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這個估計是不中用了……」

我學著羅叔叔的樣子，將小蔥的斷弓仔細看了又看，又學著老媽看過的某個後宮劇里的老太後用深沉的語氣對這根弓子判了死刑。

「真是這樣嗎？」小蔥的表情還是帶著45%的懷疑，「粘好它難道不能用嗎？」

「怎麼粘啊？」我繼續看著那根弓，「你就別想著粘好了，就算粘好了也不好用……」

「那還可以將就一下！」小蔥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隨後他嗖一聲跑出了大門。

我看著他突然的離去，心裡多少能體會他的感受。

畢竟第一把琴第一把弓都曾是自己的心頭肉，就和初戀一個樣，但是人的琴技越是精進，則越是想去換琴換弓，世上絕對沒有哪位大師會將自己的第一把琴從生拉到死，除非他的第一把琴不是瓜奈利就是斯特拉迪瓦里，也正如世人很少和初戀共度一生一般，除非他的初戀本來就卓爾不群。

我將小蔥的琴拿在手上端詳，尋思著自己換過的琴究竟是帶走了自己多少的沉澱，又想著如果羅滿喜在世，他的琴技又會如何超乎尋常。

十五分鐘後小蔥氣喘吁吁的回來了，外面雨沒停，他身上還帶著晶瑩的雨點。

「去幹什麼了，跑那麼急？」

我半帶責備地看著他，又不自覺地用手撫去他頭上的雨點。

這一刻我發現他沒有故意避著我，只是很欣喜地給我看著他手中的東西，我也很欣喜看著這個東西問：

「這是啥啊？」

「502！樓下五金店買的！」

「502？你說錯了，應該是520才對。」我說。

「哎呀不是！」

小蔥急急忙忙坐在沙發上，然後他拿著那根斷弓鬆了馬尾，用那瓶「520」在弓身上塗抹著，我則坐在他一旁捏著鼻子，又問：

「就這水能讓它粘上？我說這氣味也太難聞了吧。」

「你不懂，」小蔥回答很果斷，「這不是水，這是膠水，你別看他像水一樣，其實可粘了。」

說完，那把斷弓在小蔥手上居然就牢牢粘上了。

我平日里不修東西，那個什麼「520」我也沒弄過，聽小蔥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之前羅叔叔也說過這個東西，當然我也記得羅叔叔說這個東西基本沒什麼鬼用。

「你看！粘上了！」

片刻後小蔥拿著弓看著我，然後迫不及待地將弓放到琴身上拉起來。

弓子幾乎是回到斷之前的樣子。

我看著小蔥有些欣喜若狂的樣子，心想著不錯啊，這小子不但學琴有兩下子，連修弓子也有兩下，給我判了死刑的弓子他居然都能恢復到以前……

我正想著，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咔嚓聲，那根弓子又斷了。

小蔥有些失望地拿著那根弓子，看著弓子斷面兩端的粗糙面，實實在在地嘆了一口氣。

「好了，別難受了。」我撓撓他的頭，又將那根斷弓撿起來，這時我才發現他一直都在用八角弓。

「你又不是制琴制弓的，會修好才怪呢，」我說，「要不我帶你去羅師傅的琴坊里走走，看看他有什麼辦法？」

「可以嗎？不會麻煩別人嗎？」小蔥有些擔憂地問。

「可以可以，沒問題沒問題，我和他老人家熟著呢，你只要安心翹掉一節課就好，好啦，就這麼愉快的決定啦。」

說完我將小蔥的大衣蓋在他頭上，然後我回房自己也穿上了外套。

小蔥收好了琴，我兩一起屁顛屁顛地向羅叔叔的琴坊進軍。

其實小蔥的那根弓不是不能修，只是沒有修的必要，畢竟那根弓太廉價了，修弓的費用都會高過弓子本身的價值，還不如……

還不如我直接送他一把。

關敏啊關敏，有些事，真的讓你說對了，我說你嘴巴什麼時候能不再那麼毒啊，再這樣下去，哥是真的會米缸見底的。

……

我們瘋子一般來到羅叔叔的琴坊，羅叔叔正在給一把琴補著膠，他身旁還有一個背著琴盒的小女生，他見是我們來了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

