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是衛馳光先生。」

「聽說是這片場子的老大。」

身旁同伴刻意壓低了許多的討論聲，賭場的燈光斑駁雜亂，五顏六色的燈不停轉換，落在奮力跳動的人身上，他們如痴如醉的表情被襯得如同鬼魅，透著一股子糜爛。

衛馳光就站在另一側的陰影里，燈光偶爾劃過的時候照亮他的面容，冷峻又帥氣。

「你好，我是秦流景——」

伸出去的那隻手戛然而止，夢境片片碎裂開來。

秦照在被子里滾了一滾。伸出頭來狠狠吸了幾口氣。

當年他還只是一個剛剛踏入社會不久的年輕人，跟著同事去賭場長長見識，就遇見了令他追悔一生的孽障。

這個夢境，與他和衛馳光的初見，不差分毫。

想起夢裡那隻伸出去的手，秦照想打死當年的自己——看看你被什麼糊住了眼睛？看上了一個什麼玩意？

秦照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昨夜的噩夢全部丟在呼吸里趕走，疲憊厭惡的感覺又從心底漫起，逐漸侵襲全身。

風平浪靜的初見，是一切噩夢與傷痛的開端，比他後來的所有遭遇都要痛。

他既是厭惡過去的自己，又隱隱有些羨慕。

曾經的秦流景驕傲而自信，充滿熱情，對著自己喜歡的人敢毫不羞怯地上前，而如今的秦照，再也沒有這樣的熱情了。

也沒有心可以交了。

「殿下，您可起了？小殿下們在等著您。」幾個宮女的聲音遠遠傳來。

秦照掀開被子，站起身來，順便伸手理了理有些亂的寢衣：「進來罷。」

能在他回來第一天，不等他醒來通報就進入他的寢殿的，這般親近又急切，也就只有皇後的幾個孩子了。

皇後育有三子二女，每一個秦照都很是疼愛，雖說比不上頭一個太子，但也是盡心儘力，除了最小的一個長康公主秦恬他沒怎麼見過，其他孩子都很親他。

搖頭拒絕了穿雲取出的紫色圓領袍，換了一件青色的仙鶴逐月圓領袍，秦照一邊閉著眼睛回憶四個侄兒侄女的模樣，一邊任由挽羽給他梳頭。

原本的秦照性子和他也頗為相似，很是真性情，不是皇後生的皇子皇女，他連正眼都不給一個。

宮女們動作很利索，不一會兒便將他打理得妥妥噹噹。

他本就生得精緻，著了戰袍冷了臉是玉面將軍;著了尋常的鮮艷華服便是世家嬌養大的小公子，矜貴優雅;此時換了件素凈些的，竟也雅緻素凈，芝蘭玉樹一般，讓人一眼見之忘俗。

這樣的秦照，也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在偏殿之中四個孩子的側目。

而後便一個個迎上來，歡喜道：「皇叔起身了。

「皇叔昨夜歇息得可好？可是悅娘與弟妹們擾了皇叔清夢？」說話的小娘子乃是皇後的長女，長樂公主秦悅。

她生得頗似皇後，只是與皇後的爽朗大氣不同，她顯得更加溫柔沉靜一些。她著了水紅團花半臂襦裙，頭戴金枝花冠，蓮步輕移之間叮噹作響，很是悅耳。

她身側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靈動的眼睛有些緊張地盯著秦照，拉著秦悅的手。

「沒有的事，皇叔很想你們。」

「是恬娘啊。」秦照笑了起來，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髮，伸手比劃了一下襁褓的大小：「皇叔出征的時候，恬娘才這麼大點兒，不記得皇叔了吧？」

「恬娘不記得了。」小姑娘奶聲奶氣地道：「但是阿耶說，皇叔是大唐的英雄，恬娘喜歡皇叔。」

天真可愛的小娘子，說出來的話兒沾了蜜糖一樣，讓人沒法兒不心軟。

秦照站起身來，又是喜悅又是感嘆：「一轉眼悅娘也能許人了，雀奴也快要出宮建府了，就連稚兒，也是小小少年了，過幾年都能指婚了。」

四皇子秦忻愛美食，吃得也多，長得白白嫩嫩，珠圓玉潤，往那兒一站就把身側的幼弟秦懌遮得嚴嚴實實。

「雀奴你呀，又胖了。」秦照親昵地拉了拉他的臉頰，又摸了摸小侄子的頭，才一手一個侄子往飯桌旁邊帶：「來得這般早，都還沒用早膳吧？來陪皇叔一起用。」

又招呼兩個侄女：「悅娘恬娘，坐。」

宮人把偏殿的雕花窗戶支開半扇，清晨的陽光和微風一齊涌了進來，又有宮人捧著沾著晨露的桃花插在官窯天青釉蒜頭瓶里，一派春光明媚。

早點流水一般端上來，一道又一道擺了滿滿一桌，琳琅滿目。

「皇叔，稚兒好想你啊。」小侄子秦懌年方九歲，毫不掩飾滿臉的濡慕之色，因為說了這樣煽情的話，還有些許羞澀，臉都紅了起來。

「皇叔不在的時候，可有好好兒聽阿耶阿娘的話啊？」秦照也不用宮人幫忙，自己動手給小侄子盛了碗熱粥。

「稚兒很聽話。」秦懌乖巧地點頭，開始吃自己那碗粥。

一頓早膳，讓幾年未見叔侄幾個更加親近起來。秦照滿口答應回去就把給幾個侄兒侄女的禮物帶進宮來，特地給他們準備的，惹得幾個孩子都歡喜不已，連連纏著他說些邊疆的風景和故事。

孩子們的禮物秦照的確有在準備，給兩個侄女的是些帶有異域風情的首飾玩物，還有不少色澤艷麗的寶石。給三個侄兒的是一些戰利品。

等到太子下了朝往趕到千秋殿，他的弟弟妹妹們已經團團圍繞在小叔叔身邊，聽小叔叔講邊疆的戰事，聽得如痴如醉，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同樣的，小叔叔的面前也沒有位置給他坐了。

太子被自己的弟妹深深震驚了——竟然趁自己上朝來與小叔叔用早膳。

「驥兒來了，坐。」秦照本是隨意撿兩件邊疆趣事給侄兒侄女們講，講著講著卻嚴肅了起來，沒有對他們隱瞞戰場的殘酷。

熾熱的狼煙和冰冷的槍尖，是邊疆不變的溫度。

這些東西本也有趣不到哪兒去。

這些孩子既是皇室子弟，是大唐的未來，這天下便有他們一份責任，更應該知道一下邊疆的殘酷和將士們的付出。

拋卻安逸舒適，付出鮮血與生命守衛大唐的人，不該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