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半生惟一的福祉就是有一個完整而平靜的家，雖然這個家庭的平靜，不是像有錢人家的家庭那種的滿足無憂。

而恰恰是那種極度不幸，極度貧窮，生命和精神因為恐懼而不自覺地刻意靠攏的，無望無求凍的平靜。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突然發現我的爸爸是個沉默無言的人，等我確認我的感受精確無誤時，我的爸爸在我眼角的餘光里，變得像一位幾個輪迴里都沒有相遇過的陌生人，陌生得讓你的心跳加快，陌生得你想哭，卻又找不到眼淚。

我的爸爸沒有表情的臉上，潦草得象一張被多次重複使用，過了期限的A4紙，上面的內容都完全模糊，不會再有人看得清看得懂。

既使有一，二個字也模糊不清，有關快樂有關憂鬱有關福祉有關傷悲的任何蛛絲馬跡，我都從來沒有在上面讀到過讀懂過。

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所有天性的表情，都發黃在那張A4紙的正面，今生再怎麼風雲變幻，又或者是蒼海桑田，都已不可能生動地生長在我對我的爸爸不時凝視的眼睛裡。

偶爾有一杯酒的時侯，我的爸爸總是小小地喝上一口，慢慢地把它咽下去。

好一會兒後，從嘴巴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那聲音既不像是在嘆氣，也不像是長久壓抑後的一聲長吁。

那是很複雜的一口人生之氣，一口生活之氣吧。

我的媽媽是個溫柔，善良，但很無知的女人。

一生體弱多病，她老是對著丈夫和她的孩子們，喋喋不休地抱憾命運對她的不公，她一生行善積德，卻被無由的病痛無由地纏身折磨著。

她總是抱怨命運應該讓她嫁給一個有錢又或者說是有勢的男人，這樣既不會害了丈夫，也不會害了自已，更不會害了孩子們。

黃昏晚飯後徒有四壁的家裡，一盞昏暗的25瓦燈泡下，我的媽媽的抱怨總讓我悚然。

從來只抽半支煙的我的爸爸，會在我的媽媽的抱怨聲中無言無聲地抽完完整的一支煙，一明一暗的煙火那麼地無奈和無助。

我的媽媽把她今生所有的願望都傾瀉在我的弟的身上了，說到我的弟她就抱怨自已為什麼不提前早點死去，以免拖累了我的弟的明天。

但其實我的媽媽又深深地恐懼著死亡違時超速的提前到來，她不舍丈夫和兩個孩子，當然也有她自已。

可事實上，她隨時都有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侯，突然倒地，幾個痛苦地翻滾後，七巧出血而亡。

我的媽媽不是不知道，她是不相信，又或者說是不敢相信吧。

我不是故意紅著眼眶，對著任何一個關心我的人，訴說我中考的失敗的，除了秀兒沒有人知道我的淚水流動著的是另外一種和語言無關的痛。

遙遠美麗的大學夢，註定了只能是我生命里一個七彩的，在有風的陽光下閃著光飄動著，但只能是飄不多遠去就會破碎，然後就沒有了的肥皂泡泡。

我只能偏轉我無神的目光，努力是視而不見，把目光投向不再和我熟透的那一片天空。

我的爸爸每年守著的幾畝薄地，僅能提供初級的營養給一家四口人有不餓的肚子。

而一春一冬那點可憐打工的費用，還不能維持住給媽媽拿藥，更別說我和我的弟讀書的費用。

親戚們都窮，沒有人能幫得了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經常對我的弟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個男人要麼父母有錢，要麼親戚們有錢，如果沒有這兩點的話，就只能潦倒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