「哎喲，什麼風把你們師徒吹來了。」

「羅叔叔你先忙，我的事一會再給你說。」

說完我拉拉小蔥的袖子，讓他跟我一起看看掛在牆另一邊的琴。

我隨便拿下一把，撥了一下琴的弦，然後將他遞給小蔥。

「哎，你聽，這把怎樣？」

小蔥拿著那把琴，臉色有些不自在：「挺……挺好的……」他說完又將琴放回原位。

我則又將那把琴塞到他手上，對他悄聲說：「你等著。」

我又找來一根弓子和一個肩托，我將它們遞給他：「你試試，好拉不？」

小蔥有些不可思議，他本不想拉那把琴，卻在我的慫恿下輕輕拉了起來。

然後我看著他拉琴，又職業病一般的糾正他的動作，告訴他別緊張肩要放鬆大臂要抬起來等等等等。

我以為這小子跟了我這麼久多少也會些像樣的曲子，結果他從頭到尾就只給我拉了一首小星星，聽得羅叔叔身邊那個小女生忍不住抽身笑了一下。

我將他手上的琴收了，又給他換了一把：「這把你再拉拉，我說你也拉一首高深點的曲子。」我悄聲對他說。

「高深？要怎麼樣一個高深？」他也悄聲問我。

「你就算拉《兩個擲彈兵》都比小星星高深。」我說。

「那個我記不住譜了，反正都是一把位……我拉沃爾法特第十三課吧。」

「隨你，只要不是小星星就行。」

這之後我讓小蔥又拉了三把琴，待那小女生走後，小蔥迫不及待地將琴放好，整個人如同犯罪了一般跑到羅叔叔身旁，將自己的斷弓給了他。

「嗯？怎麼，不是來看琴是來修弓子的？」

羅叔叔先瞅著那根斷弓，又瞅了瞅點頭的小蔥。

「我沒有摔著它，是我拉著琴的時候它就自己斷了。」小蔥語氣有些著急，他生怕羅叔叔以為他在說謊。

羅叔叔看著那弓子，十分耐心告訴小蔥這是因為有的木料本身就有瑕疵，不是他使用不當。

制弓師做弓的時候沒有發現木頭隱藏的裂痕，所以用著用著就會斷了，也有的弓子是因為在特別幹燥的氣候下斷的，所以琴弓也要適當的保養。

結果我說嘛，就和我想的一樣，羅叔叔說沒有修的必要，不給修，讓他直接再買一把。

「這根弓不過兩百元，我這裡多得很，算你一百八一根啦。」

說完羅叔叔剛想將他的那堆垃圾琴弓抱出來，我就上前阻止了：

「等等！要買就買把好的，你那些弓子沒意思，把你店裡留著的巴西蘇木全部給我拿出來。」

羅叔叔看著我瞪了一眼：「拿那些做什麼？他用得著嗎？」

「用得著用得著。」我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小蔥，「以後他和琴要走的路可遠著呢，早換晚換，反正都要換，還不如一次性就換個好的。」

我說完後羅叔叔又是一副東北老娘們的雙手叉腰：「但就是換了好弓，他現在那把琴也不配啊!」

「那就連琴也一起換啊！」

我學著羅叔叔的樣子也雙手叉腰，倒是小蔥微張著嘴看著我。

我敢說他此時腦子裡一定充滿了問號。

之後我又將小蔥推到了那堆琴面前，將之前我給他選的幾把全部放到茶幾上，我是真下定決心要送他一把好琴。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給他什麼好的東西，我想讓他知道，在我生命里，琴對我非常重要，琴就是我的半個身體，在我有生之年，是它給了我無限的快樂，我也希望琴也能帶給他無限快樂，並成為他的半身，然後他與我再彼此成為彼此的半身。

