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山上，一群半大的少年正迎著初陽的微光，認真地鍛煉身體。

「還有幾圈就跑完了，大家堅持住！」

獨屬於少年的清亮嗓音響起，卻因為體力不支而顯得斷斷續續。

說這話的，是隊伍為首的少年，身量並不是所有人中最高的，卻是他們的小首領。

又繞著廣場跑了幾圈，這些穿著同色衣飾的少年都紛紛停下來喘氣，癱倒在地上。

為首的少年擦了擦臉上的汗，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金光照在少年臉上，顯出一張瑩白如玉的青澀面孔來。

儘管青澀，但來日，必是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大師兄，我們今日做什麼功課啊。」人群里有聲音問道。

昔鴻遠抬了抬手臂，「還能做什麼功課，聽這話，今天是不是輪到你去喂它們了？」

問話的是小十九封維辛，他入門不怎麼晚，年紀卻是不大，最怕那些妖獸。

對，它們就是豢養在崑崙山上的一群妖獸，也是遙山門的妖獸。

封維辛苦著小臉，「我是真的很怕啦！」

其他的少年發出善意的鬨笑聲，封維辛也不在意，爬起來跑到昔鴻遠身邊，抱著他的胳膊搖啊搖，「大師兄~你陪我去好不好啊？大師兄~大師兄你最好了！」

昔鴻遠露出沒辦法的表情，「好吧，一會你去找我。」

「耶！太好了！還是大師兄最好了！」封維辛在原地蹦起來。

「嘁，大師兄也對他太好了吧！」

「就是，十九，不能每次都讓大師兄陪你吧，羞不羞啊哈哈哈...」

「......」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嘲笑起來，封維辛漲紅了小臉，結結巴巴地反駁，「才，才沒有呢！」

昔鴻遠笑著拍拍他的腦袋，「好啦，別理他們。」

正說笑時，一穿黑色長袍的青年男子走近，昔鴻遠馬上收斂了表情，「弟子見過盧師父。」

其他人趕緊站起來，「弟子見過盧師父。」

來人正是遙山門僅有的兩個長老之一，盧壽。

盧壽大概三十齣頭，長得雖然清俊，但是周身的氣息卻像冰一樣冷。

他們這些弟子最怕盧師傅，嚴格就算了，主要是老冷著臉，都不敢跟他說話，每次看見盧師傅益沉下臉，簡直比去喂嘯日虎還可怕。

不對嘯日虎怎麼能跟盧師父比。

「今日的早課都做完了？」

噫，聲音都好冷！

「是。」少年們齊齊回答。

「嗯，去吃早飯吧，今天的功課也要好好完成。」盧壽說完，就向山下走去。

不過他不是要去山下的鎮子，而是要過綺羅河，去到對面的山峰上練功。

崑崙山是群山，遙山門，就建在其中最大的一座山上。

對面的，正好是最高的山峰。

盧壽一走，少年們就放鬆下來，嘰嘰咕咕地八卦。

「哎喲每次盧師父一說話我都要害怕半天。」

「那是你沒用好吧，其實盧師父還是很關心我們的。」

「你說盧師父練的什麼功啊還要到對面的山上去？」

「我聽鄒師父說，盧師父每天都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練好功後，再用輕功身法飛下來。要來回幾次呢！」

鄒師父，即另一個長老，鄒正志。

「真的啊！天吶，那座山可是最高的啊！」

少年們張著嘴仰頭看向在陽光里漸漸清晰起來的山峰，不由得對盧壽充滿敬佩之情。

「等我長大了，也要像盧師父那樣厲害！」

「我才厲害呢，你上次連個包子都搶不過我，還好意思說！」

「那是你耍賴！」

「......」

半大的孩子們吵吵鬧鬧，說說笑笑地往飯堂去。

進了飯堂，就聞到雞湯的濃香。

「哇啊！樂叔今天熬了雞湯啊！」

昔鴻遠是最後一個進來的，聞言笑道：「看來樂叔今天有好事啊！」

「你個娃子，我沒有好事也會給你們熬湯撒！」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走進來，昔鴻遠怪模怪樣地行了個禮，「喲，樂叔來了。」

