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一)
小說: 青雲袍 作者:济慈 字數:4703 更新時間:2020-04-03 22:28:09
1
山上的破落道觀,來了位面善的道長。
道長單名嵐,從前在鎮里謀過生計,寫得一手好筆墨,是個逢人便笑的啞巴。
啞巴道長生了副好樣貌,長眉彎彎,唇角也彎彎,只是眉間攏著憂愁,像廟堂上一尊佛,那目光總是垂憐的。
道觀破敗已久,上百年的風吹雨打,牌匾上書自然難以辨認,觀中柱欄傾倒,屋角蛛網密結,無處落腳。
才下過雨,袍角沾了泥濘,道長收了紙傘,仰首打量一番,提著人高的長盒施施然跨了進去。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收拾一番,亂墳崗似的地方堪堪能入眼。後院有幾間空置,唯一間落了鎖,那銅鎖經年陳舊,一推便掉了,甫一推開,塵潮撲鼻。
屋中陳設齊全,樣式卻很古舊,胡床上繞樑帷幔,案幾上還攤著字帖,燭台燃了半截,皆復當年模樣。
道長撩起長袍進門,翻箱倒櫃,將幾床錦被清出來,比量一番高低,又藏了長盒進去。
春去秋來,滿山青翠成楓紅,道長仍是一襲舊袍,獨來獨往。他時常下山,賣完幾幅字畫,會在茶鋪坐一會兒,或在戲院聽曲,若遇上佳節喜日,便沿街慢走,四處看看,會待得晚一些。
道長身姿不凡,容貌出眾,慈善得仿若菩薩,叫姑娘家芳心暗許,爭要做那勾人的妖精。可年復一年,待少女們紛紛嫁作人婦,當了母親,道長仍是那副慈悲模樣,唯眸中悲憫愈發濃重,再後來,他換下灰衣著雲袍,身後跟了個面容醜陋的小怪物。
前些日奴院走水,這孩子命大,卻被火舌燎去半張臉皮,丑得駭人。郎中瞧著噁心極,將人丟棄了,不知怎的,被這啞巴道長撿了回去。
郎中將骨瘦如柴的孩子淹在水溝中,抖下幾塊銅幣,口中念念有詞。都說小鬼難纏,他今日破些財,望溺死的冤魂莫要纏他。
小孩唯有一雙眼能動,左眼已然畸形,眼皮熔進眼球,瞳孔猩紅,另一側倒映月色的眸,卻似清輝照寒潭。郎中噓著汗離去,污水溢過半身,他便這般睜著眼,望天上月。
少頃,一抹青雲入眼,小孩轉過眸子,傳聞中的善心菩薩正垂眼看他,唇珠點漆,月下的眉目如畫。
小怪物喚阿昭,脾氣古怪,目光陰鷙,同陰溝老鼠一般,大頭瘦形,總鑽陰潮角,前腳將他揪出來,轉身的功夫,又悶聲不響地藏回去了。
檐下的銀鈴打晃,道觀同往常一般寂靜。養傷余月,小孩長了些肉,也算有了人樣,只是分明口耳健全,卻似啞巴般沈默,烏黑的眼滴溜溜打轉,不知存著什麼心思。
一日,道長替他摸骨,方才挨上,小孩忽然發了瘋,擰著身子,拿桿瘦的腿兒蹬他,發出急促又嗚咽的混聲。道長鬆了手,坐在床邊靜看他,眉眼又透出悲憫來。
阿昭蜷在牆角,直勾勾盯住他,見那面善的道長起身,出了門,半晌又折回,手中多卷白麻紙。
山下有處村落,遠離城鎮,辟著座學堂,教書的是位落舉的老夫子。老夫子痴學不倦,收了字卷喜不自勝,只是一聽要這小孩同堂聽講,頓時面露難色。
