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是當時已惘然
小說: 程醫生的秘密情人 作者:青识 字數:3699 更新時間:2019-04-25 16:09:22
權衡坐在他的對面,臉上寫滿了疲憊,卻努力掛著溫柔的微笑。
而程時正醉心於一桌子的甜品和零食里,頭也顧不得抬起。
他只顧胡吃海喝,權衡只靜默地看著他。
悠長的音樂纏繞指間,他想伸手去揉程時細碎的頭髮,可是一張桌子的距離,太遠了。縱使他站起身,也無法觸及。
他放棄了伸出手的嚐試。
一切,還沒有變得更壞。所以……
他喑啞的聲音在空靈的音樂中想起——
「程時,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好啊,你說。」仍奮戰在一堆食物中。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那麼一隻鳥,它一生中只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
程時用餐巾紙抹了抹嘴,抬頭認真注視著他的眼睛。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權衡耍什麼花樣?這才是程時的「認真」所在。
「從離開巢穴的那一刻起,它就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息下來。然後,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荊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了歌喉……」
還真是一字不差啊。程時故作崇拜地望著他。
「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命竭。」
「沒了?」他大概還要說上帝的反應呢。程時陰惻惻地笑著。
權衡搖了搖頭:「故事的結尾說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
果不其然。
程時憋笑憋得五臟六腑都在抖。
權衡的眉頭卻緊蹙,「可是我覺得並非如此,倘若我是那隻鳥,用深痛巨創來換取短暫地美好,世界也不一定會諦聽,上帝也未必會微笑。」
程時忽而覺得不對勁,問道,「怎麼這麼悲觀?」
「因為事實如此。他們也許並不認可我所謂的美好。他們覺得這種單純的美好與命運頑抗,與人生違悖,與自然相對。」
程時愈發不解,只能順著他的話說:「那你的選擇呢?是毫不猶豫扎進荊刺里,還是繞過荊棘走完鮮花鋪就的康莊大道?」
「這隻鳥胸前帶著荊刺,它遵循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法則。他被不知其名的東西刺穿身體,被驅趕著,歌唱著死去。在那荊棘刺進的一瞬,它沒有意識到死亡將臨,它只是唱著唱著,直到生命耗盡,再唱不出一個音符。但是,當它把荊棘扎進胸膛時,它是知道的,然而,它卻依然要這麼做,它依然把荊棘扎進了胸膛。」
「背了很久吧。」
程時終於忍不住了,趕緊拆穿他。
權衡一時錯愕,緩緩道:「是啊,背了很久。」
程時嘴角抿著笑意。
他無法參透權衡話里的玄機,卻為他做出的選擇而感到高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換來的是遍體傷痕,可是他一定不會後悔,不會終生遺恨。
可是程時又隱隱覺得不安,覺得權衡的話里滲透著無奈和苦澀。
然而他不願再深想。
所以他不會想到,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程時一邊漫不經心地吃著雪糕,一邊努力回憶著權衡的話。
過去和現在織就成一張網,他深陷其中,找不到拆散的結扣。
權衡在暗示什麼?他為什麼突然憤世嫉俗起來?他想抵抗什麼?為什麼他像是抵抗不了一樣?他是否真的做出要把荊棘扎到胸膛也不後悔的抉擇?如果是真的,那他的離開又意味著什麼?
「程時?」
聽到許瑩的聲音,程時才從一鍋漿糊里爬起來。
「是啊,我們以前常來。有一次我和我媽吵了一架,跑了出來,越走越偏僻,也不知怎麼就跑到這兒來了。我是路痴,記不得路,而且我也不想回去。奶奶就像寓言故事裡突然出現的,給小女孩一碗炒飯的善良阿婆,只是我沒有感動地落淚,也沒有幡然醒悟,而是把她招待的東西吃的精光,回頭還一臉可憐兮兮地對她說我沒錢。權衡和媽到處找我,最後是權衡找到的我。他說他找我找的肚子都餓穿了,所以他果斷地點了和我一樣的東西,回頭他一摸口袋臉皺的跟苦瓜似的……」
「後來呢?」
「奶奶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她對於我們這些不受管教竟然還吃霸王餐的不良少年哪能輕易放過,簡直是抱著幫她丈夫剷除一個是一個的決心,對我們嚴加管教,頤指氣使!叫我們清桌子,擦地板,掛吊飾,換燈泡,我懷疑她是不是故意放著那些活兒不幹,就等著我倆落魄到這兒呢!我們一邊幹還一邊悄悄罵她狼阿婆母夜蟲。後來……權衡設法聯繫到了我媽……」
許瑩看著程時的表情,約莫猜到了幾分,「你們在這兒吵架了?」
「嗯。」
「估計奶奶嚇得不輕,哪有母子倆吵得這麼血腥的。」
程時被許瑩的用詞嗆住了嗓子,順了順氣說,「沒有,咱奶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後來奶奶二話沒說就放我們回去了,錢也不要了。臨走的時候還對我說了句話。」
「勸你洗心革面,浪子回頭。」
程時笑著搖搖頭說,「叫我倆以後常來。」
許瑩越發覺得這個奶奶有意思。
許瑩笑說:「權衡能這麼快找到你,看來你和他感情很好,並且他很了解你。」
許瑩也不知怎麼,就覺得這話里的味道跟吃了過期的奶油似的,順著腸道讓渾身不舒服。
「是,我們以前感情是很好。」
「以前?」
「因為現在,我不知道……」程時垂下眸子,許瑩看不到他眼裡的悲傷。
