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任圻望著不遠處那艘遮去了遠山的大船。

在這白山黑水間，那尊矗立著的巨大墨玉玄武彷彿吞吐著白雲。

「這畫舫依舊如此華貴啊。與十六年前無異。」葉任圻道。

陸子熹隨著他笑了笑。

他深吸了口氣，仰頭望著青和畫舫。

從他出生起，修築這艘畫舫的工程就沒斷過，那些各地享有盛譽的工匠也在期間陸續趕往白南城，確保青和畫舫的每一個部分都精緻有味。

他曾常常問陸子南，平王爺的船，什麼時候才能完工？

陸子南就放下書，帶他去疏月湖散步，看著夕陽下岸上匠人們忙碌的身影，等橙紅色的斜陽打在他們的背上，送餐食的人便到了，眾人就卸下手中的器具，吃起飯來。

陸子南便牽著他的手，慢慢走回陸府，一邊走一邊道：「快了。」

直到平王亂的前幾年，青和畫舫終於下水了。

每至元宵，平親王便會在青和畫舫舉行盛大的宴會。燈火將疏月湖點得透亮。

白南城各處的街市、酒樓都是通明的燈火。人群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許多人擁在疏月湖邊，想要一睹青和畫舫上絢爛的花燈。

這一片繁華如斯，是白南人心中刺痛又甘甜的記憶。

陸子熹垂下頭，他看著自己的手。

六歲那年，他第一次被父親罰跪，心裡覺得委屈，當即跑了出去，沒想著往哪裡去，只是越跑越遠。

他跑到疏月湖旁，倚著憑欄，看著垂落的夕陽，放聲大哭起來。

陸子南一路追著他，等到這街景都一點點昏黃變暗，才終於在疏月湖尋見他。

他抹去陸子熹臉上的眼淚，牽著他的手，輕輕拍著陸子熹的後背。

「如今這船還歸京都麼？」葉任圻問。

陸子熹站起身，道：「前幾年是，如今，是蘇氏的私產。」

說罷，他又轉身，朝葉任圻道：「你可還記得楊謙奕？」

葉任圻頷首，「記得，楊凡的小孫子，我走之前還見過幾次。」

「著人跟著他。」陸子熹接著說。

「跟著他，為何呀？」葉任圻問。

小船停靠在了畫舫旁，他一躍便跳了上去。

陸子熹跟在他身後，道：「還不知道。看能不能知道些什麼。」

葉任圻頷首，與陸子熹一同上了二樓。

「陸公子來了。」尹子胥朝陸子熹道。

陸子熹頷首，道：「尹莊主。」

丁晏倚著花窗，望著他。只是四目相對片刻，陸子熹就垂下眼，在圓桌旁尋了與他相對的另一邊坐下。

丁晏嘆了口氣，眼睛兜兜轉轉離不開陸子熹。

葉紳上前踹了葉任圻一腳，疼得他躬下身去。

「哥……，疼……，你幹嘛呀。」

「還知道叫哥，還知道自己姓葉啊？回了白南城，也不來葉府瞧一眼，老頭兒成天盼著你回去，比我這個親兒子還親似的。」葉紳道。

「我是姓葉，可我是陸家養大的不是。」葉任圻笑道。

葉紳聞言還要踹他，他急忙跑到陸子熹身後，頭縮在陸子熹肩上。

「我明日就讓他去府上拜訪。」陸子熹放下茶盞，朝葉紳道。

「哼，別了，讓他改姓陸得了。」葉紳也坐下，不再與葉任圻動手。

丁晏眯著眼喝茶，望著那張揚的鳶尾藍袍子，十分不悅。

「葉伯父還不到？」丁晟問。

話音剛落，樓下傳來爽朗的笑聲。

葉紳揚了揚手中的茶盅，道：「這不是來了？」

與葉儒一同來的，是文賢和楊謙奕。

文賢在京城經營藥材、藥膳的生意。是陸家在京城重要的合作夥伴之一。

「他怎麼來了？他從前來白南城，多是與陸老爺單獨見面，從沒參加過白南城商會的年會啊？」丁晟低聲對尹子胥道。

「這不是，來為自己，找別的出路麼。」尹子胥揚眉。

他瞧著楊謙奕與文賢相談甚歡地模樣，楊謙奕恨不得將文賢抬上了天似的，眼神里都流著諂媚。他又瞧了陸子熹一眼，陸子熹喝著茶，神色無異。

等他們三人上來，眾人相互道了安，文賢見著陸子熹，直徑走了過去。

陸子熹站起身，道：「文伯父。」

文賢頷首，細細看了看陸子熹，拍拍陸子熹的肩膀，在他身邊坐下。

「這不是陸二公子麼，還以為你府內喪葬接二連三，讓你應接不暇呢，沒想你還來了。」楊謙奕道。

「沒想你這狗嘴，依舊吐不出象牙啊，看來要多吃上幾面扇子了？」丁晏道。

楊謙奕聽見他的聲音，轉頭去望他，見他手中握著鵝梨嬉笑的模樣，便道：「最近都傳你與陸家二公子轟轟烈烈，又反目成仇，我以為是真，看來流言果真不可信吶。」

「呵呵，小打小鬧而已，談不上相歡，自然更談不上反目成仇。哪裡來這麼重的火氣，都坐，都坐。」葉儒在中間打起圓場。

陸子熹蹙眉，沒開口講話。

他想著，自己的生活已許久沒清凈過，多半都是嘈雜，自己也該習慣了。結果最後，只是習慣了不悅而已。他望著丁晏，丁晏朝他眨眨眼，走過來，在丁晟身旁坐下。

白南商會的這次年會，眾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坐定了，一時間，誰也不開口說話了。

葉儒也沒像往年一樣坐主位。

「呵呵，謙奕啊，不知李安閑大人，何時到啊？」葉儒問。

「老頭兒，你盼著他來呢？」葉紳訕笑道。

葉儒瞪了他一眼，沒接話。

「怎麼，商會還要等官府的人？」文賢朝葉儒問。

「呵呵，別說您了，我們也是頭一回聽說。」尹子胥道。

陸子熹垂下頭，笑了笑。

各地官府財政枯竭，已然將手伸進了商會。

白南城軍事管轄直屬中央，但地方上，行政財稅，依舊大部分留於地方，且要論及商貿之繁盛，梵國境內，又有何處能敵白南城呢。

李安閑來，無非是想看看在座的富商大賈，還能否榨取余用。

大不了，就跟先帝入關時那般，統統收為官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