

「殿下出宮之事，還是容後再議吧。」

蘇卿無黯了眼，心知已無可轉寰，卻仍保留風度道：「卿無知道了，有勞公公，還望公公能再替卿無向父皇轉達問候之意，卿無在此謝過。」

孫公公眼裡不由得多了些憐憫之色，想了一會兒，還是道：「聖上還說了，殿下您喜靜，而宮內事務繁多，人多嘈雜，如若無事，還請您少出來走動，以免擾亂心神，徒添煩惱。」

「卿無知道，多謝父皇關懷，也多謝公公相助。」

言罷轉身，緩步離去。

一路往自己的宮苑走去，路上風景一路由奢華變得清減，確認周遭的宮娥太監越來越少之後，蘇卿無才放任情緒染上自己的眼眸。

方才他在門外，卻也是聽得清楚的，孫公公轉述給自己的話，實際已經客氣太多了，在房內，在聽得孫公公的

稟告後，那個人沉默半天，其實只說了兩個字：不準。

孫公公要出去時，那個人又添了一句：「他的事，以後無需通傳。」

自嘲地笑了一下，蘇卿無抬頭，眼裡滿是凄涼。看吧，那就是他的父皇，人人稱頌的賢君，愛民如子的明主。

——卻單單對他殘忍。

高牆環護，殘柳高垂，夜幕初降的時候，蘇卿無終於回到了那塊僻靜之地。

大步跨入庭院，院中有一個冷著臉的小太監正看著他。

擦身而過之際，有人冷笑道：「怎麼，你父皇沒理你？」

見蘇卿無沒搭理他，反而大步離去，拾貴受了冷落，頓覺不甘，口中尖聲道：「蘇厭嬰！」

那人駐了步，卻沒有預料中的暴跳如雷，只冷聲道：「閉嘴。」

「怎麼，安公子叫得，我叫不得？」語氣里滿是刻薄。

蘇卿無沒理會他，只大步往內走去。

看著那人的背影，拾貴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怨恨，快步往前跟了幾步，而後大聲道：「斷袖龍陽，苟且齷齪，你們真噁心！」

「啪！」不知何時前方的人竟轉身來到拾貴面前，用力甩了他一個耳光，用力之大，直把他打得摔到地面，嘴角也沁出了血。

拾貴捂著被打的臉，怨毒地瞪向那個人，卻在一抬頭的時候，愣住了。

那人顫抖著手，面上的表情很是複雜，似乎隱忍了太多的東西，眼裡有沉痛、懊悔、怨恨，還有太多他讀不懂的東西。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蘇卿無。

蘇卿無幾次張口，都沒說出話來，嘴唇卻漸漸發白，終於他在顫抖中擠出了一句話：「你可以讓別人髒了你的眼，卻由不得別人髒了你的心。」

話語中的沉痛語氣讓拾貴心下一驚，而話意里，聽起來，蘇卿無不是因為話的內容生氣，而是因為，說這話的人，是他……

往事種種，一一浮上心頭，瞧著那人面上的悲痛神色，拾貴一時心中酸楚，口中不覺叫道：「爹爹……」

爹爹，他竟叫他爹爹，兩人看起來不過是相差六七歲罷了，他竟叫他爹爹！

許是這聲爹爹喚醒了蘇卿無，他面色一凜，收回了原先那失魂落魄的模樣，轉過身去，語帶嘲諷道：「要說這人怎麼就這麼賤呢，給口飯吃就認爹認娘，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了，跟條狗一樣。」

聽著那人熟悉的尖酸刻薄的語氣，拾貴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恨恨地握緊了拳頭。

這個人是心狠手辣的惡魔，他絕不是自己的爹爹，沒有下一次了，他絕不會讓自己再這樣喊他！他不配！

「哎呀，在聊什麼呢？這麼熱鬧。」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語氣輕巧，卻讓在場的人聽得毛骨悚然，蘇卿無更是面色煞白，如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