「你最喜歡哪把的聲音，如果都不喜歡，我們再挑。」

小蔥白了臉，他連連擺手說他不想買琴就算他買了琴也是浪費他現在那把就挺好而且他聽了這麼多琴的聲音感覺每把都差不多。

「我暈，怎麼會每把聲音都差不多，你難道沒覺得這些琴的聲音都好過你之前那把嗎？」我瞪著他。

他被我這麼一嚇，整個人又慫了，只好老老實實的給我說：「是比我的那把聲音舒服很多，聽著也特別的甜……」

「那就對了！」我將他左手拿起來，又將他指頭掰開，我對他說，「之前叫你拉7/8琴就是為了讓你把手的韌帶肌肉拉開，你看現在你的手已經開了，你個子又不矮，我們就不要用7/8琴了，難道你想一直當女孩子嗎？」

我們說完後彼此都沉默了一陣，只有羅叔叔忍不住笑了。

小蔥臉開始微紅，他說他知道自己以後要換琴，但是現在不合適，因為……

「因為現在我也沒錢換琴，我想著要換就要換個好的所以……」

「錢不是問題，挑個你喜歡的。」我悄聲在他耳邊說。

「那怎麼好……」

「管你怎麼好，哥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說完我強行塞了把琴在他懷裡。

之後我和他在羅叔叔的琴坊里挑了近三小時的琴，一直挑到晚上八點後，挑得羅叔叔都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最後小蔥挑了一把兩萬七千塊4/4琴，是仿耶穌瓜奈利1743「大炮」做的，這把琴反應有些遲鈍，但是聲音特別渾厚，低音尤其細膩好聽，高音也不缺乏甜美，一把琴加之一根六千元的琴弓，總價三萬三，我將我的卡刷在羅叔叔的post機上，餘額只有六十元。

雖然三萬三，在我與同行看來此價位的琴也不過就是萬元左右的垃圾，不過專業依舊是專業的想法，其實這樣的琴在類似小蔥這樣的業餘學琴者手裡已經算是很牛很炫的好貨了。

我以為小蔥會選擇聲音柔和一些的琴，他卻悄悄告訴我這把琴的聲音聽著特別有安全感。

我輕聲問他難道我不能給他安全感嗎，結果這小子沒回答我的問話只對我笑笑就了事了。

隨後我讓羅叔叔給琴換了套TONICA琴弦，並讓他調了下音柱，小蔥此時也終於墜入得到新琴的喜悅中，他就傻兮兮的坐在羅叔叔身邊傻笑地看著羅叔叔調整著音柱，又聽羅叔叔道著音柱與琴之間的那些小秘密。

我就坐在一邊，看著他兩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又開始歌頌那段逝去的美好時光。

小時候的無數夜晚，我和羅滿喜就這樣坐在羅叔叔身邊，看著他一邊做琴，一邊告訴我們關於琴的故事，然後我們兩人也會告訴羅叔叔屬於我們小男孩之間的那些小秘密，隨著季節的更替，春天我們將秘密變成開花的魔術，隨著燕子歸了巢，夏天我們將秘密藏在西瓜的肚子里，一頓狼吞虎咽後它們自然也就回到了我們的肚子里，秋天的秘密自然就是窗前的落葉，躺在地上，等待白雪的掩蓋，冬天我們都以為那是個沒有秘密的季節，可我們卻不知道，它們都被我們藏在厚實的大衣里，又在第二年的春天開始發芽，周而復始，直到我們長大……

若是羅滿喜還活著，他與羅叔叔的背影是否也會像現在這般呢？

我看著前面兩人的背影，覺得思緒這東西，真是一點都不會穩定……

「哎，羅師傅，這是誰啊？」

小蔥忽然看見了羅叔叔桌前的一張合照，那是羅叔叔和羅滿喜的父子照。

「他呀……」

羅叔叔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張照片，又默默地低頭調著琴不再說話，小蔥轉頭看著我，他的眼神在問我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我則輕輕做個噤聲手勢，又輕輕搖搖頭，也用眼神告訴他不要說話，靜靜地就好。

離開琴坊時，小蔥曾追問過我照片上的那個男孩是誰，我將答案說得很晦澀：

那是一段關於過去不怎麼美好卻又美好的故事。

小蔥那時瞥我一眼，他告訴我說他也有個美好的故事，但是他不會告訴我。

那時，我以為他不過只想和我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