那小孩躲在道長身後,半張臉仿若惡鬼,枝節似的手指揪著石青衣角,目光陰惻。對視幾眼,叫老夫子頭皮發麻。
道長著青雲,袍寬掃地,善面含笑,似個神仙人物,卻通人情世故,再三承諾,又添一筆錢票,才得了老夫子點首。
阿昭目送夫子離去的背影,眼珠間或一輪,唇邊蜷起的皮肉似笑非笑。
道長將小孩安置在村外舊院,三五日回一趟,從不過問學習。無論偷懶或勤奮,那人只是笑著揉他腦袋,再獎些小玩意兒。
村裡人不待見阿昭,罵他醜八怪,阿昭聽之任之,從不辯駁,於是流言變本加厲,說是道長早年奪人妻女,被那丈夫毒啞了,後流落異鄉,仗著好皮相勾人錢財。至於身後那小啞巴,一看便是個狠角兒,屆時二人騙財騙色、殺人放火,當真是對作姦犯科的好師徒。
謠言隨風起,燒得人心惡念愈發深重,嫉妒升空,苦厄中矇昧自得,唯有將菩薩似的人物踩進爛泥,方能撫慰己身「眾生皆苦」。
道長仍是逢人便笑的模樣,禮貌和善,作派自如;小啞巴照舊進學堂,獨來獨往,只是瞧人的目光無端叫人發怵。
五年冬,老夫子病故,翌日大雪,紛揚降下,那啞巴道長領著醜八怪拜別夫子,披風冠雪地離開了。
有人說,慈眉善目的年輕人離去時披一件金紋袈裟,風絮掃過層層色相袍,露出半截纏繞青石佛珠的腳腕。
道長帶著小怪物四處遊歷,住過金屋也露宿天地,見識了人情冷暖,嘗過人間百態。又幾年,男孩給自己選了姓,到了長個兒的年紀,竹節似的拔高,再回道觀時,個頭已與道長持平。
春雨澆灌,山路坎坷不平,竹拐陷進軟土,被跛腳的青年拔起,復落下,狠狠扎在泥里,霎時泥點飛濺,落在身前雲袍上。道長今日並未束髮,回頭看他,青絲如緞,眼中含笑。
晏昭抬頭,張了張嘴,掐頭去尾道:「……無意戲弄。」
當年的小怪物仍是醜陋樣貌,規矩只講三分,開了口,也是把破鑼嗓子,很襯他那張臉。
道觀比離去時更破落,門前遭了雷,一側亭柱橫穿蓋頂,倒向屋檐,牌匾落在石階上,摔得四分五裂。
遊歷歸來,道長依舊身無長物,倒是瘸腿貌陋的青年,行李壓彎了腰。日暮時分,觀中生了篝火,火光晦明,暖意漸起。
迎面的屋子點了燈,窗欞映出道孤薄人影,頸首輕低,應是在提書信。
晏昭裹緊外衣,眯起眼,烏黑的眸點上些橘紅。那屋方才開了窗,山風逃竄,惹燭光頻頻晃抖,連著孤影也恍惚,要斷不斷的模樣。
枝架上山雞烤得焦脆,青年嚼下腿肉,一瞬不動地盯著窗欞,目光沉沉。
2
南陵富庶,人傑地靈,有才高八斗、吟詩風月的青俊,也有求佛問靈、修仙證道的方士。方士多隱於林,博聞多識,曉通天文地理,只因言辭迷惑、行跡詭譎,爭了個毀譽參半的名聲。
有方士居南陵下陽,姓崔,論起怪志如數家珍。聽聞道長離去,竟披頭散髮、衣衫半敞地追出城來,道一聲「珍重」,狼狽也鄭重。
過三城,才想起這崔姓方士曾托疑於他,詢的是佛理,與人與之色、與之受。
細細釋意,長紙已三疊,鶴嵐抬筆收腕,尚未落,門悄開,瘦長個兒的青年行步無聲,嗓音啞啞:「今日,尚未解惑。」
道長頷首,從善如流收回筆腕,兩指一夾,案幾傾移,空出一人位來。
晏昭屈膝落坐,替他挪燭鋪紙,第一問,便問神佛,是否有天上人間。
狼毫取墨,筆鋒緩動,答到:有。
第二問,問災禍,世間安否?