樂平本來是山下鎮子上的一個廚子，因為被遙山門的門主救過，便上山來給遙山門當大廚了。

整個廚房除了他，就他的兩個徒弟了。

說起來，遙山門也沒多少人，加上他們也不過四十人左右。

他估摸著，天底下再也找不出這麼寒酸的門派了。

「樂叔，來和我們一起吃啊！」聞到香味的孩子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坐好，準備吃飯了。

樂平喜歡孩子，和這些少年關係很好，被他們親切地喊作「叔叔」。

等到昔鴻遠走到桌子最前面坐下，一聲「開飯」，三十幾個孩子一同舉筷。

遙山門因為人少，平時規矩也沒這麼多，吃飯的時候飯堂里嘰嘰喳喳個不停。

正吃著，突然覺得天昏地暗，屋外響起一陣呼嘯聲，同時狂風襲來，木門被吹得直接脫離門框，砸到了屋裡。

昔鴻遠等人都被吹得睜不開眼，尖叫著躲到桌子底下，桌上狼藉一片。

這時，一道白影出現在門前正好擋住，一個溫和又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不知尊駕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昔鴻遠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高興起來。

太好了，門主來了！

門外，遙山門門主素俢竹正和一頭巨大的紫羽雕對峙。

他本在房中整理書卷，突然覺得有一股強大氣息朝這邊來，急忙過來一看，發現竟然是只世人難見的紫羽雕，停在自家飯堂門口。

這是...餓了？

這可是冤枉紫羽雕了，這麼點人，它這麼大的個頭，比你家飯堂都大，夠吃嗎？

好吧好吧我們實在是很寒酸的門派，我們很驕傲。

一人一雕對視了一會，紫羽雕率先開口了，「這孩子與你這門派有淵源，收下吧。」

然後伏低身子，抖了抖翅膀。

然後素俢竹就眼睜睜地看見一個瘦小的孩子滑了下來，「嘭」地砸地上。

素修竹凝眸看著紫羽雕，不疼嗎？

紫羽雕抖抖翅膀，感覺不到，誰讓自己大呢？！可大可大了！

「尊駕的意思是...讓這孩子歸入我遙山門門下？」

紫羽雕兩個碩大的眼珠盯著那孩子看了一會，「對，至於原因，你以後就知道了。作為回報，我每年會送九星石過來。」

九星石是一種鍛造之石，用於鍛造武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可是...」素俢竹覺得自己沒法收下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雖然這裡的大部分都是來歷不明的孩子，都是素修竹下山遊歷時撿回來的。

反正沒有人會爬上崑崙山來拜進他們這個小門派。

紫羽雕卻是不耐煩了，展開雙翅，陰影頓時籠罩住了整個飯堂。

「就這麼說定了。」紫羽雕振翅一飛，頓時又是一陣狂風，屋邊的樹木直接連根拔起，被狂風卷上天空。

而素修竹淡然地站定，身形沒有一絲動搖。

紫羽雕在空中轉了一圈，突然來了一句：「你們這個地方...還真是不適合我。」

素修竹一梗，您都準備走了還來膈應我一下。

桌子底下的昔鴻遠看到黑影離開，便輕輕地爬出來來到門邊。

「門主？」昔鴻遠輕喊。

素俢竹轉頭看到他，突然笑了起來，「鴻遠啊，來來來。」

昔鴻遠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妙。

根據他的經驗，門主雖然修為深厚，已至合體期，這放在天域大陸上，足可以傲視天下了。

但是門主素來低調而且非常不著調，每次對他笑，都沒有好事發生。

比如去年，門主一笑，他就抱著一頭成長期的寂滅鱗從山上硬生生地走下去。

真的是走下去啊！走了一天啊！還抱著一條蛇！

難道門主都不考慮蛇會吃了他嗎？！

還有前年，門主帶他下山遊歷，碰到一群惡霸毒打一個小孩子，門主倒是輕飄飄地把孩子抱走了，留下他被那群惡霸追殺。

他也是個孩子啊！！！

還有大前年...

