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紅樓夢，據說是一本名著。

性情冷淡，懶得理人。

理想是死亡，早死早超生。不，最好也別超生，讓我死幹凈就行了。

雖然我的靈識是被一個小鬼從那什麼望書台上召出來的，理論上講他是我的宿主，我應該在他的元書齋上班，但這不重要。作為一本書，只要有膽，天天都放長假。

所以小鬼宿主打算放我自由，並依依不捨三步一回頭含著眼淚問我：「你打算去哪個時空？」

我道：「無論哪個時空，世間都是如此。隨意選擇罷了。」

於是我帶著他給我的小黑匣子紀念品走了。

事實證明，這個時空問題，我的確應該認真選一下。

地點，西湖；時間，明萬曆年間。

古人說西湖「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我站在湖邊望了半日，還是覺得此處和一個大水潭子沒什麼兩樣。這明明就是一個大水潭子。

但大水潭子還是有大水潭子的用處的。

我找到一處蓮葉如海、荷花映日的潭子邊緣，面朝下倒插水裡。

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試試書靈會不會被淹死。但在小鬼宿主的元書齋的時候，他一直死命緊張著我會不會投進他魚塘，生怕我吃光他的魚似的，所以只好作罷，到這裡來試驗。

夜很安寧，水很清涼，我的心也無比地平靜。

至少在被人拖著腿撈上來之前是這樣。

雖然我並不需要被救，但救人總是一種高尚的品德，我決定向把我拖出來的傢伙道謝，希望他大力弘揚捨己為人的優良傳統。

我萬萬沒想到我人還濕漉漉地就被抱了個滿懷。

「河神，我要三個願望！！」

「……？」

「我觀察你一天了，你一整天都扎在水裡，可你依然活著！你一定不是凡人，你一定是考驗凡人善心的河神對不對？哥哥我很善良，哥哥把你救起來了！我要十萬兩銀子，最新款織金馬面裙，然後再給我三個願望！」

「……這是湖。」

「湖神！！」

我看著撲在我懷裡的這傢伙，有點不能反應。

因為他太晃眼了。

頭上是金色發冠，一對鎏金瑪瑙耳環，一身織金淺黃飛魚服，連鞋子上、護腕上都有金色紋飾，眼睛還一個勁布靈布靈。總之，他整個人就彷彿一坨行走的搶劫對象，還是非常好搶的那種。

作為一本名著，我是含蓄的，內斂的。所以對於現在這個隔著單薄濕衣肌膚熨帖的情況，我的話也非常詩意：「這位公子……頗有太白之風。」你很奔放。

金色公子聽了更高興了，得寸進尺地按住我手腕：「就算你誇我瀟灑帥氣也沒用！哈哈，湖神，哥哥今天要你的願望要定了！」

？我並沒有誇你帥謝謝。

但現下這個情況，多說無益。金色公子顯然忘記了我這本書性別為男，而他這個強逼良家婦女的姿勢是壓不住男人的。

於是我膝蓋聚力，夾雜著靈力，狠狠往上一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古話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此詩用來形容這位金色公子的慘叫再好不過了。

還好此處偏僻，周圍五里沒有人煙。就這位金色公子捂住下身滾來滾去慘絕人寰的嘶鳴，足夠我被官府抓去大牢里走一遭。

叫夠了，金色公子以手支地，額汗涔涔，淚眼朦朧，聲淚俱下：「我逗你開心而已，免得你再自盡，你至於嗎！至於嗎！嘶……」

我心中騰起了一小絲愧疚，出言關切：「……你可還能自己起來？」

我本意是要是站不起來我扶你，誰知他的目光驀地深沉了，夾雜著一份譏笑兩分嬌羞三分詭異，以及九十四分肝膽俱裂程度的疼痛。

連著倒抽了幾十口涼氣後，金色公子絕望：「完了，我廢了。」

腿廢了才站不起來？我踹的分明不是腿。

我揪心道：「公子需要如何賠償？我身無長物，只有這一身衣裳，這就去官府自首，好早日判個斬刑推出午門為公子解恨。」種種死法都試過了，這斬首還真沒試過，可以嘗嘗。

金色公子嚇得跳起來：「我沒廢我沒廢！你這小哥怎麼這麼不禁逗啊？江山如此多嬌，不要老尋死覓活的，早日回家去好不好？」

我道：「我無家，也無財。」另外我覺得斬首真是一種很不錯的死法，一定要想法子試試。

金色公子倏地湊到我耳邊：「被老婆趕出來想不開的？」

我的臉抽搐了一下。

金色公子一拍我肩膀：「小哥，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日子還是得過。互相容忍一點，大男人讓著她一點，也沒什麼，家和萬事興嘛。哥哥我對男女之間的事十分精通，不知你家娘子什麼性格？因何與你吵架？不想說？不想說也沒關係，反正女人嘛，都是要哄著的，起了矛盾別管三七二十一也別鑽牛角尖，你先道歉，道完歉再……欸？你別走啊，我還沒講完呢！還有我的願望！十萬兩銀子和馬面裙，我救你起來你得犒勞我啊！喂！……」

我在西湖邊的草叢裡蜷縮了三天。

草長鶯飛，清風徐來，我也彷彿化作了一朵紅色的小花。

一切都那麼美好。

直到那個叫金梅梅的傢伙冒出來之前。

儘管我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表明了我不喜歡他接近我把自己團起來自閉的草地，但我越是這麼說他倒越起勁了，堅定地認為我在欲拒還迎——他說沒人抵擋得了他的魅力與風情。

說實話，他每天來嘰里呱啦扯了那麼多，只有這句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究竟是何等的心胸才能用這種話來誇自己？