那字銀鉤蠆尾,卻不盡人意——魑魅魍魎欲漸橫行,四方異動,生靈塗炭,或可平。
第三問,問將來,妖邪頻作祟,而降服者身懷異術,隱有立派之勢,修道欲成大統否?
道長闔眸,腕一抖,寫到:將欲成。
青年沉默良久。這第四問,問了天機,若凡人蔘破命數,或生或死,得之何為?
此問複雜,需得一一寫來,晏昭順著那桿筆墨,目光卻隨之轉落,先是覆上那分明的指,再移半截瓷腕,向後,是紮緊的雲袖,再上走,見領口處小片暖玉似的肌膚。
滿室的幽香,燭火也太靜,叫胸膛生出膨脹的慾念。
青年的目光肆意極,沿脖頸攀升,勾勒唇廓,描摹遍骨相。這間眉眼沉靜,闔眸似垂憐;那彎長眉柔善,生出慈悲相。哪兒都好看。
只是一顫,忽而撞進那眸中。道長笑笑,復低首,將寫答展給他看。
墨跡待幹,而晏昭心目空空,一字未記。良久,喉結滾動,卻是第五問,直截了當,問他,從何處來。
這回,筆尖落了又起,成字:天上人間。
是了,是了。
青年喜極又悲極,藏於衣袖的臂膀無聲顫慄。他的歡欣要溢出,悲憤要破膛,苦痛淹上喉頭,被猙獰的惡欲咬下,激得舌酸淚流,心火如炙,痛楚也在狂笑。
皮肉何等的易朽,這般的容顏,不見貪嗔,好得叫人痴妄,怎能單是人皮凡肉呢?
鎮中有戶富商,為人樂善好施,府中老僕前些日去了,便要做一場法事,請道長來記生平。不巧,恰逢鄰鎮大戶老爺出殯,哭喪喧天,十里飄白,風一吹,紙錢同雪鋪落街坊。
年輕人素袍翩躚,眉如銀月,來時踏過一地雪白,善面垂悲,壓過身後山海的悲慟。
一晃經年,少女累作老婦,曾思慕的兒郎卻還是當年模樣。
只是初初一眼,叫千金攥緊一顆春心,嬌蠻撒潑,要父親留人。道長曉了,也不惱,笑一笑,順從地應了。
梅花庭前,少女的一腔春情似水,日日轉,夜夜纏,卻不入那雙渡眾生的眼。後來,府前來了個拄拐跛腳的怪物,自稱道長徒弟。
千金嬌貴,哪見過這等污眼東西,驚呼著叫人亂棍打出去,棍棒劈落,青年不躲不動,睜眼看她,很快又越過她,醜陋的面孔一瞬扭曲。
道長在看,看他,還看她,眉宇縈愁。素青的衣襟,腕輕抬,霎時棍落仆伏,鴉雀無聲。
道長領著面目可憎的徒弟,匆匆拜別。
一路相送,他望見歡聲語,是苦難相在笑。
道長從不打手語,若無筆墨,便拿指劃於掌心。他拉過晏昭手,指尖壓劃,是一個「過」。
旋即鬆開,晏昭盯著腳下的石磚,不鹹不淡應了聲,縮衣下的指腹蹭了蹭掌心。
道長也還要營生,下山時天微熹,涼風掠耳。市井人煙忙,他走走停停,與晏昭一同,會攬一路目光。
少時最難是思慕,高牆院困不住盎然。聽聞白家金貴的嬌兒又偷溜去了坊街,叫人瞧見了,錦衣玉縷的小姑娘,亦步亦趨追著那道長。
世間最易是流言,憑一口,人人知。於是茶餘飯後,就酒賞花,津津樂道那富戶千金,道那菩薩似的人物,還道他身後瘸腿貌陋的青年。
「生的那般,也好意思見人?若是我,早該尋個橫樑見閻王了,哈哈!」
「成天走來走去的,那道長也不管管,放出來嚇人麼?畜生似的東西,便該找個鏈子鎖起來,莫要出來礙人眼。」
