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笠陽不明白，為什麼對方要哭的那麼厲害，甚至原本只是潮濕的眼睛，在看見他時，變成了一汪在海里漂泊扭曲的船，好像整片海都打翻在那雙眼睛裡。

也許他應該再關上門，對方會不那麼害怕。

「你不要看我。」

鄧笠陽聽見那個縮成球的人，用一種很像切斷卻柔軟的蛛絲一般的聲音祈求道。

他的卑微像是此刻的黑暗，只有一扇窗可以喘息。

鄧笠陽覺得他在隱瞞著什麼，好奇地向前走了一步。

就聽見那個聲音拔高，尖銳，卻脆弱地拍到了他的鞋子上。

「你別過來……」

吳可欣抱著把自己壓縮的心情，不住地縮起自己，同時又拉下校服的衣擺，想要遮擋某種痕跡。

如果之前他還想，要是有人可以折回來打開門，救他出去，他一定會，一定會編造一個很好理由，假裝自己是不小心被關在這裡而不是被同學惡作劇。

但是現在，他聞著自己滿身的尿騷味，像個在臭水溝里打滾的臭蟲，本來黑暗裡他還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地安慰自己，可是門卻開了。

外面的光線爭先恐後的想要揭穿他的謊言。

他彷彿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一個隨處排泄的動物。

那一刻他恨極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最恨自己。

甚至想到，要是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會知道生活是那麼沒有自尊心的事情。

尤其在別人可以那麼衣冠整整，幹凈明秀的對比下。

他就是一坨爛泥。

「求你……不要過來……」

哭腔從那雙蒼白的嘴唇里泄漏，鄧笠陽看著面前的人，乖覺地止住了步伐。

他覺得自己再走一步，這個人可能會厥過去。

鄧笠陽的視線落到了那雙一直拽著校服下擺的手上，那雙手像是被粘住了網的昆蟲，不停的扇著翅膀，卻掙脫不開束縛。

校服是藍色的，而此刻，在那雙手的極力遮掩下，依舊能看到屁股下一攤暈開的痕跡。

像是被水沾到了，濕了一大片。

但如果只是水的話，也不會反應這麼大。

鄧笠陽面無表情時，眉目像一副冰冷又濃烈的畫，有種無聲地逼仄。

吳可欣看著他皺眉，以為是自己的態度惹了對方不快。

他想到對方打開了門，自己卻沒有第一時間說謝謝，而是說著「不要過來」這種失禮的話。

是他的錯。

「你讓我……一個人呆著，行不行？」

吳可欣用儘力氣才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他沒有空去擦眼淚，視線總是在清晰和朦朧之家交替，像是雨刷器一下又一下地刷過大雨瓢潑的車窗。

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雖然吳可欣也不知道自己一會要怎麼回到寢室，但是現在這種狀況，一個人默默消化總好過被一個 陌生人圍觀。

」起來。」

吳可欣聽見那個聲音，和之前在門後聽到的模糊的聲音相似。

一樣的幹凈，澄澈，平靜又冰冷地像一面鏡子。

鏡子里倒映出他骯髒的身體。

原來，還是要侮辱他，是嗎？

他控制不住地戰慄著，好像走在鋼絲上的人。

吳可欣只覺得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熊熊燃燒成了灰。

他垂下眼，誓死捍衛自己最後的，那點可笑的自尊心。

耳邊響起了拉鏈聲。

緊接著，一件沾著溫暖草木香的校服就蓋在了他的頭上，徹底將他包圍。

「衣服借你。」

他聽見了腳步聲又響起。然後門被輕輕地合上。

吳可欣在衣服製造的包圍圈裡，委屈地咬住嘴唇，那拚命忍耐的酸彷彿一下子湧入了眼眶，鼻腔滾燙，喉嚨幹澀。

「臟……」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渺小的說道。

但同時又有更大的渴望壓倒了那一點聲音。

他的手指摸上了陌生的校服，抱著校服將眼淚都哭在了上面。

鄧笠陽回到寢室，從櫃子里拿出了另一件校服，因為是寄宿制的學校，他的校服每個季節都備了好幾套，而家長又每周三都會來學校或是接他出去吃飯，所以他也不用自己洗衣服，而那件衣服，鄧笠陽給出去了就沒想過再要回來。

他也不認識那個哭包是誰。

他洗了個澡，將臟衣服放進了收納袋，發現自己飯卡再次不見了。

吳可欣紅著眼睛回到寢室時，像只做賊的松鼠，立刻關上了門。

不知道他時運氣好還是不好，他剛轉校進來，就有人去轉出去，所以他現在是一個人一間宿舍的，現在倒是避免了尷尬。

他將系在腰上的校服解下來，放到了臉盆里，然後跑進廁所，快速地沖了一個澡，直到抹了三遍沐浴露才覺得聞不到那股氣味。

而同時，他好像又聞了那股很淡的草木香。

吳可欣忍不住在空氣里細細地嗅，卻發現只聞到了自己的沐浴露氣味。

他洗完澡，將自己的臟衣服塞在臉盆里，而那件救他的一命的衣服，則單獨被他拿出來清洗。

他先將整件衣服從領子道衣袖都仔細查看了一遍，沒有污漬，也沒有起球或是發黃，整潔得像是那個人給他的感覺。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校服口袋，他告訴自己，並不是有意冒犯，而是怕有東西在裡面。

就掏到了一張硬硬的卡片，拿出來，是一張飯卡。

他們學校的飯卡上面，會印著照片和名字以及學號。

吳可欣雙手捏著飯卡的邊緣，垂目注視著那張小小的一寸照。

大家都說一寸照會把人拍丑，可吳可欣卻覺得，對方的一寸照都拍得眉清目秀，彷彿是畫家一筆一筆精心勾勒上去的。

恰到好處的眉眼，鼻樑，還有薄薄的嘴唇，他不苟言笑地看著吳可欣，比今天看到的模樣，要青澀稚嫩一些。

他又看到了左邊用黑色粗體寫的名字。

——鄧笠陽。

鄧笠陽。

吳可欣無聲地念了一遍，覺得這名字好聽的同時，又有些熟悉。

也許是很多人的小名都叫陽陽吧。

吳可欣想。

再怎麼樣，也比他的名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