昔鴻遠抑制不住地回想起自己的血淚史，打定主意不過去。

「門主，我去看看師弟們有沒有受傷...」昔鴻苦著臉著往後退。

「過來——」素修竹繼續笑眯眯。

他是真喜歡這個弟子，首先長得好看，有自己小時候的風采。

而且做事利落，雖然性子有些跳脫，愛犯懶，但是是個好苗子啊！

沒有意外的話，這門主的位置早晚會是他的。

「你看啊，這裡呢，是你的小師弟，他剛來咱們門派，就由你照顧他，好吧？」素修竹指了指地上的孩子。

昔鴻遠眼角有點抽搐，「不好。」

這傢伙還在地上昏迷著呢！他怎麼照顧！

「你同意就行，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

昔鴻遠懵，嗯嗯嗯？？？我什麼時候同意了？！

門主你別走啊！回來啊！

昔鴻遠都要吐血了，看著素修竹消失在眼前。

今天就不該來吃早飯啊！

昔鴻遠怒氣沖沖地看著地上瘦小的男孩，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又咬咬牙轉回來，「我真是倒霉，為什麼這種事老找我啊！」

費勁地拖起男孩，昔鴻遠一抬頭就看見飯堂門口，一個個腦袋直衝著自己看。

「大師兄，那是啥？」

「你傻啊！那是個人啊！」

「你才傻呢，我當然知道是人。」

「行啦老九老十，你倆都閉嘴，大師兄，那人是啥？」

「......」

昔鴻遠突然覺得這個地方除了自己，都很不靠譜。

「沒事，你們吃飯去吧，一會吃完了把門修一下，再把周圍的樹啊什麼的抬到柴房去。老九老十，你們倆陪小十九喂妖獸，我還要照顧他，先走了。」昔鴻遠把男孩往身上托托，哼哼哧哧地回房間。

「我不要和九師兄十師兄一起去。」封維辛憋著小嘴。

「為啥？」

「因為他倆傻...還不如我自己去。」

「你個臭小子還敢嫌棄我們，站住！不許跑！」

「哈哈哈哈...」

————

昔鴻遠拖著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間，將人往床上一放，自己癱倒在地上。

「真是麻煩...」

喘過氣來的昔鴻遠爬上床，伸手拍了拍那孩子髒兮兮的臉。

噫好臟！

「不會死了吧，這樣還不醒？」昔鴻遠小聲嘀咕，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下，竟然真的顫顫巍巍地試了試男孩的鼻息。

「呼...還好，還活著...啊啊啊啊啊啊！！！！！」

昔鴻遠大叫著迅速爬到床里側，驚魂不定地看著不知什麼時候睜開眼的男孩。

「你想嚇死我啊！有病啊！」昔鴻遠大吼。

他是真的快要嚇哭了。

上一秒還說他是不是死了，結果下一秒一低頭，就看到倆黑眼珠子死死盯著你，你說嚇不嚇人！

男孩本來就挺虛弱的，這下倒好，被昔鴻遠一嗓子直接震暈過去了。

昔鴻遠又被嚇著了...

...嗚嗚嗚門主快來啊死人啦！

————

「好了，他沒事，就是長期沒吃飽飯，沒營養導致的。」

素修竹把男孩的手腕塞進被子里，忽略了昔鴻遠痛苦的眼神。

多髒的人啊，不洗幹凈就塞在自己幹凈的棉被裡...