「聽聞是奴院走火,僥倖救回來的,可憐……」
有人將茶碗一摔,空蕩盪的左袖晃了晃:」這世上可憐人多了去,少他一個不少!「
「不過是命好得了人搭救,相由心生,誰知道這怪物想的什麼。「
「信得過道士,可信不得怪物呀。」
「唉,也怪那啞巴心太善,什麼人都救……」
姓字滾入口舌,是口誅筆伐的盛宴。
一間茶鋪,門前鋪青石,跛腳的青年正緩緩過,拐杖敲叩坑窪處,齊整的髮髻下是鎮民口中惡鬼般的面容,猙獰得望不見神色。
沉默,青年那隻血眸稍稍轉動。
晏昭不為所動,千金卻炸了心火,翻身下馬車,指著那人鼻子怒罵:「你又算個什麼東西,嚼人舌根的腌臟貨,見過世面麼?狂成這樣,肚裡全是鹹菜黃土罷!」
女子再金貴,往後也不是要嫁作深院婦。農人乜她一眼,復同大夥道:「哈哈,白小姐喜歡那啞巴,連他養的畜生也要護著?果真是善心備至,好生般配吶!」
語落地,眾皆放聲笑。千金惱紅了臉:「道長不與你等宵小見識。且說你不曾同晏昭認識,如何得知好與不好?空口無憑,倒是污衊得起勁!「頓了頓,又平息道:「信與不信,晏昭他人很好。」遂掏出一袋錢,叫掌櫃趕人。
掌櫃見了銀繡花紋的錢袋,樂得不可開支,忙清了鋪子。鬧劇收場,看戲的紛紛散去,人群中青年也挪了步子,一瘸一拐,無動於衷的模樣。
日暮時分,天邊霞光乍泄,捲入門簾,鋪一地雲火。
門開合,清風入懷,那尊天上觀音棲在寬椅處,手支額角,陳墨的裳如黑雲滾落。窗欞晚霞緋麗,瓶中白花將謝,他在花後,抬眉向青年。
道長難得困頓,睜眼已是黃昏。見晏昭回了,便擺擺手,叫他來看。
鎮中一書生善畫,將新作送來,是叫鶴嵐添筆修一修。晏昭將取來的畫卷放上,展開,一幅雍容華貴的牡丹圖。
道長點了燈,細細撫平,燭火下的花顏愈發瑰麗,晏昭輕聲道:「摺痕,是我攥的。」頓了頓,言簡意賅:「路上人多。」
道長側眉看他,眼底含著笑,有一點星火。
書生的牡丹圖色彩鮮亮,華貴勝於大氣,敗於盛麗。道長提筆蘸取,暈開靛青,取薄紅梅,樺緋與藤色相合,稍加修飾,便有了盛世煙火。
隨後又鋪紙,作了幅萬物生圖,待墨跡幹,兩幅畫一卷,交予晏昭。
——若文生問起,便說是賠禮。
迎面是晏昭的屋子,朽木老舊,合上門,內里空曠、安靜。
長桌、凳墩、矮榻,正中是座七星燈架,自下而上,七朵火日夜不滅。
桌上攤著那幅萬物生,長卷潑墨艷烈,纏著人間稠密的疾苦。叫晏昭記起那雙悲憫的眼,睜開,是渡我;闔上,是垂憐。
他許久未動筆,起先畫壞了,便再鋪新紙,可筆提起來,卻不知落什麼。目下空白,晏昭凝視那幅萬物生圖,良久,墨線玲瓏。
檐角的燈籠在晃,屋內的人擱下了筆。
世人信那佛有蓮花相、琉璃音,身前種菩提,身後無色海,海中開滿了業火蓮,藏著眾生萬般苦孽。佛每渡一苦,三毒業火便熄一朵,化作煙火佛蓮,散開凈塵香。
紙上簇生著佛蓮花,祥雲藏蕊,花葉間勾串佛珠,斷裂的青石珠似天頂落下。
青年看見每一朵蓮,窺見蓮後藏著的誰,分明尊如堂上神,卻將十惡囚心口。
——那便是他的佛。