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嗟我不孝負鬼神
小說: 程醫生的秘密情人 作者:青识 字數:3099 更新時間:2019-04-25 16:09:21
許瑩沒頭沒腦心不在焉地在日記地在日記本中寫道:「即使是最絕望的土地,也要開出最絢爛刺目的花來。」
她突然驚詫於自己信手寫出的這句話。
她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程時把她視作流感患者一樣隔離在他的世界之外,她再怎麼愚鈍也不可能無動於衷。
她把她對程時的愛比作「最絕望的土地」,是她這些天來埋藏心底卻真真實實的感受。
她懊惱自己寫出這麼不吉利的話,立馬用塗改液敷掉,另換一行寫道:「只要有愛,就有希望。」
她滿意地看著娟秀的字體,咧著嘴傻笑,彷彿這些飄逸的小字在她眼前手舞足蹈起來。
她的笑容突然滯在臉上,她掛念起程時的病情。
於是決定去程家看他,順帶買些藥,也許用不著,但是有備無患。
程時到家後,依然是一臉病懨懨的樣子。
發現母親弓著身子吃力地拖地,要是往常,他連瞟一眼都懶得瞟,可是他去了情人谷,他想起了權衡,於是內心有團柔軟的東西不時撫慰著他的心,他的刺蝟病不再那麼輕易發作。
「媽,我來吧。」
他接過母親手中的拖把,握著光滑的木頭,又瞥見母親長滿糙繭的手,心裡像針扎一般刺痛。
藺煥萍把垂在額前的發撩到耳後,在一旁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說:「不用不用,我來就好。都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了,哪能幹家務活?」
這種近乎寵溺的愛,正是讓程時反感的地方。
程時停下拖地的動作。
藺煥萍下意識覺得自己又說錯了什麼,懊惱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她趕緊解釋說:「我在家也沒什麼事做,閑得慌。這麼大的房子,卻空蕩盪的。你爸走得早,可我啊,總覺得他肯定還在這兒,所以我得天天打掃,讓一切都像原來那樣幹幹凈凈的。夏天灰塵多,以前還有立雪幫著些,可現在……」
聲音戛然而止。
可是餘音繞樑,來回碰壁,空氣里只剩下一聲聲凄婉的哀鳴:
立雪,立雪,立雪,立雪……
藺煥萍平日里宛如不折不扣的啞巴,只有對著程時他爸的遺像才多嘮叨兩句。
如今程時終於卸下了活死人的面具,喜不自禁又悲從中來,許多日以來喪失的語言功能已經難以運用自如。
本想彌補錯漏,可是未料想眼觀鼻鼻觀心地小心說話,卻還是說多錯多,並且平日里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談立雪,現在她卻撿了個好時機說起她!藺煥萍此刻心如亂麻,不知所措。
氣氛變得凝重,恍若有大提琴奏著悲劇的最強音節。
程時的呼吸變得紊亂,他的「病」如期發作。
「沒事做?難道不需要懺悔嗎!」
他酡紅的眼睛無情地釘在母親的視網膜里,淚光泛著血液的顏色。
藺煥萍的眼裡頓生寒意,她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兒子。
眼裡滿是訝異,苦楚,悲哀和憤怒。
「我為什麼要懺悔!程時,你睜大眼睛看看站在這兒的是誰!是你的母親,不是一個罪人!」
她同樣以咆哮般的聲音回應他。
「因為你害死了立雪!不是你,姐怎麼連死都不瞑目!母親?你是怪物!你是殺了自己女兒的兇手!」
程時已經發狂,眼裡蓄滿的淚水終於滾滾而落。
佔據了所有理智的是他的恨意,幾乎要將面前的母親生吞活剝的仇恨!