「權衡沒了他爸,他媽也對他過分嚴苛,但是他很懂事很聽話。」
許瑩已經很能適應他話題的跳躍。
「難怪……有一次我去辦公室交作業,看見權衡他媽戳著他的腦門罵他不爭氣,我當是權衡犯了什麼錯誤,沒想到是沒有考到班級第一,可是他是班級第二啊!起初我還以為是老師找他媽來的呢,沒想到是阿姨她自己……當時,權衡什麼也不說,也不躲不反抗,任由他媽又打又罵,連老師看著都心疼在勸他媽。我還以為阿姨只是稍微強勢一些而已……」
程時冷笑一聲說:「雖然我不是嚴阿姨的兒子,但也領教過她的厲害。偶爾權衡受不了她的氣會小小反抗一下,我們家就是他的避難所。我們一家人都很待見他,我爸簡直就把他當半個兒子。還常常當著我的面誇他,說他比我懂事,我就是張牙舞爪的野娃。我從來沒往心裡去,因為在我眼裡,他真的比我好一千倍一萬倍。他媽工作忙,他常住在我們家,和我睡一張床,和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親密。
「有一次,他媽提個雞毛撣子一路把他攆到我家門口,對於這樣的場景,我們一家人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是勸也勸過,她依然改不了她的火爆脾氣。可是在權衡他爸走之前,她是那樣善良和藹的媽媽。眼看那撣子就要落在他身上,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可是不巧,那麼粗的撣子生生落在我的手臂上,頓時一道血印,麻得我半天沒緩過來。我只是出於本能地想讓他免受皮肉之痛,不料倒是把自己搭上了。不過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權衡用那樣狠的目光瞪著他媽,我看著都發怵。他媽自知理虧,忙攆著他往樓上走。他回頭一直看著我,傷口好像也沒那麼疼了,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傷口才又隱隱作痛起來……」
許瑩聽得出神,她似乎從程時的話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情愫,就像上次看到權衡在陽台上給盆栽澆水時產生的感覺一樣,說不清道不明,卻又來勢洶洶不可抑制。
程時的故事並未講完。只是他覺得,許瑩聽到這兒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權衡悄悄從陽台上翻下來。因為是老手,動作相當之熟練,絲毫不費功夫。
程時因為手臂上的疼痛,輾轉難寐。聽到陽台上的響動,猴精似的從床上跳起。
他知道是權衡來了。
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
「我就知道你會來。」
程時一下也不覺得痛了。
權衡緊張地抬起他的手臂,借著微弱的月光查看傷勢,著急地問他:「還疼嗎?」
「本大俠什麼體魄啊,哪能屈於這點小傷?」
那時候程時迷上了武俠片兒,張口閉口本大俠,彷彿帶上這仨字兒就真成了大俠似的。
權衡輕碰了下他的傷口,程時呲的一聲疼得齜牙咧嘴。
「有你這麼虐待傷患的嗎!」
「誰讓你在我面前逞能的。」
說著便從口袋裡掏出亂七八糟的東西來。程時仔細看,原來是各式各樣的外傷藥,竟然還有棉簽碘酒紗布和緊急處理小冊子。
一看就是權衡急著來見他,匆忙把他的東西一股腦都帶來了。
「你哪來這麼多藥啊?」
程時獃獃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嫻熟程度不亞於他翻陽台的功夫。
「平時常會用到,就備著唄。」
他總是把那麼讓人心疼的話說得事不關己似的。
程時的鼻子一陣泛酸,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茫茫夜色化成權衡身後最深邃的底色,襯托出他最溫柔的剪影。
這個影子,卻鱗傷遍體。
處理完之後,他抬頭對上程時亮晶晶的眼睛,那泉水一般澄澈清冽的眼淚讓他的心一陣刺痛,他低著頭看著那醜陋的傷痕,痛苦地說:「對不起。」
程時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大俠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下次你挨打,不準不往我家裡跑!」
「你別咒我了。」權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程時,你手上的傷還要不要緊,我給你拿藥來了——」
程立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權衡驚惶地丟掉了程時的手,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程時的手心突然空蕩盪的,心裡黯然。
「沒事了。我已經敷過藥了!」
「那好,你早點睡!」
程立雪房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權衡終於如釋重負。
程時笑望著一臉蒼白的權衡,說:「你欠我姐錢哪?」
權衡沒有說話。
漫天繁星,一彎弦月,晚風習習,光影迷離。
他們一起在陽台的涼席上躺下,望著孔雀藍的天空。
昏黃的街燈籠罩著他們。
飛機的尾燈在雲層中明滅,緩緩游過他們的雙眸。濕熱的手掌重新交握,沉沉滑入各自的夢境。
許瑩心裡有個聲音。
是嫉妒嗎?
許瑩驚訝於心裡的疑問,繼而平復下來。
這有什麼可嫉妒的?
她舀了勺奶油送進嘴裡,望著盛著甜品的精緻器皿,突然想把它擲碎。
太精美的東西總會讓人反感。
她覺得她不想再聽他口中那樣幹凈美好的兄弟情義,有一雙利爪在她的心頭作祟抓撓,她忽然很想了解是什麼摧毀了這樣固若金湯的友誼,或許沒有摧毀,那又是什麼橫亘其中,阻撓他們握手言和?
於是她慢慢吐出不懷好意的蛇信。
「你們……從來沒有鬧翻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