全遙山門的人都知道，昔鴻遠愛幹凈，所以一個人住一間。

這黑乎乎的破衣爛衫的，還在地上滾過的人，睡他的床，蓋他的被，簡直像要他的命一樣。

「鴻遠啊，你看，雖然咱門派人少地方大，但是呢你們的住房卻是沒有了，這一時也蓋不出來。其他的師弟都是兩人一間，所以這孩子...」素修竹又開始微微一笑了。

雖然門主微微一笑很傾城，但是現在昔鴻遠完全不覺得。

門主我恨你！

素修竹留昔鴻遠一個人默默流淚，自己帶著門口看熱鬧的一群小孩子離開了。

快走吧，不然一會你們大師兄要發飆了。

唉，實在是大師兄剛才那一嗓子太厲害了，連山上的鳥都被他嚇得飛走了，不來看看不合適。

昔鴻遠痛心了一會，目光轉向床上的小人兒。

為了他以後的生活，奮鬥吧！

昔鴻遠深呼吸了一口氣，噔噔噔跑出去燒了一大桶水。

平時他們洗澡都是在屋後的冷水池子里，冬天就是樂叔燒了熱水送到小澡室里留他們用。

現在是秋天，昔鴻遠想了想那孩子的瘦小身體，算了還是熱水吧。

昔鴻遠挽著袖子，認認真真地給男孩擦洗身體，繃緊的小臉上是細心又暖心的神情。

平日里他也曾照顧過那些年紀小的師弟，這些照顧人的活計簡直是手到擒來。

我可是個全能的大師兄！

大山裡的秋天總是寒涼一些，男孩光著身體，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昔鴻遠趕緊最後擦了幾下，拿了另外幹凈的被子給他蓋上。

等收拾好了，又去小十九的房裡拿了他的衣服給男孩換上。

做好這一切，昔鴻遠也累了，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孩子啊。

歇了一會，昔鴻遠看看自己身上的水漬，嫌棄地皺皺眉，到屋後的涼水池裡沖洗一番，回到屋裡，就看見男孩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發獃。

「你醒了啊，感覺怎麼樣？餓不餓？」昔鴻遠走近，抬手摸摸男孩的臉。

咦我為什麼要摸他的臉？

還別說，這孩子洗幹凈之後看著挺順眼啊，挺和他口味的。

男孩無聲地看著昔鴻遠，臉上溫熱的觸感不知觸動了他弱小心裡的哪根弦，猛地撲到昔鴻遠懷裡哭起來。

昔鴻遠被抱個滿懷，差點站不住。

這是咋的了，說哭就哭，嘖，小孩子就是麻煩！

你也不比他大多少啊喂！

「哎哎哎，你別哭啊...不許在我身上擦眼淚！給我撒手！」昔鴻遠頭痛地看著懷裡不住大哭的男孩。

門主你這是丟給我一個大包袱啊！

昔鴻遠無法，只好勉強在男孩背上拍了拍，「乖，怎麼了？你要是有事就跟我說，呃我是昔鴻遠，是你大師兄...都說了不要在我衣服上擦眼淚啊啊啊！」

哄了好一會，男孩才打著嗝從昔鴻遠懷裡退出來。

昔鴻遠無語地看著自己的衣服，得，又得重換一件。

「對，對不起...」男孩小小聲地說。

昔鴻遠從懷裡拿出帕子給男孩擦幹凈臉，然後把帕子扔了。

「行了，叫什麼名字？」昔鴻遠脫下外袍也扔在一邊。

「...開霽，殷開霽...」

「殷開霽，我知道了，我是昔鴻遠，你的大師兄，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小師弟了，大師兄保護你！」昔鴻遠豪氣地笑著，挺了挺單薄的胸膛。

「嗯！」男孩剛哭完的眼睛微紅，沒幹的淚水在眼眶裡閃閃發光。

秋天的陽光是最暖人最舒服的，一如殷開霽現在的感受。

這一年，江湖安寧，武林和睦；這一年崑崙山上風光依舊；這一年，是緣分之始，萬事之源。

這一年山中相遇，他九歲，他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