「我沒有……」
藺煥萍嘴角顫抖得已不成形狀,也不敢直視兒子的眼睛。
道道皺紋承載著淚水,匯成迢迢悲傷的河流。她正以光的速度在蒼老。
「立雪恨你,即使死了,也會恨你!你連活著的人的原諒都得不到,更不要奢求死人的寬恕!」
這個家,震顫得已無力支撐外面的狂風豪雨,幾乎要在這個六月破碎得不再完整。
程時步步緊逼,咄咄逼人,而她節節敗退,已無力還擊。
真是見鬼的天氣。
剛才還陽光明媚,天藍得纖塵不染,轉眼就落下漂泊大雨,把毫無防備的行人澆得比落湯雞還狼狽。
許瑩就是其中之一。
空中的雲像髒兮兮的粗帆布,抖落著污糟糟的雨水。
許瑩站在公交站牌下躲雨,狹仄的空間已讓她濕了半邊肩。
時而飛過的汽車碾過坑坑窪窪的水凼,濺了她一腿的泥水。只能無奈地望著自己這一身精心的打扮哀嘆。
公交遲遲不來,許瑩索性招收一攔,即刻跳進計程車,報了程時家的地址。
她的兜里還緊緊揣著兩盒感冒藥。
「啪——」
忍無可忍,藺煥萍還是給了他一耳光。
她泣不成聲,蒼老的身體靠在牆壁,疲憊得不堪一擊。
程時的頭歪在一側,耳朵里仍然嗡嗡作響。
許瑩石化了一般呆立在門口,半天挪不動一步。
許瑩在房間陪著程阿姨。
藺煥萍表情木訥,血絲滿布的眼睛幹澀得流不出任何液體。
就像丟失了魂魄,眼神滯留在虛空中。
許瑩望著身形消瘦面容蒼老,枯坐在床上的程阿姨,心裡黯然,默默地在她身側坐下。
「我做的還不夠好嗎?」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為了他,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
「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媽!他怎麼能怎麼敢恨我?」
她臉上的紋路又褶皺在一起。
淚水隨著她顫抖的話語,無聲無息地滑落。肩膀抖得厲害,背脊像弓一樣彎曲,幾撮發白的頭髮,額頭綳起的青筋,用力交握的雙手,把她的無助和脆弱無遺袒露。
許瑩把手搭在阿姨的肩頭,輕輕地拍著,希望能給她微薄的慰藉。
被兒子仇恨的母親,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屋子裡蕩漾著程阿姨語無倫次的聲音,許瑩只能止不住地嘆息。
客廳里爭執的聲音哀轉久絕。
列缺霹靂,室內一刻萬籟俱寂。
只剩權衡的聲音在程時的耳邊久久縈繞,一點點化解著他的病毒和戾氣。
「愛並沒有對錯,即使有時愛的太深,傷害了對方。但沒有愛,我們誰也無法一個人走下去,或許你覺得你可以,而阿姨,一定沒有辦法。」
一襲沾了許多污點的白色裙子曳進他的視線,一併出現的還有兩盒包裝已經被捏變形的感冒藥。
他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盯著許瑩。
總會在某種情況下,一些被忽略的記憶如洪水猛獸般襲來。
程時是班代,掌管班級的一切大小事務。
他手上象徵著權利的花名冊,記錄著所有同學的各種信息。
他是個受人擁戴的好班代,是因為他工作起來一絲不苟,恪盡職守,每個同學的家長聯繫方式,家庭住址他都能倒背如流,甚至是大致的家庭狀況他都私下去溝通了解,因此面臨突髮狀況,他總能從容應付。
許瑩家住四季路A小區B棟C單元,到青年路程時的家,需要跋涉兩條市區最為繁忙的街道。
而權衡不在的那些日子,他起的又格外早,許瑩口中的「碰巧」又豈會是真的「碰巧」?
只是那時候,他的心裡沒有許瑩的位置,他怎麼也無法把她的「碰巧遇到」同她的「處心積慮」聯繫在一起。
當他看著不再潔凈如新的裙子和那癟癟的藥盒,他在心裡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對於許瑩的喜歡,他並非渾然不覺。
他是如此縝密甚至敏感的人,怎麼會察覺不出她眼裡難以掩飾的羞澀和歡喜。只不過他被思念佔據了心緒,被苦苦的等待和回憶蒙蔽了雙眼,她的愛,被自動過濾在身後,被當做理所當然卻不覺不知的存在。
畢業那天,他為了一己之私,利用許瑩,企圖通通忘記那些不堪的過去,以一段新的感情讓自己重新開始。
脫口而出「跟我交往」的話,不是問句,不是祈使句,是毋庸置疑的陳述句。
當時看到許瑩驚喜地哭了,不無驚異,也下定決心要全心全意好好和她在一起。可他騙不了也背叛不了自己的心。
這麼些天,他發現自己對許瑩的感情,比一層紙膜還要淺薄。
這段感情的開始,又是否摻雜著報復的成分?他不願再去質問自己,因為他害怕得到不想得到的答案。
程時恨透了這樣的自己。他甚至開始唾棄鄙夷這樣卑劣的自己。
他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錶情,可是無論他有多麼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流露了幾分內疚和不安的神色。
程時微笑地接過藥,「含情脈脈」地望著許瑩說:「你就是特地來送這個?」
這才是程時,知錯即改且不留痕跡。
「嗯。」
許瑩點頭,無意瞥見程時鼻翼兩側到嘴角的綿長的紋路,她知道這叫做法令紋,書上說這代表隱忍的痛苦。
「願不願意陪我去個地方?」
「好。」
她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只靜靜陪在他的身邊,隨時隨地扮演可取暖可加濕可吸塵的攜帶型機器。做這樣生命力十足的機器,竟然令她十分心滿意足。
雨淅淅瀝瀝地下得小了,天地間朦朧得恍若幻境。
他的手心濕熱,溫和地將另一隻手包裹。
那一刻,許瑩的心跳出了胸膛,歡愉地接受雨水的灌溉,怒放著一株蓬勃的太陽花,把他和她的世界,瞬間照亮。
他們倆消失在一片迷濛的雨色中,惟有她篤定的腳印在雨中——越發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