「你這幾天都住在草地上？沒地方住……要不來哥哥我的樓里招待客人？」

「什麼樓？」

「青樓啊~很熱鬧的喲。」

萬芳樓的頭牌。

我的反應也不是很大。

也不過就……下意識就是一腳，把他踹進了湖裡，讓他知道江山何等多嬌，西湖的水又是多麼清涼。

一刻鐘後他沒冒出來，我後悔了。因為蓄意謀殺罪名太重，我並不想被判個凌遲，我只想體驗斬首。而且這個傢伙要是著了風寒……我不是關心他，我僅是覺得他話那麼多，要是一個噴嚏一句話聽著更頭痛。

又過一刻鐘他還沒冒出頭來，我已經脫掉了繁複的外衣，準備下水撈屍，並想好了一百種分屍藏匿再跑路的辦法。

誰料我剛在水邊探出頭，還沒跳，他就和水鬼似的彈了出來，一把勾住我脖子，濕淋淋笑嘻嘻地掛在我身上。

「我就知道，你才沒有表面上那麼冷淡呢！你擔心我，想英雄救美！哈哈！」

……我有那麼兩秒鐘在認真思索要不要把他摁回水裡去。

知道了我不願跟他去萬芳樓招待客人，金梅梅遺憾的同時，拖著濕漉漉金燦燦的衣裳在我的棲息草地亂逛。

「這是什麼？」

我道：「這是花冢。」

他眨眨眼：「花也要認真埋葬麼？我聽說神仙都是吃花喝露水長大的，你快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西湖湖神？」

我心生一計，惡向膽邊生：「我隨便住在西湖都沒關係，是因為我不是常人。我是一本書的書靈，細分而來，我應該算是妖怪，吸人精氣，吃人肉喝人血，你還是不要來找我了。」

他果然狠狠一愣，腿腳僵硬，嚇得不輕，令我油然升起一股高昂的成就感。

然後，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表情由愣轉喜，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跳起了舞。我見勢不妙，正欲跑路，被他第三次渾身濕透地撲在懷裡。

「親人哪，原來你也是書靈！」

我一開始就想過什麼人會給自己起《金梅梅》這本書的名字，哪怕是萬芳樓的藝名也頗奇怪。我真是沒有想到他就是這本書的書靈。

「公子是哪本書？什麼題材？什麼朝代？作者姓甚名誰？章節多少？讀者幾何？男女主角什麼性格？悲劇還是喜劇？小說還是藝曲？……什麼？你是未來的書？超級名著？……」

如果說之前他只是煩人，現在他已經因為認親而發展到了全方位縈繞。當天晚上我睡著做夢，就夢到荷花池裡跳出一隻金梅梅，又跳出一隻金梅梅，然後又一隻。

我只要在西湖留一天，我就一天都擺脫不了他了。

兩天後，金梅梅說晚上街上有廟會，很熱鬧，要拉我去耍。

我一點都不想去，尤其是跟他這麼吵鬧的傢伙一起去。

為何我現在站在熙熙攘攘的夜市？還不是因為我拉不過他。

「我給你說，廟會夜市有可多好吃的了！三大炮啊，涼麵啊，酸辣粉啊，還有……欸？這個顏色的襖裙？！」

來夜市，就算了；圍著我轉，也算了。

但把我拉進女裝店鋪是幾個意思？？

雖然說進了店看著跳來跳去東挑西選的這傢伙才發現，他面相柔和，著飛魚服是位幹練少爺，著襖子馬面裙也可成為一名半掩琵琶的佳人；雖然說他在人間的那個……職業，可能，為了客人的要求，偶爾也需要身姿婀娜一些……

想至此處我喉頭莫名冒酸，將人拽住，說話少見地違心：「七尺男兒穿紅著綠，成何體統？」

他照舊興奮：「對呀小紅紅，你這本書就是講女兒家的，你一定對這個的搭配很在行！來來來，你看這件襖子應該搭什麼下裙的好？……」

我又酸又氣：「莫要亂叫。」

從店鋪里出來，我拎著自己給他搭配的衣服，愈發跟自己生悶氣了。

有了衣服，還要妝容。當然，因為我是「行家」，某人又要我來幫他挑；店裡可以試妝，就幹脆在店裡的銅鏡前，給他用所謂「最新款碧玉黛」描眉。

事實證明我的確要比他多懂一些。比起他原本的小山眉，他分明畫羽玉眉更美。

畫完眉，還要貼花鈿擦粉塗脂，這些我一應全包。不為別的，就為他此時最安靜、話最少。

且我還畫得緩、畫得仔細，以便讓他安靜的時間多一些。

「小紅紅……」

點墨煙水的眸盈盈發亮、骨碌亂轉，我就知道他不過半個時辰就坐不住了。

我道：「你再亂動，就讓你頂著花臉走出去。」

這傢伙總算再不敢動，直到我細細將他的唇脂塗完。

然後我出店鋪又多拎了一手口紅胭脂。我的內心現在無比平靜。

金梅梅把我送回了草地，再送了我一件東西。

一本書封有些殘破、字體有些潦草，還有不少修改和批註的《金梅梅》。

我翻了兩頁，道：「你這麼隨意將第一份本體贈與他人？」我們才認識幾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交給你最安心，說不定我們上輩子見過呢！收下收下！」他風風火火地把這本書往我懷裡塞，「今天廟會上我本來也想給你買點東西，可一直沒看出你喜歡什麼，就只好給你這個，當作你陪我玩的……的酬勞。」

你當然沒看出我喜歡什麼。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安靜，更別帶我去不安靜的地方。

但我的願望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明白。

那本書貼在心口的剎那，有什麼東西激得我胸腔里微痛，發芽了。

後來我才知，這是花吐症的前兆。

大約……這個吵鬧的傢伙，我曾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